“趙老大慢走,等兄弟出去了,就去找你…”
光頭又一次趴在柵欄后面,滿懷深情的沖趙澤君揮手告別。
“好好改造,早日重新做人!”
留下一句臨別贈言之后,趙澤君揮手離開了看守所。
這次來接趙澤君的人,層次升級了。
王炎的凱迪拉克停在看守所大門口,一個保鏢開車,王炎卻坐在副駕駛上。
后排,坐著一個帶著眼鏡,骨骼清矍的老人。
“嚴校長,您怎么來了?”趙澤君意外的看著這個老人,科大校長嚴勵時老先生。
王炎在前排接口說:“我在省里開人代會,遇上了嚴校長,聊了起來,嚴校長聽說我們是朋友,這不,特意跟著我的車來接你,你小子面子很大嘛,堂堂科大校長為你接風。”
“嚴校長,怎么能勞動您大駕?”趙澤君鉆進后排,笑得有點僵硬。
趙澤君也不是傻子,嚴勵時一個副省級的大學校長親自來接自己,當然不是因為自己面子大,自己認識嚴勵時,嚴勵時不認識自己。他今天能屈尊前來,肯定和打老師事件有關。
說起來,兩輩子趙澤君對嚴勵時的印象都非常好。
他很少用‘非常好’這三個字來概括誰,哪怕很多道德出眾、能力強悍的人,趙澤君的評價一般也就是‘不錯’、‘還可以’,唯獨這位嚴校長是個例外。
正如很多大學生把趙澤君視為英雄,因為趙澤君而相信世上還有英雄,只是他們做不到;對于嚴勵時,趙澤君同樣是這種看法。
世界上有一種人,擁有一顆赤子之心,為了一個光明的信念,以一己之力抗衡著世俗的壓力,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孟子有一句話,雖千萬人,吾往矣。
有的事,明明人人都知道是對的,是應該做的,比如教育改革,但卻沒人真正去做。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難就難在前半句,知不可為,不能為。
這種人看似很單純,甚至幼稚,然而卻擁有絕大多數聰明人根本不具備的勇氣和責任感。
科技的進步,需要科學家,而人類社會的文明提升,離不開這種人。
趙澤君即做不到,也不會去做‘明知不可為’的事,但他敬佩能做到的人。
所以,面對這位老校長,趙澤君多少還是有點頭皮發麻的,他可以毫不猶豫的痛毆沈教授,能把書記當成空氣,但面對真正有德行的人,他始終存有一顆敬畏之心。
敬的不是這個人,而是這個人的德,畏的同樣不是這個人,而是這個人所代表的正氣和道理。
正氣不張,道理不明,昏天暗地;正氣張,道理明,人心端正,百邪辟易。
嚴勵時本人倒是挺和氣的一個人,從面相上看,甚至有點呆板,等趙澤君進車后,嚴勵時主動開口,說:“你真決定退學?”
“嗯。”趙澤君點頭。
嚴勵時想了想,說:“退學呢,也不代表就一定沒出息。有的人上大學,是為了學習知識本領,有的人,大學已經給予不了他更多的營養,相反,每天定時上課,完成作業,成了一種拖累。一路上和王總聊了你很多事,我也從李明然教授那里側面了解了你的情況,我覺得,你是后一種。”
趙澤君想了想,承認說:“嚴校長,我自己也是這么認為的。一年多時間,手里這點事業發展太快,我感覺精力不夠用,再大學和公司兩頭跑,我怕兩頭都耽誤,所以借著這次事,干脆主動退學。”
“嗯,這個決定也許是對的,不過手段過于激烈了點。”
趙澤君剛要說什么,嚴勵時揮揮手,示意聽他說完,繼續道:“我能理解,現在大學風氣很浮躁,很多學者的心思不在科研上,也不在培養人才上,有那么點烏煙瘴氣,你們年輕人看不慣,尤其是你這樣自己很有能力的年輕人,不愿意受這口閑氣。鬧一鬧,出一口氣一舒胸懷,對蘇昀老師盡一份心,順便退學集中精力做事業,一舉三得。”
有的人是聰明,有的人則是睿智,趙澤君被點破了用心,有點不好意思,嘿嘿一笑,默認了。
“不過嘛,退學歸退學,你以后雖然不是科大學生了,但你曾經在科大學習生活過,這是改變不了的事實;無論走到哪里,無論將來你謗滿天下還是譽滿天下,抑或就是個普通人,你都是科大校友,這也是誰都沒法否認的。科大的大門,永遠向自己的校友敞開。”
“嚴校長,我會記住您今天的話的。”趙澤君點點頭,誠懇的說:“您有什么吩咐,就直說吧。”
“吩咐談不上,畢竟你現在不歸我管了嘛。”
嚴勵時呵呵一笑,“我剛才這些話,如果反過來看也成立,希望你能記住,自己是科大的校友,做事之前呢,也為科大考慮三分。科大能走到今天,經歷了很多風風雨雨,需要我們共同去呵護它。”
說完,轉頭望向趙澤君,平靜的說:“我的意思,你應該能明白吧?”
趙澤君笑了,“您放心,我那天說得見一次打一次,也就是嚇唬嚇唬沈教授。哪有那么多閑工夫,天天去打他。嗯,這次事件,我覺得到此為止就可以了。很抱歉,因為我個人的事,給學校和您帶來了很多負面影響。”
“倒也不完全是負面影響。”嚴勵時搖搖頭:“毒瘡、膿包,總要有人去揭開它,挑破的一瞬間,固然很疼,可如果始終不聞不問,天長日久,膿包就會長滿全身,傷害到肌體,甚至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校長您過獎了,我其實沒抱著這么崇高的目的,純屬私仇。”趙澤君說。
“妙手偶得之,才渾然天成嘛。”嚴勵時沉吟了片刻,說:“你剛才說到此為止,不完全對。學校接下來,會查舉報信,但是我可以明確告訴你,一旦查出結果,科大的名聲會遭受重大打擊,所以,一定是查不出結果的。我和老沈私下聊過了,他愿意調動工作,去蘇京大學任教,算是學校變相的表明態度,進行處理。哦還有啊,你以后就不要叫我校長了。”
“嗯?為什么?”趙澤君怔了怔,不叫校長叫什么,總不能和李明然他們似的,稱呼‘老嚴’,更不能向稱呼牛總叫他嚴哥。
“你還不知道吧,嚴校長即將調任東南科技大學,擔任一把手,主持日常工作。”王炎在前面插話。
調任東南科技大學,這是怎么回事?趙澤君一怔。
見趙澤君一臉意外,嚴勵時解釋說:“你沒聽說過華南科技大學很正常,這個學校目前還在籌備中,只有個名字,根本沒有實體。其實嘛,已經籌備了兩三年了,始終沒有具體實施。這次沈教授的事件影響很大,促使教育部提前下了決心,嘗試進行教育改革,聘任我出任校長。”
這么一說,趙澤君才恍然。
他是知道華南科技大學的,不僅知道,而且由于上輩子是科大畢業生,而嚴勵時是東南科技大學第一任校長,所以對這所大學很熟悉。
東南科技大學,是全國第一所自主招生,學生不參加普通高考的大學,中國大學教育改革最先鋒。
但是上輩子,嚴勵時調任華南科技大學,是06年之后的事情,所以剛才聽說調任,趙澤君才意外。
沒想到,又是一次自己帶來的蝴蝶效應,導致了嚴勵時提前幾年出任。
這時候把嚴勵時的科大校長拿掉,恐怕多多少少還有些‘處罰’的意思。
沈教授連續被打,性質太惡劣,全國皆知,在整個教育系統內更是沸沸揚揚,嚴勵時這個校長當然難辭其咎,至少一個管理責任是跑不掉的。
“給您惹麻煩了。”趙澤君頓了頓,換了一個稱呼:“老校長。”
“沒什么麻煩,你求仁得仁,我也求仁得仁,皆大歡喜。現有的大學,很多東西已經根深蒂固,沒法改變了,在東南科技大學,可以一切從零開始,或許還有些希望。”
嚴勵時說著,拍了拍王炎的座椅肩,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說:“王總,我這個華南科大脫離了教育部體系,雖說自由度很大,同時也缺少了體制內的各種支持,未來最缺的,恐怕就是錢。到時候老朋友找你開口拉贊助,你可得多支持啊。”
“有兩種錢花起來我不心疼,一是國防,一是教育。”王炎淡淡的說。
趙澤君看著這位老校長的側臉,心里頗為感慨。
雖千萬人吾往矣,但大多的結果,都是尸骨無存。
追求光明的人,大多數都倒在了黑暗中。
上輩子,這所開全國教育先河的大學,自主招生、教學和管理分離、教授負責制,以培養學生的創新能力實踐能力為目標,一度被譽為中國大學教育改革的希望。
然而脫離體制之后,在這個體制社會里,招生困難、畢業證不受教育部認可、資金緊缺,諸如此類重重壓力,東南科技大學舉步維艱。
四年之后,明顯衰老的嚴勵時卸任校長,東南科技大學,又一次回到了體制之中。
至于王炎所謂的‘不心疼’錢,恐怕還是因為他對一所大學要花多少錢,不甚了然。
國外的知名院校和大財團的聯合極為常見,哈弗耶魯之流,背后站著洛克菲勒、摩根,全美排名最高的800所大學,控制著近4000億美元資產。
資助大學,建立大學科研基金,那玩意是要用億來計算的。
當然,大學和商業集團結合起來,產生的創造力也極為驚人,投資大學實驗室,幾乎是全世界盈利最穩定的一項商業行為,平均年利潤接近15。如果能產生高端科研成果,回報要超過一切投資。
甚至有人這么認為,英美的科技優勢,就是建立在資本主義生產關系下,政治、資本、大學相互聯合,又彼此獨立的基礎上。比如美國的頂尖航空科研、計算機科研等等,都是大學和財團合作項目。
人活著,總得有點追求,錢從來不是趙澤君的目標,如果有能力,趙澤君也愿意為自己國家的大學改革盡一份力,哪怕最后還是失敗。
想到這里,老趙忽然自嘲一笑。
這就是自己和嚴勵時的不同。
自己做事是有前提的,上限是‘有把握、能獲利’,下限至少也是‘有能力,有可能’,‘不傷害自身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