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飛來到汝陽城有兩個目的,第一是為了此地定期上演的特別節目;第二是要通過對汝陽城的了解,打破長久以來,人間形成的權力結構網絡,只有掌握了打開這個結構的鑰匙,道家才有可能插入進來,分一杯羹。
在底層掙扎求生的人要么乖巧可愛,機靈世故;要么兇橫狡詐,人人畏懼。他們只有保持住這些天性,才可以期待有朝一日能夠翻身。
月兒今年十四歲了,眼睛大大圓圓的而且明亮,看起來楚楚可憐。今晚上被沈飛和若雪包下了,總算能安穩地過上一夜,平常日子,連個囫圇覺都睡不好。快到天明的時候,也就是她快要回歸到往日生活的時候,月兒緊張地睜著眼,緊緊抓著若需的手臂。
兩人躺在床上蓋著被褥,若雪能夠感受到月兒整夜都在發抖,她真是心中不忍,懇求地望向沈飛,可惜對方置若罔聞,打坐一夜,好像沒事人似的。
他從人世間一路走來,深知天下間的可憐人實在太多太多,如果每一個都要伸出援助之手,那他們將寸步難行。
沈飛下山的目的是為了傳教,任何事情都要給這個目的讓道,來到汝陽城只是計劃中的一部分,呆在翠蘭軒同樣如此。
陽光照射進來的時候,小二站在門外敲門:“客人,換水。”
說是換水,其實是提醒你時間到了,如果想繼續呆在房間里,需要另加錢。沈飛從打坐中醒來,看看床上的兩女,整夜沒睡的月兒眼睛黑的可怕,可憐兮兮地望過來,充滿祈求。
沈飛搖搖頭,心說:“對不起,我們只是過客而已,生活還要你自己努力。”
月兒從沈飛的目光中讀到了絕望,臉孔之上現出感傷,又要垂淚不過努力地忍住了,在恩人面前,她不想一而再再而三的哭泣,好像在裝可憐似的。
若雪則同情心泛濫,整個晚上,她都沒有睡好。一來,臨屋的哀嚎響了半夜,也不知那名被抓走的姑娘究竟遭受了怎樣的非人虐待,肢體是否完好;二來,月兒在懷中瑟瑟發抖,著實令她不忍。若雪雖然自小嬌生慣養,但并沒有像莫君如那樣養成驕橫跋扈的性格,反而特別善良,沒有心機。
她掀開被子站起了,用身體擋住月兒的視線,自己蹙著眉望向沈飛,后者恍若未見,打了個響指道:“把水放外面,我們洗漱完畢就下樓。”
“好嘞,您餒。”
“頭梳梳好,衣服拾掇拾掇,我們該走了。”沈飛軟綿綿地站起,昨天打坐一夜,他腰都痛了,沒辦法,兩女睡在床上,總不能摻和進去的。
納蘭若雪狠狠地搥了他一拳,力道之大,把沈飛摁得坐回位子上,接著不發一言地推開屋門,取來了水。和月兒像親姐妹那樣洗漱完畢,親自為月兒梳頭,這令后者惶恐不安,若雪執意如此,在她想來,不能帶月兒脫離苦海便是自己對不起她。
一切收拾妥當,依依不舍地別離,推門出去的時候,剛好聽到一聲慘叫,“哎呀,這…常藏大師,您這是…”
慘叫聲響起,沈飛立起耳朵沒有動,若雪本在開門,正好推門走出去,看到隔壁屋屋門敞開著,負責換水的店小二倒在地上,驚恐地望著屋內,水灑了一地。
常藏和尚一邊剔牙,一邊從屋子里走出來,身上衣衫不整,身體大搖大擺,先是示威似地看了若雪一眼,接著說:“這小妮子身子太弱,不禁整,找個地方埋了吧。”
說完,甩了枚銅錢在地上,大搖大擺地走下樓了。
納蘭若雪聞到了一股濃烈的血腥氣味,快步走到門邊,看到了慘烈無比的畫面,眼圈一紅,紫光劍現于掌中,就要追殺過去,卻又被沈飛攔下了:“若雪,不要意氣用事。”
“沈飛,我真是看錯你了,你看看,你自己看看,他分明是在濫殺無辜,視人命如草芥。”納蘭若雪有些激動。其實常藏和尚畢竟是佛門高僧不常殺人,昨夜或許是抽風,或許是另有原因,總之性格變得有些暴躁,一拳錘死了宋揚杰不說,大晚上的折騰半宿,又把負責陪他的小姑娘搞死了,屋子里到處是血,多看一眼都覺得惡心,納蘭若雪或許是太激動了,所以沒有吐出來。
沈飛捂住鼻子,將目光從屋內的慘景中收回來,望向若雪,搖搖頭:“忍,不是時候!”
“沈飛!”
“不是時候。”
“那好,忍可以,但你必須答應我一個條件。”
“什么條件。”見到若雪如此激動,連沈飛也不得不妥協,生怕她搞出事情,“我們要把月兒帶走,無論如何都要把她帶走,我根本無法想象,月兒有一天也會變成這副凄慘的模樣。”
“這…”沈飛沉吟,卻驀然聽到“噗通”一聲,竟是月兒跪倒在地,緊挨著自己的足尖一個勁的叩頭:“上仙大慈大悲,月兒當牛做馬,萬死不辭;上仙大恩大德,月兒當牛做馬,萬死不辭;上仙大恩大德,月兒當牛做馬,萬死不辭。”
“你快起來。”若雪將月兒摟在懷中,毫不退卻地望著沈飛,后者無奈,也只能嘆息一聲,妥協了:“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月兒開心地哭泣起來,對著沈飛的背影道:“上仙請放心,月兒一定當牛做馬,盡心伺候上仙,伺候姐姐。”
沈飛轉身下樓,擺擺手道:“算了,反正若雪缺個丫鬟,以后她就是你的主人,明白嗎?”
“月兒明白,月兒明白。”聽沈飛這樣說,月兒馬上明白了其中的意思,不管若雪怎么拉扯,還是跪下來給她叩頭:“小姐,以后您就算讓我去死,月兒也絕不眨一下眼睛。”
旁邊嚇傻了的小二哥看著羨慕,心說:同樣是伴舞的,一個被活活玩死了,一個卻可以脫離苦海,真是不同人不同命啊。
沈飛剛剛走到樓梯拐角,翠蘭軒的大門驀然被巨力撞飛,卻是常藏和尚去而復返。他來勢洶洶,將擋路的桌子和正在擦地收拾東西的倒霉蛋全部撞飛,徑直來到忙活了一宿,準備回去睡覺的老鴇對面,揪住她的領子,毫不客氣地把她提起:“街上的人怎么沒了,是不是你把他藏起來了,我說過,暴尸三天,任何人不許動他。”
老鴇年歲已大,被他這樣揪著,早就嚇得六神無主了,結結巴巴地說道:“圣僧啊,人家昨天忙了一夜,哪有心思去管街上的事啊,你快放手,我喘不上氣來了。”
老鴇精通人情世故,是墻頭草隨風倒的類型,最樂于趨炎附勢,不可能做出這種事情,常藏和尚是知道的,他之所以如此粗魯的對待她,其實是做給其他人看的。
常藏和尚是個惡人,惡人有著屬于自己的一套生存法則,真正窮兇極惡的大惡人絕不會魯莽行事,他們所做的每一件外人看起來罪大惡極的惡事,其實都有著自己的目的,其中的大多數都是為了確立自己的惡人地位,讓其他人望而生畏,乖乖就范。
常藏和尚最近有些變本加厲,一來是本心正在膨脹,二來是因為主持臨近壽終之日,他要所有人,包括廟內的和尚都知道自己的厲害手段,從而在確定主持之位人選的時候,不敢不支持自己。
近期頻繁給小和尚們破戒也是這個原因,信仰確實是需要的,只是你或許懷著信仰而來,可一旦接受了人間的物欲和肉欲,所謂的信仰也就全部拋諸腦后去了。
常藏和尚一手揪著老鴇的衣領,嘴角露出冷笑:“我不管,那個叫宋揚杰的家伙是在你翠蘭軒的門外失蹤的,我就是要拿你是問。”
“圣僧,圣僧,你快把我放下,咱們有話好好說,一起想辦法你說行不行。”
“想辦法?你有什么辦法可想?”
“圣僧啊,翠蘭軒人手三十多號,我全部派出去,給您找宋揚杰的下落,您看行不行?”
“找不到怎么辦!”
“這…圣僧您…”
“哈哈哈,老鴇咱倆也算是熟人,看在你們軒主的面子上我不為難你,不過你必須要知道,答應我常藏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你們這里的所有人手全部派出去給我找,我不喊停,就絕對不能停。”
“是,圣僧,您放心吧。”老鴇感覺呼吸總算通暢了一些,馬上用常藏和尚對待她的狠戾語氣命令手下道:“還…還愣著干什么,還不快去找!”
已經忙了一宿,馬上就可以回去睡覺的手下們,居然又接受到了這樣無理的要求,真是無奈至極。不過看著常藏和尚囂張跋扈的臉,又覺得沒有辦法拒絕,也只能硬著頭皮,抄家伙出去搜了。
沒想到老鴇緊接著吩咐道:“去把今天當班的那班人全部喊起來,都給我出去搜,挨家挨戶的搜,就算挖地三尺,也必須把人給我找出來。”翠蘭軒實行的是兩班倒制度,上班的時候是從白天到白天忙活整整一天一夜,轉天可以休息一天一夜,后天再上班。
聽老鴇這樣說,常藏和尚總算露出一絲笑容,揪著她的手掌松了松,把老鴇穩穩地放在地上。
“還是你會辦事,不過我要看到的可是效果。”常藏伸出粗大的手掌拍拍老鴇的頭,像是家長在鼓勵小孩子。
后者捂著嗓子一個勁的咳嗽,她都四五十歲的人了,被這樣一陣折騰真是受不了。
“圣僧您就放心吧,翠蘭軒今天就算不營業,也必須把人給您找出來。”
“不營業也不好,畢竟我晚上還要來玩呢,這樣吧,讓你們的人出去找一上午,挨家挨戶的搜,把全城搜個遍,如果還找不到,那說不定就是已經出城去了,城外面我會派寺里的小和尚搜索的。”
“好嘞,就這么定了。”老鴇眉開眼笑,接著語氣嚴厲地吩咐身邊人,“還愣著干什么,快給我去找。”
常藏和尚鮮有地露出一絲笑容:“對了,昨天帶來的三個小和尚…”
老鴇露出一絲會意的笑:“您放心吧,正在屋里呼呼的睡呢,最會教課的姑娘伺候著,肯定沒有問題的。”
“你辦事我還是放心的。”常藏和尚點點頭,余光忽然注意到駐足在樓梯拐角處的沈飛,兩眼兇光畢露,蹭蹭兩步竄到他面前,眾人以為又有一場架要打,紛紛躲閃。常藏和尚怒目圓睜,近距離地瞪著沈飛,沒想到對方一點都不畏懼,更不退縮,站在樓梯上一動不動,像個沒事人似的平靜地望著不知名的遠方。
常藏和尚不是第一次對沈飛怒目而視了,他聰明得很,從對方鎮定如常的表現中可以猜測到,這個人擁有著驚人的隱忍能力和不俗的實力。之所以說對方實力不俗,是因為沈飛可以在自己爆發出兇威的時候鎮定自若。
看起來是個不想惹麻煩的人!那么自己應該怎么辦,招惹還是不招惹對方呢?
常藏和尚反而糾結了,他明顯能夠感受到沈飛并不想惹麻煩,也明顯能夠感受到對方的實力應該不會太弱,鐵了心招惹他似乎沒有什么好處,不惹他,又顯不出自己的兇狂。
最終,展露兇狂的本性占了上風,常藏和尚決定會一會這個善于隱忍的年輕人。
“蹭蹭”又向前進了一步,滿是胡渣的面孔幾乎挨到了沈飛的臉上,對他怒目而視,“臭道士,你當時就坐在窗戶邊上,那個姓宋的是不是被你救走的。”
在他離近了沈飛的時候,納蘭若雪在三樓拔劍,劍鋒對著樓下,對著常藏,凌厲的劍芒遙遙指來。沈飛沒有理會近在咫尺的常藏,反而向若雪那邊抬起一只手,示意她不要動。
常藏和尚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無法想象有人近距離地面對自己能夠如此從容鎮定。在從容面對的同時,甚至還可以分心去觀察同伴的動靜,命令同伴不要輕舉妄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