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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3章 幽暗深處

  送走客人(“您會讓他死得很慘的,對吧?”——臨走前,態度耐人尋味的貝利西亞)的泰爾斯重新來到地牢里,面對顯然與之前不太一樣的洛桑二世。

  “聽說你終于松口,想再見我了?”

  洛桑二世艱難地抬起頭,目光穿透凌亂的頭發,首先看向他身邊的人:

  “我只答應見你一人。”

  泰爾斯身旁,因為輸了面子(“好吧,你的法子比魂骨雅克更管用,滿意了吧?”)而一臉不爽的塞西莉亞·凱文迪爾大小姐抱起手臂,皺起眉頭,語含威脅:

  “哦?你確定?”

  泰爾斯左顧右盼,連忙打圓場:

  “額,這樣,希萊,有你在場的話,他就不是很情愿,那是不是…”

  “我留下。”

  希萊斬釘截鐵,堵死一切可能。

  泰爾斯挑了挑眉,迅速改口:

  “好的。”

  王子笑容不減地看向殺手:

  “瞧,我努力過了。”

  洛桑二世不屑道:

  “再努力些。”

  “你確定?”希萊冷冷拉了拉自己的手套,“要我再努力些?”

  泰爾斯堆出笑容,準備新一輪勸導的時候,血族殺手卻凄涼一笑。

  “你們收起這套紅白臉的把戲吧,”他向一邊扭頭,態度淡然,對希萊的威脅毫無反應,“我厭倦了。”

  他這副放棄一切的態度讓泰爾斯和希萊雙雙蹙眉,對視一眼。

  “看來,你跟老朋友聊得不錯?”泰爾斯試探地問。

  洛桑二世沉默了一陣:

  “你怎么想到找她的?”

  很好,肯說話,那就不用再想辦法把大小姐支走了。

  “因為我沒法抓住你——各種意義上的。”泰爾斯嘆息道。

  無論是物理上,還是精神上。

  洛桑二世重新看向他。

  “但所幸我開始明白,在我的位置,很多事是不用自己動手的,”泰爾斯聳聳肩,“我想抓住你,只用去找那些,嗯,抓住過你的人就行了。”

  只是嘛…

  他抿起嘴唇。

  第二王子的面子,估計還是不夠大。

  至少…黑劍不肯來?

  “至于貝利西亞,嗯,”泰爾斯揣摩道,“比起威逼脅迫,有時候,讓你和老朋友聊聊天,順其自然,可能會有更好的結果?”

  一邊的希萊大小姐自行對號入坐,怒視他一眼。

  洛桑二世嗤聲而笑。

  “那她的戲演得真好,我甚至分不清有多少是真情流露,多少是刻意而為。”

  泰爾斯表情微變:

  “你知道她是在演戲?”

  “我希望我不知道。”

  “那你還肯見我?”

  血族殺手抬起眼神,面無表情:

  “我不是因為她才肯見你的。”

  泰爾斯眉心一跳。

  但你畢竟是見了她之后,才肯松口的。

  可泰爾斯這么想著,兀自點頭,把話題導回關鍵:

  “我明白,你卷進了當年翡翠城的權力更迭,在血瓶幫和兄弟會的爭斗中遭遇背叛,一敗涂地,才在多年后回翡翠城復仇。現在我還差最后一塊拼圖,需要你…”

  “你輸過嗎?”

  泰爾斯一怔:

  “什么?”

  只見遍體鱗傷、身負重枷的洛桑二世喘了口氣,在恍惚中開口:

  “我是說,泰爾斯殿下,在你短暫的一生中,你可曾輸過?”

  什么?

  這話題離題太遠,泰爾斯反應不及,一時不知如何再把談話拉回來。

  “我說了吧,就該用我的法子的。”

  旁聽的希萊嘆了口氣,一臉早知如此的表情,搖頭不屑。

  但泰爾斯舉起手,請求希萊稍等片刻。

  他代入對方的處境,試著理解洛桑二世的想法:

  “我輸過嗎…為什么這么問?”

  洛桑二世抬起頭,在昏暗的燈火下,仔仔細細地端詳他。

  “從初次見面,我就能從您的雙眼里看出來,尊貴的殿下。”

  殺手瞇起眼睛:

  “您是個倔強頑固的人,興許還曾被說是愚蠢天真。”

  希萊忍不住看了王子一眼,泰爾斯則沉默不語。

  “您想必經歷過考驗、苦楚、磨難、挫折…也許常人無法可想,但你緊咬牙關,憑借著意志說服自己,堅持克服,每一次,每一次你都變得更加堅強,更加堅韌,更加不可動搖——就像古往今來的所有偉大英雄。”

  洛桑二世艱難微笑:

  “就像一把品質上佳的古帝國劍,越磨越利,愈戰愈堅,人人敬畏羨慕,求之不得。”

  但他的笑容旋即消失,話語也隨之轉折:

  “除了一點。”

  殺手冷冷道:

  “您從未經歷過失敗。”

  泰爾斯認真聽完他的話,不由自主地笑了。

  “那你就錯了。”

  泰爾斯看向周圍深不見底的黑暗,一陣恍惚:

  “恰恰相反,我經歷過無數次失敗,以及許多似是成功的失敗,包括太多太多無奈和妥協的選擇…”

  廢屋、閔迪思廳、蔓草莊園、復興宮、英靈宮、龍霄城、刃牙營地、白骨之牢…以及眼前的空明宮。

  “錯的是你,殿下。”

  身為囚徒,洛桑二世毫不留情地批駁眼前的臨時典獄長:

  “只要你的意志尚未被擊潰,那就不算失敗。”

  泰爾斯眼神一動。

  “只要你還抱存著一絲‘不能放棄’乃至‘從頭再來’的希望,”殺手搖搖頭,“那你遇到的,就遠非失敗。”

  那一刻,洛桑二世的眼里涌現無窮無盡的灰暗絕望:

  “那種徹頭徹尾一蹶不振,讓你從此否定屬于自身的一切,信仰破碎萬念俱灰到只想放棄所有,麻木逃避,甚至就此一了百了的失敗。”

  洛桑二世的話仿佛在空氣里暈開了墨水,讓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

  “在那種毀滅性的失敗面前,什么復仇,什么不甘,什么憤恨后悔,這些念頭統統不存在,至少變得微不足道。”

  泰爾斯聞言蹙眉,若有所思。

  “正因為你從未經歷過這樣的失敗,殿下,”血族殺手幽幽道,“所以哪怕到現在你還是不明白,你還是像那些俗人一樣,依舊覺得我回來是為了什么…哈,復仇?”

  泰爾斯能感知到對方話語里的深沉絕望和痛苦,但他不想再跟對方繞圈子:

  “那你回來是為了什么?不再失敗?”

  洛桑二世悲涼一笑。

  “如果一把劍從未斷折、碎裂、損毀,”他冷冷道,“那它就永遠沒法在自身的碎片和斷口里,窺見自己的材質。”

  殺手冷冷瞥向泰爾斯:

  “殿下,就像那些成功到最后的騎士主角一樣,你從未真正地輸過,自然就無法體會,一把徹底斷折,鋒芒盡失的殘劍,在回爐重鑄之后,掙扎出鞘的意義。”

  泰爾斯皺起眉頭,卻仍然一頭霧水。

  “一把回爐重鑄的劍,重新揮動,是為了什么?”

  洛桑二世冷笑道:

  “只是為了復仇——為了去擊碎那把曾擊碎自己的劍?”

  他咬牙瞪眼,狀若瘋狂:

  “然后呢?為了終有一日再被擊碎,再次回爐,再度重鑄嗎?”

  泰爾斯沉默良久。

  他快瘋了。

  王子心里的聲音悄然告訴他:

  無論昔日還是現在,這個可恨可憐又可悲的殺手被生活和強權磋磨得奄奄一息。

  而與貝利西亞的重逢正是最后一棵稻草,壓塌了他最后的防線。

  你能從他口中問出的東西…恐怕并不如你所想。

  “若不為復仇,”想到這里,泰爾斯的問話變得小心翼翼,“那你執劍歸來,甘心為人棋子,殺人奪命攪亂局勢,究竟是為了什么?利益?野心?公道?還是一口氣?”

  總不能是為了像倫巴那樣…終止循環,革新變舊吧?

  見他還是沒有明白,洛桑二世沒有回答,只是再度開口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笑聲凄涼傷悲,令人心寒。

  看著對方這副油鹽不進的樣子,繞是耐心如泰爾斯也不禁泄氣。

  “也許你是對的,希萊,”王子沉下臉色,“或許該試試你的法子。”

  找到那位魂骨雅克…

  “找到工匠。”希萊突然開口。

  泰爾斯一怔回頭:

  “什么?”

  洛桑二世也表情微變。

  在兩人的視線里,只見希萊木然出神,喃喃著殺手方才的話:

  “如果一把劍,在斷折后,才得以一窺自身材質…”

  看見同伴這個狀態,泰爾斯不由擔心起來。

  “如果重鑄后的劍,不是為了復仇,不是為了尋找那把敵劍以擊碎對方,分出高下,重現鋒芒…”

  所幸,希萊只是深吸一口氣,就回過神來,回望兩人:

  “那想必,這把劍,是為了找到源頭。”

  源頭?

  泰爾斯一臉懵懂,洛桑二世卻表情訝異。

  “比如那位一開始鑄劍的工匠,”希萊沉聲道,“以追問他劍的材質,追問他為何要把劍鑄成這樣,追問他…為何造劍。”

  只見大小姐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似乎心有所感:

  “追問他,為什么劍的命運,從一開始就注定是一次次重復的碰撞、破碎和…重鑄。”

  希萊話音落下。

  她和洛桑二世俱是神情黯淡,沉默不語。

  唯有泰爾斯聽得云里霧里,不得不咳嗽提醒:

  “好…吧?”

  “也許,殿下,”洛桑二世回過神來,笑容無奈,“也許我該見的是這位小姐。”

  “好吧,”泰爾斯更不明白了,他誠實地道,“我確實聽不明白。”

  希萊深吸一口氣,回到眼前:

  “他不為復仇而來,王子,乃是為答案而來。”

  “答案?”

  泰爾斯越發莫名其妙:

  可答案不是已經躍然紙上了嗎?

  洛桑二世之所以會落得今天…

  “兄弟會?黑劍?血瓶幫?特恩布爾?像貝利西亞這樣背叛你的人?翡翠城?老公爵?索納子爵?利益斗爭?政治傾軋?甚至是王國秘科乃至…我們璨星王室?”

  聽見最后一個名字,洛桑二世在凌亂的頭發下露出冷厲的目光。

  泰爾斯見狀眼前一亮:

  “所有把你害得落到這般田地的事情和因素?你想追問的答案是這些嗎?所有這些身在其中的…人?”

  但洛桑二世望著他,依舊淡淡冷笑。

  “重要的不是人,因為‘人’微不足道。”

  這一次,開口的人居然又是希萊,只見凱文迪爾的大小姐沉聲呢喃道:

  “真正重要的是:‘人’何以為人?‘人’為何為人?”

  人何以為人,人為何為人…

  泰爾斯聽得一臉疑惑:

  “這兩句話,不是一樣的嗎?”

  “在通用語里是一樣的,但是在…的語言里,它們詞性不同,”希萊嘆了口氣,搖搖頭頭,“前者,是問人憑什么而得以是人,后者,是問人做了什么才會是人。”

  憑什么…

  做什么…

  泰爾斯聽得更迷糊了。

  希萊低聲道:

  “就像那個被…的大辯護師。”

  泰爾斯反應過來:

  “額,斯里曼尼?”

  希萊點點頭,罕見地一臉悲憫:

  “你說,他是飽受折磨苦苦掙扎的時候更像人,還是錦衣玉食高高在上的時候更像人?是自食其力自力更生的時候更像人,還是黑心行事損人利己的時候更像人?是向現實屈服獻出良知的時候更像人,還是大限將至幡然醒悟的時候更像人?”

  這番話說得洛桑二世嘴唇翕動,神情迷茫。

  也說得泰爾斯云里霧里。

  他不得不拍拍對方的手背,謹慎地問:

  “希萊?懷婭娜?好姑娘,你還…好嗎?”

  希萊回過神來,搖搖頭。

  “這不是我說的,而是…某人說的,”大小姐語焉不詳,讓泰爾斯疑惑不已,“也是某人‘為人處事’的…準則。”

  某人?

  不只是我說的…

  泰爾斯一個激靈。

  就在剛剛,他確信自己聽見了什么聲音,像是從水下傳來般模糊不清:

  小六指,這更是我和你,是我們共同的準則…

  希萊微微一顫,面色蒼白,咬了咬下唇。

  我的合伙人…

  下一秒,那模糊的聲音消失了。

  而洛桑二世依舊在沉思,看樣子一無所覺。

  泰爾斯心知這不是追問的時刻,他只能咽了咽喉嚨,摳了摳隱隱耳鳴的耳朵,把疑惑埋進心底。

  “好吧,那你究竟是為了什么?”

  王子轉向殺手,追問道:

  “如果你想知道你為何落得如斯田地,那貝利西亞應該已經把一切…”

  但這一次,洛桑二世卻不再講述謎語,他痛痛快快開口:

  “我有過三段人生。”

  泰爾斯和希萊交換了下眼神。

  只見血族殺手看向搖曳的燈火,恍惚開口:

  “第一段人生,我是華金騎士的侍從,是從底層出身的預備騎士。”

  意氣風發,天真輕狂。

  “第二段人生,我是血瓶幫殺人不眨眼,劍下不留情的可怕殺手。”

  歷經起落,憤世嫉俗。

  “第三段人生…我是地獄歸來的怪物,身受不死詛咒,詛咒該死的人。”

  冷酷麻木,扭曲極端。

  “多年前,因為華金的關系,我隨著王駕來到翡翠城,卻因為和其他侍從們的矛盾,被誣陷欺壓百姓。多虧了米迪爾王儲上下斡旋,以及…某位本地審判官的正直不阿,國王又寬宏大量親自道歉,我才得以免罪。”

  洛桑二世咬字清晰,不急不緩,表情更不見絲毫變化,就像在復述別人的故事。

  泰爾斯和希萊對視一眼,雙雙忍住打斷發問的欲望。

  “但王室顏面受損,我為此良心不安,滿腹歉疚,于是決心做點什么以資補償:在之后的選將會上,我穿上了同窗侍從的盔甲,冒替了他的參賽資格。”

  一切禍患,皆從此始。

  血族殺手抬起頭,在一團灰暗和渾濁中,重新找到過去那個清澈卻堅韌的侍從。

  “等等,你那位同窗就沒有意見?”希萊終究是沒忍住,第一個發問。

  “在那樁我被誣陷的冤案里,阿克奈特也是因為我才被打傷了手,無法出戰,”洛桑二世嗤笑一聲,“我覺得,我也有義務為他做些什么。”

  他出神道:

  “就這樣,我憋著一口氣,咬著一股勁,一路打,一路贏,直到最后的決賽。”

  泰爾斯表情一動:

  “對手是,賀拉斯王子?”

  洛桑二世恍惚地點點頭:

  “溯光之劍。”

  作為騎士侍主和老師,華金原本深知自己的實力,但出發翡翠城之前,他再三叮囑自己不能參賽,不能出風頭…

  從多年后的現在看來…

  洛桑二世搖搖頭,把不該有的回憶趕出腦海:

  “但就在賽前的一天,一些有心人找到了我。”

  聽到這里,泰爾斯和希萊齊齊一動。

  “他們向我承諾:只要我在激烈的決斗過后,漂亮地輸掉比賽,讓第二王子順利勝出,以成全賀拉斯自終結塔學成歸來,全勝奪魁的王室佳話…”

  洛桑二世沉聲道:

  “那事成之后,不只有別的獎賞,他們更會幫我擺平那樁冤案的余波,包括和其他侍從們矛盾,包括穿著他人盔甲冒名頂替的事情,我和阿克奈特都不會受到懲罰,若有朝一日…他們也不會忘記我的功績。”

  希萊露出嫌惡的表情,說出泰爾斯的心聲:

  “毫不意外——別告訴我,你答應了?”

  洛桑二世眼神癡迷,他搖了搖頭:

  “在那之后,另一些人也找到了我。”

  他繼續道:

  “相比前一批人,他們更會說話,更加理直氣壯,更加…大義凜然。”

  洛桑二世麻木地道:

  “他們告訴我,王儲已立,王位早定,為了宮廷大局,為了王國安定,第二王子不宜在此時贏得冠軍,更不宜在此時享受萬眾歡呼,贏取無邊聲望。”

  宮廷大局…

  王國安定…

  “而且王儲為了替我洗刷冤屈,多有操勞,而你應該知恩圖報,適時回報他的恩情…或者諸如此類的話…”

  他深吸一口氣:

  “所以…有可能的話,他們可以提供幫助,讓我不妨激進一點,把比賽打得更激烈,這樣就能堂而皇之地‘收不住手’,致賀拉斯重傷殘疾——他們為此甚至給了我一瓶毒藥。”

  泰爾斯和希萊齊齊蹙眉。

  致王子重傷殘疾。

  這就不是故意輸掉比賽那么簡單了。

  “而這一前一后兩批人…令你進退兩難?”泰爾斯沉聲道。

  洛桑二世冷哼連連。

  兩批人?

  或者…從始到終,這些都是一類人?

  “那你為什么不干脆直接去找國王?”泰爾斯忍不住道,“向他坦白,求他作主?”

  洛桑二世不屑一笑。

  “當詹恩和費德里科都各懷鬼胎,試圖說服你如他們所愿時,殿下,”他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王子,“你又為什么不去找賢明睿智的國王陛下?求他作主?”

  “我…”泰爾斯欲言又止。

  “向更大的權力,或更高的強者寄以不該有的期望,寄望它們能解決問題,”希萊在一旁幽幽道,“這是謬誤的第一步。”

  泰爾斯忍不住問道:

  “又是‘它’說的?”

  希萊一顫抬頭。

  “那是我人生里,第一場艱難困苦的決斗,”幸好,殺手及時打斷了他們的對話,“難的不是技藝,而是心理。”

  他輕哼一聲:

  “沒錯,溯光之劍從終結之塔學成歸來,他很強。”

  洛桑二世目現精光:

  “可也還不是那么強。”

  尤其在他身邊那片各懷鬼胎、阿諛奉承,硬生生把他吹成“璨星王室古往今來第一高手”的陪臣隊伍中。

  “五個回合,我就找到了他的必敗破綻。”

  說到這里,洛桑二世嘆了口氣:

  “但那一刻,我的心亂了。”

  他語氣平靜,可語句連珠不斷,依稀可見往日掙扎:

  “我真的該下手嗎?該如何下手?從哪里下手?下什么手?贏得艱難還是輸得漂亮?下手之后會有什么后果?王儲的恩情怎么辦?王子的顏面又怎么辦?而國王的態度呢?老師的立場呢?身為騎士侍從,我該考量什么?大義還是正直?大局還是自我?恪守禮制還是順從本能?”

  聽著這一連串的猶豫,泰爾斯突然想到希萊轉述魂骨雅克的那句話:

  人何以為人?

  人為何為人?

  希萊沉默了一會兒:“最后你還是屈服了,刻意輸了?”

  “不。”

  洛桑二世勾起嘴角,冷笑搖頭。

  “賀拉斯看出了我的猶豫不決,他非但沒有乘勝追擊,甚至還出言開解…但我,我…”

  說到這里,洛桑二世呼吸加速。

  來,拋卻掛礙,用盡你的全力,擊敗我,戰勝我,超越我,以奪取這場選將會的桂冠…

  在他眼前,在數萬人的齊聲歡呼中,賀拉斯那低沉冷漠、仿佛對周圍一切漠不關心的語句,從面罩縫隙里寸寸流出:

  甚至,甚至你是贏是輸都無關緊要,侍從…因為你不是來比武的,而是來證明的…

  賀拉斯踩著緩慢而危險的步伐,他盔甲上的九芒星紋無比閃耀。

  贏也好,輸也罷,你都只是在證明,證明自己能成為我們家族的劍,我們王國的棋子…我的劍,我的棋子…

  會場上的九芒星旗,則無比厚重。

  只有這樣,你才能踏上征途,去證明自己,去掙得封號,以成為貴族,成為臣仆,成為有資格向我,向我們,向王國盡忠效死的…

  溯光之劍轉動手腕,閃現冷冽劍光:

  …騎士。

  所以,這就是王子眼中,騎士的意義和價值。

  洛桑二世陷入沉思。

  沒人知道,在那一天,這些話的力量,遠超一切精妙無匹的劍招。

  它們,再加上賽前那些有心人對他所說的話,以及他自己紊亂如麻的思緒,它們連成一片,變成無形無體卻無比沉重的鎖鏈…

  在那個山呼海嘯,氣氛熱烈的比武場上…

  將他生生壓垮。

  “后來我才逐漸明白…”

  洛桑二世冷笑一聲:

  “那哪里是騎士比武?什么比武?比什么武?我根本不是在與人比武,比的甚至也不是武。”

  而是在與別的東西比…比…鬼知道比什么。

  “選將。”

  一旁的希萊突然開口,兩人都轉向凱文迪爾大小姐。

  “從一開始起,這個賽會的名字就是‘選將會’,”只見希萊幽幽道,“而非比武會。”

  她的話讓泰爾斯不由深思。

  數百年前,科克公爵在翡翠城舉辦騎士賽會,是為了以權位財富作餌,選出兵將,應對‘八指’賀拉斯一世的戰爭威脅。

  或者說,準備選人去戰場上送死。

  “我輸了。”

  洛桑二世諷刺一笑,繼續道:

  “在我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我就輸了。”

  他回過神來,能感覺到的,就只有耳邊排山倒海、震耳欲聾的歡呼。

  以及頭頂上,那獵獵作響的十字雙星大旗。

  希萊回過神來,嘆了口氣。

  “可以了,”凱文迪爾小姐溫和地道,“亞軍,第二名也很不錯了。”

  第二名…也很不錯?

  洛桑二世眼神微茫。

  下一秒,他不屑哼聲。

  當然了。

  當決斗的雙方,是九芒星和…不,是王國和其余一切,是棋手和棋子的時候…

  亞軍…

  就是注定的歸宿。

  洛桑二世深吸一口氣,回到現實:

  “在那之后,我還是被發現了身份,但最終被赦免了冒名頂替之罪,甚至還被選進米迪爾王儲的護衛隊伍——就像您現在身邊的那些傻瓜衛士們一樣。”

  傻瓜衛士…

  泰爾斯的腦海里飄過D.D抱著小布偶熊傻笑的臉。

  洛桑二世閉上眼睛:

  “而在這不久之后,王儲就出了意外。”

  “我知道。”

  泰爾斯接過他的話,語氣沉重:

  “王長子出行時墜馬重傷,臥床昏迷,醒來后雙腿殘疾,還連帶導致了王后早產,不幸去世。”

  希萊挑了挑眉毛,一臉驚異。

  洛桑二世則泛出冷笑。

  “哦,所以王儲墜馬,就怪到你這個入隊不久的新人頭上了?”

  希萊難以置信:

  “你是給他系岔了靴帶還是怎么地?”

  大小姐語氣中的輕佻讓泰爾斯蹙眉,他責備地看了對方一眼。

  但這一次,洛桑二世沉默了很久很久。

  直到希萊都開始不耐煩揮手的時候,現在的囚犯,昔日的騎士侍從這才輕哼一聲:

  “不是墜馬。”

  此言一出,泰爾斯和希萊雙雙一愣。

  只見洛桑二世幽幽道:

  “跟重傷昏迷一樣,墜馬只是個借口,用來掩飾更糟糕的真相。”

  更糟糕的真相?

  泰爾斯和希萊訝異地對視一眼。

  而那是…

  “米迪爾失蹤了。”

  洛桑二世的語氣輕描淡寫:

  “三年多的時間里,他都杳無音信。”

  泰爾斯和希萊雙雙瞪大眼睛。

  “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只聽洛桑二世幽幽道出王室秘辛:

  “為了王室的尊嚴和王國的穩定,更為了米迪爾流落在外的性命安全,復興宮才嚴鎖消息,對外只稱他墜馬昏迷,重傷休養不便見客,實則在暗中行動,一刻不停地搜尋他的下落——即便知情者都覺得希望渺茫。”

  什么?

  得到這個消息,泰爾斯和希萊都結結實實地愣了好幾秒鐘。

  直到泰爾斯第一個反應過來。

  “而他墜馬,不,他失蹤的起因是…”

  “刺殺,”洛桑二世一臉無所謂的表情,“一次精心謀劃的刺殺——為了王位的繼承順序。”

  他語氣諷刺:

  “很無聊,也很老套,毫無創意,不是么?”

  殺手面色一變:

  “但就是這一套被所有人看厭了的戲碼,卻要以無數人的不幸作為代價。”

  希萊目光一動:

  “比如你?”

  洛桑二世沉默片刻。

  “我難辭其咎。”

  他緩聲道:

  “安保的漏洞…確實是從我,從我這個新人這里出現的。”

  而等華金聽到消息,再從軍營里趕回來的時候…已經晚了。

  泰爾斯回過神來,他和希萊對望一眼,異口同聲地追問:

  “誰?誰做的?”

  洛桑二世眼神一凝。

  下一秒,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反應極大,在枷鎖下渾身顫抖,冷冷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泰爾斯和希萊雙雙疑惑。

  好幾秒后,笑夠了的洛桑二世深吸一口氣,目光晦暗不明:

  “你們知道嗎,這個問題,就這么一個問題,當年,我被鎖在各色刑具上,被王國秘科的狗腿子們變換著各種方法,日夜不休,寒暑不斷,每分鐘每小時,接力不停地連著問了多久嗎?”

  兩年?

  還是三年?

  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軟磨硬泡,威逼利誘,嚴刑逼供,溫聲細語,藥物刺激,誘導催眠…

  泰爾斯和希萊驚異又尷尬地對視一眼。

  “那你…不知道是誰?”

  “這重要嗎?”

  洛桑二世突然睜眼,提高音量:

  “你害我,我害他,他害你,你假裝他害我,我假裝你害他,他再假裝我害你…”

  他怒喝道:

  “什么權力傾軋,王位陰謀,來來去去不就這些小孩兒打架的煞筆玩意兒嗎?tmd沒有新招兒了!”

  洛桑二世的怒吼聲回蕩在地牢里,激得遠處的燈火為之搖曳,陰影聳動不休。

  發泄完的殺手顫抖不已,眼神渙散,情緒久久未能平復。

  泰爾斯和希萊小心翼翼地保持沉默。

  直到王子深吸一口氣,轉到另一個話題:

  “我聽托爾說,最終你,你被關去了白骨之牢?”

  洛桑二世的目光漸漸聚焦。

  白骨之牢。

  對,白骨之牢。

  本來,他本來該有更糟的下場的。

  但是華金…

  華金他…

  洛桑二世咬緊牙齒,握緊拳頭。

  這個該死的、自以為是的大騎士、大宗師、臭老頭…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幕后黑手是誰。”

  他深吸一口氣:

  “但我知道…在那之后,原本自終結塔歸來,光彩奪目的第二王子賀拉斯,就被永遠排斥出了復興宮之外,放逐到北疆要塞,遠離王國中央,承受邊地風霜,看守國界,形同囚于軍營…”

  提起這位影響了他一生的昔日對手,血族殺手情緒復雜:

  “終其一生,都被自己的父親所厭棄、排斥、警惕、監視、憎恨乃至背叛…”

  泰爾斯則聽得心驚肉跳,驚異不已。

  “最后只能孤軍北上,以死明志,才能堪堪換回一個為國捐軀為父盡忠的…可悲名聲。”

  “賀拉斯王子…”希萊驚訝地道,“因為…先王懷疑他?”

  泰爾斯更進一步,道出嫌疑:

  “因為他才是王儲失蹤的最大受益者?”

  洛桑二世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是,但不止。”

  他眼神縹緲,神情恍惚。

  “在王國秘科的不懈追查之下,有幾個有重大嫌疑的人,被揪出來了。那些人在嚴刑逼供之下招認,曾經在選將會前私下拉攏過我。”

  泰爾斯和希萊齊齊一驚,雙雙抬頭。

  選將會?

  “他們說,我之所以主動隱藏實力,冒名參賽,又在最后的選將會上刻意輸給第二王子,正是為了換取對賀拉斯投誠的機會,以及…”

  洛桑二世冷笑道:

  “加入王儲衛隊的契機。”

  泰爾斯明白過來。

  “人證,物證,動機,乃至無數細節,他們說的都是事實,都是真切發生過的,”洛桑二世語氣諷刺,“而我也確實莫名其妙,因為實力之外的緣故輸給了賀拉斯,成就了他的美名,也由此因禍得福,免去冒名罪責,更得以加入王長子麾下。”

  甚至,秘科甚至還在他的行囊里搜出了一瓶毒藥——看上去像是準備自盡用的。

  哈哈,毒藥,毒藥!

  洛桑二世狠狠忍住,才沒有笑出聲來。

  “所以,當人們——無論是國王還是乞丐,當他們檢視完所有一切,就會發現,我,我怎么看都像那個…謀害王儲的關鍵執行人。”

  洛桑二世目光混濁。

  而作為一個無權無勢,不善言辭的平民小侍從,除了像過去那樣大喊冤枉之外…

  他茫然無措。

  百口莫辯。

  泰爾斯聽得心情沉重。

  一個平凡人——不,他已經比大多數普通人站得更高,更不平凡了——不幸走上權力的舞臺,茫然站上了關鍵的節點。

  迎來的,只有命運的嘲弄。

  被無情碾過的權力,磋磨得奄奄一息。

  “所以,米迪爾失蹤,賀拉斯失寵,”倒是希萊表情正常,還有余力掰著指頭數數,“因著你一個人的緣故,星辰王位繼承的順位上,一下就少了兩個人?”

  她不禁嘖聲道:

  “嘖嘖嘖,先王居然只把你送去坐牢,真是夠寬宏大量的。”

  洛桑二世情不自禁地捏緊了拳頭——包括失去的那一只。

  “希萊。”泰爾斯不得不小聲提醒她注意對方的情緒。

  “別忘了,他老婆也因此難產而死,”然而洛桑二世倒并不在意,他反而冷笑著補充,“連帶著生下一個公主,還是個癡傻的。”

  從外界來看,他不可不謂罪孽深重。

  從這角度看,國王豈不正是寬宏大量?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洛桑二世在心中開懷狂笑。

  按照吟游詩上寫的:爾等還等什么?還不趕緊山呼萬歲,口頌圣明?

  “無怪乎選將會要把你的亞軍之名抹去…”

  希萊不禁感慨:

  “而它從那之后就衰落了,沒什么人再去或者沒什么人敢去,想必也是因為你…”

  “希萊!”泰爾斯不得不大聲提醒她。

  希萊反應過來,撇撇嘴:

  “好吧。那如果當初選將會上,你贏了,乃至重傷了第二王子…”

  洛桑二世笑了,笑得很通透,很釋然。

  “那結果也許稍有不同,”泰爾斯嘆息道,“但我敢肯定,背后還會有另一重陰謀,繼續圍繞他展開。”

  很多事情,從一開始就注定了。

  三人相顧無言,沉默了好一陣,才由希萊打破靜默:

  “那之后…”

  “他回來了。”

  洛桑二世幽幽道。

  “米迪爾王儲,失蹤了近三年的他,最終奇跡般生還,回歸閔迪思廳。”

  他似笑非笑,似哭非哭,語氣里滿是嘲諷:

  “除了顯而易見的雙腿盡廢,沒有人知道他經歷了什么,嗯,除了國王,我估計也沒有人敢問。”

  殺手搖搖頭:

  “歸來后,他做了很多事情,比如赦免了一大批人的罪責,包括我——盡管那時候,我早就用不著他赦免了。”

  他語含諷刺。

  泰爾斯和希萊對視一眼。

  “至于那枚該死的源血,那枚能活死人肉白骨的靈丹妙藥,”說到這里,洛桑二世滿心苦澀,“那是他回到閔迪思廳后,尋得了我的下落,親手交給我的。”

  “你?”希萊懷疑道。

  洛桑二世搖搖頭,漸漸出神:

  “不止是我,他要彌補我的老師,彌補華金的損失。”

  “什么損失?”

  希萊想要追問,卻被泰爾斯拉住,搖頭示意。

  “但華金拒絕了,”洛桑二世神情恍惚,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走不出去,“所以它就一直待在我手上,直到…”

  他移動目光,看向自己這副滿是血污,傷口中的肉芽卻在不住蠕動的身軀。

  洛桑二世嗤笑一聲,也不知是絕望還是釋然。

  聽到這里,泰爾斯滿心感慨,接過話頭:

  “直到你的第二段人生。”

  洛桑二世的人生。

  殺手的人生。

  洛桑二世沉默無言。

  “好吧,不怪你,至少不全怪你。”

  另一邊,希萊無視泰爾斯的怒目提醒,很是應景地攤手嘆息:

  “有這經歷,換了我,也忍不住想去殺人啊!”(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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