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先前那十幾次引人遐想的接見終于起到了效果,也許是積欠的薪水終于補齊到位,又或許是泰爾斯殿下的演說感人肺腑發人深醒,下午之后,前來匯報工作的各部官員的態度,以及他們匯報的消息都不一樣了。
“難以置信,殿下,”港口官員們匯報時一臉喜色,“但是如您所說,港口的情況都在好轉…”
“以著名的海狼船團為首,不少船團重新開業,甚至免費護航,嚴打海盜,說是要維護職業操守,哪怕翡翠城沉沒,也要站好最后一班崗…”
“在他們看護之下,至少有七艘貨船要在今日入港卸貨,船長和貨主們都發表了聲明,他們認為翡翠周邊海域很安全,很適合做生意,以后還要來,而且不敢不來…額,我是說,不好意思不來…”
“說起這個,前段時間發生那些過往商船遇劫、海上勒索的案子,嗯,這個,本城的治安力量迅速介入,現均已及時查清,看來全是誤會,誤會,而非什么海盜行為…”
“那些跟官方合作的護航船團…哦,不,應該只是單個船團的單艘船只,它招募的臨時水手業務不精,搞錯了應收費率,多收了若干款項,所以顯得像是打劫勒索,留下了錯誤的印象,產生了不必要的誤解…但是請放心,有關部門迅速行動,已經補償了相關受損商家明年的停泊位優惠券…”
“海政部門已經勒令出岔子的船團們大力整改了,至于那艘涉嫌搜刮民財的‘南岸鲇魚號’,只要等這陣風頭過去…嗯,咳咳,我是說,官方后續會及時通報調查結果…”
“當然,治安部門細細調查了那艘船上失職的臨時水手,發現其中不少人有航行海外,居留外邦,乃至收受外幣的背景經歷,感覺貪了…嗯,對,居留外邦,對外通告的時候,這點要尤其強調…”
“壞事肯定是間諜做的,我們的人做了壞事,那他就肯定是間諜…尤其要向淳樸的老百姓們解釋清楚這一點…殿下懂我的意思嗎…”
港口之后是商貿市場和財稅部門,乃至民政部門和貴族事務,各種消息如雪片般飛來,泰爾斯連批復回應都來不及,涉及翡翠城一度沉寂的各行各業。
“殿下,我看得出來,市場物價正在恢復正常,雖然很慢,但是確實在恢復,陸續有商家重新出來做生意了,穩中向好…”
“至少有三筆債務的債權人來函,聲稱為顧全大局,他們要延展債務期限,乃至部分免息…”
“甚至還有要繼續借錢給我們渡過難關的,但是被我當眾嚴詞拒絕!開什么玩笑,須知翡翠城乃是一方首付,底蘊雄厚,體量龐大,從來就不存在什么難關…”
“咳咳,當然,如果殿下還想見見他們,當面駁斥他們關于借債的謬論的話…嘿,我讓他們悄悄到后門等待了,放心,沒人看見,絕對保密…”
“幾筆數額巨大的海外債務,債權人們音訊未到,但是奇怪的是他們的本地代理人好像約好了似的,不再擠在財政司的會客室門口求見催款了…”
“我收到情報,本地的五個家族領頭召開了翡翠城中小貴族的集會,但是關于上書陛下以聲援鳶尾花家族,會上各家發生了不小的分歧,最終不歡而散也不了了之…換言之,殿下,現在沒人反對你…再歡換言之,殿下,現在人人都支持你…”
“礦業、冶金、紡織、糧農等行業商團聯名發聲,全力支持泰爾斯殿下執政…”
隨著這些消息傳來,各部門的人手都勤快起來,態度良好,熱情上進,斗志昂揚,從上到下都透露著一股蒸蒸日上的積極風氣。
“財政好轉之后,我們就可以重新按照年度預算推進各項事務了,事實上,第一筆用于治安和城建的資金已經下發,積極補足之前拆東補西留下的公務賒欠…”
“翡翠城官署各部,在展開了一番深刻的思想品德教育之后,人人無不精神振奮,大部分政務正在恢復之前的運轉效率…”
“之前鬧市斗毆引發火災的案子,經各大警戒廳加班加點,現已水落石出,嫌犯們俱已落網,據說有不少人是聽聞殿下您寬宏大度,幡然醒悟主動投案…”
“慶典的游人們開始增多,拖家帶口逃難的本地業主也少了…”
“不少手工加工業的商鋪已經重新開單,開門做生意了…”
你知道的,泰爾斯。
泰爾斯皺眉等著眼前的一位位官員匯報,不時點頭回應,但他心底里的聲音卻在默默哂笑。
你知道他們為什么會這么做,為什么前倨后恭。
因為你,原本兩眼一抹黑的你找到了門路,從凱文迪爾開始,撬動了幾個要點,然后,然后翡翠城這艘船就運轉起來了。
政治就是這么有趣的事情。
可不比什么你拿來震懾嚇唬他們的“治理一方沒有捷徑”有趣多了?
因為政治和權力不是其他,正是如何走捷徑的學問。
如果人人腳踏實地,按部就班,各司其職,各安天命,全不需要走捷徑…
那又何來政治斗爭,何須爭權奪利,何有高下之分?
但也正因如此…
政治,它能完成許多人,許多普通人,許多分散斷裂的個體們,無法完成的偉業。
只要你能利用好它。
泰爾斯閉上眼睛,把多余的想法驅除出腦海。
但跟這些見風使舵的官員、見縫插針的商人、機關算盡的權貴、戰戰兢兢的百業平民們相比,今日來訪的客人中,給泰爾斯留下深刻印象的,還要數一位粗衣簡衫,白發蒼蒼的剃頭鋪老板。
“這是血瓶幫那邊,弗格和涅克拉兩位老大對您的賠罪,”書房里,這位竭力打扮得整潔精神,但跟空明宮的內飾相比仍不免寒酸的老板小心翼翼卻姿態平穩地遞上兩份禮單,“這是血瓶幫另一邊,凱薩琳老大對您的賠罪。”
弗格和涅克拉,凱薩琳…
懷亞接過禮單,知曉內情的泰爾斯卻皺起眉頭。
“若我沒記錯,凱薩琳和涅克拉,他們兩方彼此內斗,該是不死不休才對?”
剃頭鋪子老板一副老實巴交的樣子,若無其事地點頭,掏出另一份禮單:
“正是,您明察秋毫。還有這兒,這是北門橋,黑街兄弟會那頭,拉贊奇·費梭老大給您的見禮。”
拉贊奇·費梭,黑街兄弟會?
這下泰爾斯眉心一動,不由對眼前人刮目相看。
“為什么?”
“哦,在…之后,他們自知過失,都畏懼您的雷霆之怒,因此托我…”
“不,我問的是,”泰爾斯打斷他,“無論是血瓶幫里的敵對派系,還是兄弟會的大毒販頭目,當他們想要向我輸誠示好的時候,居然不約而同地找到了你。”
泰爾斯打量著眼前普普通通毫不起眼的剃頭鋪老板,瞇起眼睛:
“你誰啊?”
“老朽名喚巴爾塔,是個剃頭匠,”巴爾塔不慌不忙,也不卑不亢地鞠躬行禮,“多年以前搬來翡翠城,開了家小小的剃頭鋪子,有幸蒙幾位街面上的老大寬容,讓我經營至今…”
“順便販賣消息,做做中間人?”泰爾斯不懷好意地道。
“殿下明察。”
泰爾斯打量了巴爾塔好一會兒,發現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他都只是一個做小本生意的老板,表情呆滯,目光麻木,袖子上還帶著幾塊洗不掉的發黃油漬。
普普通通平平常常。
而巴爾塔扯著笑容,安心任由泰爾斯上下打量。
“做情報生意的,往往也會做中介,”泰爾斯想起在埃克斯特和西荒的經歷,“好像到哪里都是這樣?”
“想要做好中介,就不得不消息靈通,”巴爾塔平靜地回答,就好像坐在他眼前的人不是位高權重的一國王子,而是隔壁的小吃攤短工,“而當一個人把消息工作做熟,上了臺階,就不用再親自跑中介了——那些尤其重大的生意除外。”
他的這番話讓泰爾斯若有所思,可巴爾塔旋即又掏出一個臟兮兮的厚本子,不好意思地用袖子擦擦上面的污漬,遞給懷亞。
王子侍從官翻開本子,做安全檢查的同時不由一怔:
“這是什么?”
“哦,這個啊…”
巴爾塔露出憨厚的笑容,對泰爾斯行禮:
“無論是殿下被希萊小姐公然羞辱,還是詹恩公爵下獄內情,抑或幾場駭人聽聞的連環兇殺案真相…翡翠城坊間的一切消息,所有流言,無論離譜還是靠譜,我們鋪子都細細記錄梳理,盡量追到了源頭和成因,請識字的書記書寫成文,方便您閱看。”
什么?
泰爾斯不由從椅背上離開,身體前傾,從懷亞手中接過本子。
“另外,我們將持續追蹤翡翠城的輿論風向,向您反映實情,供您掌握底層的動向。”
巴爾塔保持微笑,對應的是翻閱著本子,緊皺眉頭的泰爾斯。
果然,本子上記載的全是各色消息,從民間如何議論翡翠城連環兇殺案,到王子與公爵的矛盾如何被人越傳越離譜,以及選將會當日的驚天事變有哪幾個流傳版本,乃至泰爾斯與翡翠城一眾名媛的風流韻事…
當然,更有用的當屬翡翠城上上下下,在翡翠城政變前后表現出的不同反應:
各大商家都在經受打擊喪失信心,然而不同商團各自的伙計雇員,有的表現得驚慌失措搶買船票,有的卻顯得有條不紊穩如老狗。
達官貴人們大多聞風觀望,可為他們看家護院的園丁和下人卻也有著微妙的不同反應,或節衣縮食深入簡出,或賭錢大手大腳更勝往昔。
慶典之前,無論北門橋還是血瓶幫的混混們,都在傳水尸鬼正在各處殺人的謠言,有人哭訴他們的朋友由此失蹤,消息卻被各地盤的老大們蹊蹺壓下。
前些日子的客棧里,某船團的水手在酩酊大醉時透漏,他們的坦甘加船主最近輾轉反側夜不能寐,三番五次跟他的大副確認船只是否能隨時啟航。
空明宮后門管理垃圾堆運的下人,抱怨最近宮里的垃圾少了許多能賣錢的舊貨,卻多了巨量的碎紙條,好像是作廢處理的新舊契約文件,依稀能看見寫滿不少數字。
廣場上的攤販嘮嗑,說王子的衛隊里總有個有錢的公子哥兒喜歡來買吃的,途中跟他們打聽翡翠城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事兒,尤其對老公爵怎么死的特別感興趣。
泰爾斯把目光從“選將會前夕,泰倫邦特使的馬車夫向前雇主耀武揚威,揚言翡翠城遲早要完,卻吹噓他自己即將跟著新主人大賺一筆,發達富貴”的條目上移走,把本子遞給懷亞,輕嘆一口氣。
要是他早點看到這份東西就好了。
許多事情,也許就不會這么后知后覺,被動應對?
只見巴爾塔繼續道:
“…還有,我們將不遺余力地扭轉輿論,對沖這些日子里對您不利的風言風語,從底層開始重塑您的形象。”
泰爾斯先是一怔,旋即失笑:
“我來翡翠城整倒了一位公爵,拖累了一座城市,順便毀了無數人的生計飯碗,還有形象可言?”
“當然有,只要把發型打理好,一個人的形象就能改變——一個惡貫滿盈的大盜可以變成快意恩仇的游俠,一個德高望重的騎士也可以說成虛偽狡詐的地主,端看人們怎么剪頭發,額不,怎么聽故事。”
巴爾塔眼前一亮,似乎在談起專業時就變得自信十足:
“且放寬心,殿下,我們是專業的,深知堵不如疏的原理,也曉得潛移默化勝過刻意宣傳,更明白正反結合推拉共進…”
聽著他的話,泰爾斯不由放下本子。
他收斂笑容,心生警惕:
“現在我知道詹恩那么好的風評是哪兒來的了。”
巴爾塔意識到了什么,卑微鞠躬:
“但再好的風評,也比不上您位高權重的輕輕一指。”
泰爾斯哼笑一聲,也不知是諷刺還是肯定。
這家伙有意思,泰爾斯。
泰爾斯心底里的聲音悄然開口:
他能感知到最微妙的情緒和局勢,從而做出反應,時而示好示弱,時而亮出肌肉。
他能嗅到縈繞在你身上的厚重權勢,因勢而動。
一位天生的生存者。
要么,好好利用他…
要么,干脆…
泰爾斯思索間,巴爾塔還在繼續:
“老朽還能幫您找到挾持兇犯遁逃的希萊小姐。據我所查,她幼年時被送往落日神殿進修,跟一位祭司關系甚好。而那位祭司又對血瓶幫的羅杰有恩。羅杰雖死,但他在翡翠城的秘密據點也不是無跡可…”
王子眉頭一緊。
“不必了,”泰爾斯一口回絕,“我有更重要的事,對希萊藏在哪里并不感興趣。”
巴爾塔皺眉抬頭。
泰爾斯向他看去,目光鋒利:
“若我真要找她,也自有辦法,無需幫助。”
巴爾塔沉默了一陣,眉頭深鎖。
“既是如此,我明白了,”片刻之后,巴爾塔舒展表情,憨厚一笑,“殿下果然運籌帷幄,技高一籌。”
不知為何,面對這個怎么看怎么泯然眾人的小小剃頭匠,泰爾斯略感不自在,竟有一種被看穿看透的赤裸感。
他明白什么了?
“那么我們另外能做的,還有提升人們對翡翠城未來的信心,以助您執政,”巴爾塔繼續娓娓道來,“您有治理星湖堡的經驗,聽聞從您主政之后,那里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生機盎然,雞犬相聞,這些事跡都能成為提升您形象…”
一旁的懷亞聽得面色古怪,欲言又止。
“但這些都不是實情。”
泰爾斯有些煩躁。
路不拾遺…
確實,窮得啥都沒有,有什么遺可拾?
夜不閉戶…
星湖堡大門都沒修好,怎么閉戶?
生機盎然,雞犬相聞…
這倒是真的,就是各種屎尿也相聞來著。
“但實情又是什么呢?”
巴爾塔自問自答,耐心笑道:“實情就是人們所愿意相信的、符合他們期待的事。”
泰爾斯眼神一動。
“如果不滿足這樣的條件,”巴爾塔目光一閃,“真相也就不足以成為真相。”
泰爾斯沉默了一會兒,向在旁邊翻著情報小本子,越發震驚的懷亞瞥了一眼。
侍從官立刻知情會意,冷冷開口:
“直說吧,巴爾塔,你向殿下許了這么些好處——究竟想要什么?投誠報效?”
“什么都不要,向殿下您效忠本是國民的義務…”
泰爾斯輕哼一聲:
“巴爾塔。”
剃頭鋪老板頓了一秒,他深鞠一躬,有條不紊地開口:
“若說我做這些真是為了什么的話,那該說,是為了您的寬宏大量,不記庶民小過…”
“什么意思?”
只見巴爾塔抬起頭來,一掃憨厚老實,變得嚴肅認真:
“這是賠罪,殿下。為了我不在的那天,您和希萊小姐在鄙人的鋪子所受的委屈。”
泰爾斯聞言眉心一跳!
他想起那天和希萊為了追蹤辯護師斯里曼尼,在街頭上所經歷的冒險,但他隨即又想到希萊在大街上掉落的那只手套。
不妙。
“什么委屈?”懷亞滿臉狐疑。
巴爾塔看了看侍從官,又看了看沉寂的王子殿下,微微一笑:
“什么都沒有,殿下那天把我鋪子里的伙計們教訓了一頓,僅此而已。”
懷亞不由驚訝,他轉向泰爾斯,但還是遏制住了心里的疑問。
泰爾斯下意識地想矢口否認,但看著巴爾塔沉穩自若的表情,以及懷亞手上的那個小本子,他最終只是抿了抿嘴。
“你知道那是我們。”
巴爾塔點點頭。
“那天我不在鋪子里。但小的們因為弄丟了一大筆營業額,隱瞞不住,只能跟我一五一十地說了,”他的表情嚴肅起來,“刨除夸張和虛假的部分,我猜到了實情和當事人的身份。”
泰爾斯想起那天在大街上的遭遇,尤其是那些剃頭鋪伙計們做的好事,不由冷笑一聲。
“那我猜你想說,那天都是你手下的臨時工們不長眼,得罪了貴人?”
出乎意料,巴爾塔挺起腰桿,直視泰爾斯,眼神堅定,毫無躲閃之意。
“不,他們不是臨時工,而就是我店里的伙計,每一個都是經我之手收納收留的。”
泰爾斯不由挑眉。
“其次,他們會做這樣的事,不因為別的,正因為長了眼,”巴爾塔輕嘆一聲,頗為痛惜,“他們一方面見錢眼開,對衣冠華麗的辯護師高看一眼,諂媚討好,一方面又狗眼看人低,對衣著窮酸的外來人盡情欺凌,毫不收斂。”
有趣。
泰爾斯瞇起眼睛。
“這才有了那天對您——不,是對一雙以變戲法為生的異鄉兄妹的逼迫欺凌,”巴爾塔痛心疾首,“所以綜上所述,那天真正犯錯的人,其實是我。”
“你?”泰爾斯饒有興趣。
這倒是新奇。
“是。無論表象如何,歸根結底,是我作為老板,對鋪子的管理出問題了。”巴爾塔沉聲回答,他表情凝重,語氣嚴厲。
“哦?”
“是。翡翠城多年安逸,躺著都能掙錢,是以我疏于教導,讓手下人都變成了刻薄自私的酒囊飯袋,懶惰怠慢,私下索賄,狐假虎威,仗勢欺人,”巴爾塔再行一禮,“還得多謝殿下蒞臨鄙人的鋪子,這才讓我及時驚醒,意識到這可能致命的缺陷。”
泰爾斯沉默了一會兒。
好吧。
在這個翡翠城官僚人人表忠心、個個爭先進的日子里,居然遇到了個不推脫卸責,還主動攬責的領導上司。
也算一股清流。
或者其實是他,是這個消息靈通的生存者,徹徹底底摸透了你的脾性。
泰爾斯心底里的聲音不屑開口:
因此他知道,在你面前,主動攬責,就是最好的推脫卸責?
想到這里,泰爾斯面色一緊。
你該好奇的是——但他心里的聲音依舊在悄悄提醒——如果他得罪的不是你,而只是個無力反抗的平頭百姓,他還會這么殷勤地上門道歉…
“但幸好他們碰到的是殿下。”
泰爾斯的思索還未結束,巴爾塔就再度開口:
“若他們得罪的是某個無權無勢任人欺凌的普通人,自然也就后果寥寥,沒有懲罰,那我也無從得知更無法糾正,那等于是變相鼓勵、助長他們的囂張氣焰,敗壞他們的性格,讓他們下次做出一樣乃至更糟的壞事。”
他看向略顯訝異的泰爾斯,緩緩點頭:
“更幸好是殿下。否則等將來某日,他們惹上某個嚴厲冷酷,不肯寬宥的大人物,又或者某位身手高超,快意恩仇的大盜游俠,那就是時候大禍臨頭了,遠遠不是我來一趟空明宮就能免禍消災的。”
面對這樣的態度,泰爾斯夸也不是罵也不是,只得順著往下說:
“所以你來空明宮,是為了解決這件事。”
也許還能借著認錯,博取好感,跟你這位新上臺的“大人物”搭上線。
他心底里的聲音冷酷地提醒泰爾斯:
這樣,無論誰上位誰執政,他都能吃得開。
“我保證,殿下,我將嚴格管教鋪子里的人,”巴爾塔認真地道,說得旁邊的懷亞不由點頭,“越是苦哈哈出身的人,越要有自尊和自愛,而非去仗勢欺凌曾經的自己,或者向上位者和有錢人卑躬屈膝。”
剃頭鋪老板肅起面孔:
“平等待人,明碼交易,不干臟活,不染血腥,這才該是我鋪子的信條。”
泰爾斯沒有說話。
“至于您和那位小姐的事,請殿下放心,沒人還會記得當天鋪子里和街道上發生了什么,包括我也不記得了,”巴爾塔斬釘截鐵,不容置疑,“如果日后有一絲一毫的傳言流出,請您隨時來找我,我將為您堵住源頭——無論是用手段,還是用我的頭顱。”
聽完他的話,泰爾斯沉默良久。
好一個剃頭鋪老板。
“你當真是滴水不漏,八面玲瓏啊,巴爾塔,”他幽幽開口,“這么一通話說下來,我就是想找你的錯處發個火,也無從下手呢。”
“那是因為我沒有更多的錯處了。”
泰爾斯微微蹙眉,冷笑道:
“哦?你確信?”
巴爾塔恭謹點頭。
“若我真的還有錯處,殿下卻‘無從下手’,那就是殿下才能不足,執政不力,”剃頭鋪子老板淡定開口,“若我沒有錯處,殿下卻硬要找我的錯處,借題發火,那就是殿下德不配位,任性妄為。”
泰爾斯還未反應,一旁的懷亞便已勃然色變:
“你說什么?”
但趕在泰爾斯回應之前,巴爾塔就迅速鞠躬,先向王子,再向侍從官:
“顯然,殿下德才兼備。”
懷亞輕哼一聲,面色稍霽。
倒是泰爾斯不見慍怒,還覺得挺有意思:
“有趣,你敢這么跟我說話,就不怕我一怒之下…”
巴爾塔笑了。
“若殿下是那種‘一怒之下’的人,那我就會換個說法了。比如說,把那個伙計的頭拎過來,把罪孽都推到他身上,又比如說,把您夸得天花亂墜,吹成盛世明君,用眼淚和厚禮讓您放過我…”
巴爾塔話鋒一轉:
“所幸,殿下不是那樣的人。”
懷亞冷哼一聲。
泰爾斯沒有立刻回應,他打量了剃頭匠很久很久,腦海里轉過威脅恐嚇、懷柔拉攏、逮捕下獄等等無數對策,最后還是心情微妙復雜地點點頭。
“血瓶幫和兄弟會的財貨我不收。我知道這錢是怎么來的,我收了,就等于承認了這套權力尋租的體系,鼓勵他們繼續層層向下掠奪普通人,當作租金上貢給大人物,換取胡作非為的特權,”泰爾斯冷冷道,“你告訴他們,掠之于民已是罪過,是該適時收手,尋思尋思怎么用之于民了——別等到大禍臨頭的那一天。”
“殿下旨意,我必當傳達。”
泰爾斯頓了一下。
“至于你,這個本子我就收下了,我不想隱瞞,因為它確實有用,”泰爾斯瞇起眼睛,“至于你賠罪的事情…既然沒有發生,那談何賠罪?”
巴爾塔笑了,他心安理得地從懷亞手中收回兩份禮單,塞進口袋。
“法無禁止則不罰,權有所逾則嚴究,”剃頭匠老板微笑點頭,“這才是殿下英明之處。”
他言罷又嘆息一聲:
“這也是從前,這座城市之所以興盛起來的原因,以及它原本該有的樣子。”
泰爾斯聽得若有所思,巴爾塔卻行禮告別,準備離開。
“事實上,殿下,我來此還有一個理由。”
泰爾斯抬起頭,只見巴爾塔長嘆一聲。
“布倫南是我鋪子里的老顧客,嗯,也算老朋友了,”剃頭匠輕聲道,眼里充滿緬懷,“他的頭發和胡須,多少年了,都是我親自打理的。”
泰爾斯目光一動。
“布倫南,已故大審判官,”他望著眼前的巴爾塔,“所以你認識他。”
剃頭匠點了點頭:
“他剛到翡翠城時,生活拮據,處處寒酸,唯獨上庭時一定要把儀容儀表打理得工整威嚴,而他的妻子知書達理卻偏偏不善家務,遑論…哈哈,恰好,那時我的鋪子也才開沒多久,為了招徠顧客,價格優惠。”
“生活拮據?若我沒記錯,布倫南是老公爵不遠萬里聘請來的,應當不會薄待他。”
“確實如此,但殿下您知道,那家伙退還倫斯特公爵每月送他的大筆‘生活禮金’時,是怎么說的嗎?”
只見巴爾塔呼出一口氣,眼神飄渺:
“‘我不遠萬里來此,更不能薄待翡翠城。’”
懷亞怔了一下,泰爾斯卻想通了什么,不禁動容。
“我知道老公爵為什么要請他來了。”
巴爾塔點點頭,眼里沒有悲傷,只有淡淡的懷念。
“老公爵遇刺后,那件案子背后的許多情報,也是布倫南托我找的。”
泰爾斯眼神一動。
“他這人有股死硬的執念,為了某個細節,乃至某個理念,總喜歡跟自己較勁,多少年了都不肯放棄,”剃頭匠感慨道。
“年輕時,我會笑他,成熟些,我會勸他,老了,我會冷眼旁觀他,”巴爾塔漸漸出神,“但那天,我遠遠看著他的子女把他,把布倫南和他夫人的骨灰灑下大海時,方才明白…”
他看向泰爾斯和懷亞,長嘆一聲。
“翡翠城興旺發達,靠的是他這種人,”巴爾塔幽幽道,“而不是我這種人。”
泰爾斯沒有說話。
“我只是個凡人,趨吉避禍,明哲保身,胸無大志,也許永遠做不到像他那樣,”巴爾塔輕笑一聲,略有嘲諷,也有憂傷,“但從那天起,我就告訴自己:每當遇到像他那樣的人…”
老剃頭匠看向泰爾斯,低頭取下帽子,眼神復雜:
“我絕不再冷嘲熱諷。”
“甚至,我愿意全力幫上一把。”
泰爾斯聽得沉默良久。
巴爾塔也陷入沉思。
懷亞最先反應過來,本想禮貌送客,可泰爾斯卻阻止了他。
“翡翠城正在沉淪。”
剃頭匠緩緩抬頭,目光微變。
只見王子認真地看著他:
“對此,剃頭匠巴爾塔,你有什么看法,或者建議嗎?”
“我不敢…”
“巴爾塔,我平等待你,”泰爾斯目不轉睛,“明碼交易。”
巴爾塔頓了一會兒。
他望著泰爾斯的眼神,又看看自己手里的帽子,明白了什么。
老剃頭匠笑了,旋即又收起笑容。
“放任。”
“什么?”泰爾斯一怔。
只見巴爾塔深吸一口氣,感慨萬千。
“這座城里的人,尤其是那些身處高位,腦滿腸肥,頤指氣使的人,在過去數十年里過得太好了,”他搖搖頭,“好到他們以為一切都本應如此,理所當然,好到他們以為翡翠城那從天而降的財富,真是他們奮斗創造出來的。”
泰爾斯若有所思。
巴爾塔則緩緩開口,語重心長:
“好到他們不愿意睜開眼睛看看這潑天的富貴底下藏著多少污垢腐敗,看看全領有多少越來越富越做越大的巨富老板和高門望族…
“看看邊境角落有多少破產失地的地主業主和貧苦家族,看看田地農莊上的農戶獵戶們究竟要賣多少糧食才能換來城里片瓦遮身…
“看看熱火朝天的冶金區工坊學徒那多少年沒有漲過的薪水,看看翡翠城永遠比居民薪水增長更快的財稅和各大官署越修越氣派的各色設施…
“看看外地旅人在翡翠城是什么眼神,看看本地工人忙活四季后又是什么表情,看看光是血瓶幫里不同片區的混混們就有怎樣的天差地別等級矛盾,看看城里城外一墻之隔是怎樣不同的歲月靜好和愁苦焦慮…
“看看碼頭區每年都會傳一遍的水尸鬼謠言和失蹤人口,看看法治先進律法森嚴的背后,有多少只能站在審判廳門口,望著看似嚴肅公平的法條吃暗虧甚至吃大虧的可憐人…
“再看看北門橋,看看里頭有一天算一天吃上頓沒下頓的行尸走肉,拉贊奇·費梭販賣的真的只是毒品嗎?不,他真正兜售的其實是麻木和逃避,是狂歡和亢奮,這讓人哪怕知道終將被毒死卻也要趨之若鶩的誅心劇毒…”
這一長段話里包含了許多只有身居此地多年的巴爾塔能看見的事,泰爾斯和懷亞聽得心情沉重,面面相覷。
只見巴爾塔嘆息道:
“殿下,那些人,他們過得太好了,好到他們再也不肯,或者說,不愿更不敢承認一個事實。”
泰爾斯回望著他,認真傾聽。
“就跟南岸領的富貴與發達不是偶然的一樣…”
巴爾塔嚴肅道:
“翡翠城今日的禍患,內禍也好,外患也罷,都是自然而然的,是早晚都要發生的。”
剃頭匠輕哼一聲,透露出幾分不屑和鄙夷,與他方才在王子面前表現的謹慎和憨厚不甚相符。
“所以,市場、資產、債務、土地、秩序,他們把這些攥在手里想逼走您的時候,才會如此理直氣壯——好像沒有您,沒有費德里克,沒有眼紅他們財富的壞人們,沒有王國中央的大人們,這些東西就合該是他們的一樣。”
巴爾塔看向泰爾斯,眼神凝重:
“但他們也許沒有意識到,事情能發生在殿下您手里,能僅僅發生在空明宮里,能只限定在鳶尾花家族的可笑內斗里,自己已經是太太太幸運了。
“唯有等他們意識到這一點,清醒過來,對世界有正確的認知,做出真正適合的應對…而非把頭埋進被子里,掖緊四角,好像這就能守住自己床底下的那一堆金子…”
他輕哼道:
“否則再多的避禍手段也只是一時權宜,取巧而已,時機到來,壞事還會一遍遍發生。”
泰爾斯沒有回應,只是細細沉思。
可剃頭匠話音一轉,肅穆沉重:
“但他們沒法從已有的富足中學到什么,就像強者沒法從不反抗的弱者身上學到什么。”
“因為強者不用‘后退’。”泰爾斯想起什么,喃喃道。
巴爾塔輕輕頷首:
“因此只有等禍患真正到達,破壞,毀滅,重塑,逼著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尤其是那些隨著翡翠城崛起而受益最大的人重新改變,重新達成平衡。”
他冷冷道:
“到那時,翡翠城的問題才能算是真正解決了。”
巴爾塔的眼里藏著可怕的火焰:
“在那之前,所有的挽救手段,都不過是抱薪救火,不僅徒勞無功,還自以為是。”
抱薪救火…
徒勞無功…
自以為是…
話音落下,書房里沉默良久 直到消化完畢的泰爾斯呼出一口氣,重新靠上椅背。
“抱歉,是我話太多了,”巴爾塔回過神來,他微微一笑,瞬間恢復成方才那個看似憨厚老實,實則八面玲瓏的剃頭匠,“也許殿下您,您確有一種魅力,讓人忍不住說出心里話。”
懷亞還沒從方才的一長段話里回過神來,只在一邊默默點頭。
“巴爾塔。”
泰爾斯望著桌子上的小本子,頭也不抬:
“像你這樣的人,卻跑去開個剃頭鋪子,窩在街頭黑幫里買賣情報,當真是屈才了。”
巴爾塔笑了。
“殿下有所不知,像我這樣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人,才最適合這個地方了,”剃頭匠嘿嘿一笑,下意識地在身上擦了擦手,仿佛身上穿著工作圍裙,“若再往上爬,以我的能力手段,或者遇到更強更聰明的對手,死無全尸,或者必將遭人嫉恨樹敵無數,殺頭殞命。”
巴爾塔瞇起眼睛:
“遲早而已。”
“但你就甘心這樣嗎?我在星湖堡…”
可巴爾塔卻微微一笑,溫和卻也是果斷地打斷王子:
“老朽很知足,殿下,也沒有太大的追求,更不想玩兒什么贏家通吃,敗者全輸的風險游戲,無論利益有多高。所以當王國秘科來找我的時候…”
“秘科也來找過你?”泰爾斯表情一動,懷亞也吃了一驚。
巴爾塔聳聳肩:
“當他們需要我的時候。”
“那你怎么回應?”
“當然是客客氣氣,有什么需求都全力配合,”剃頭匠憨厚一笑,“至于他們正式招募我的好意,在下只能心領。”
泰爾斯表情復雜地望著這個看似普通,卻拒絕了王國秘科的剃頭老師傅,久久不言。
“巴爾塔,”泰爾斯想起了什么,喃喃道,“也許,你會長命百歲的。”
老剃頭匠露出笑容,憨厚老實。
“那老朽勢必努力生存,益壽延年。”
只見他深深鞠躬:
“以證殿下金口玉言,所諾不虛。”(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