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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9章 大魚吃小魚(上)

  “很好,把話說開,事情就簡單多了。”

  書桌后,泰爾斯輕輕鼓掌:

  “兩位卡拉比揚小姐,讓我們來談筆生意吧。”

  卡莎和琪娜對視一眼,在黑色的折扇后不屑輕哼:

  “您要我們就此住手?”

  “放棄對抗,幫您馴服翡翠城?”

  “好讓您罷黜詹恩大人?”

  “體面地政變奪權?”

  惡魔雙胞胎來回揮動折扇,神色殘酷煞有介事:

  “再把鳶尾花大卸八塊。”

  “將空明宮搓扁揉圓。”

  “南岸富庶歸御帑。”

  “翡翠繁華云煙散?”

  “一人一句,把我要說的話都說完了,”泰爾斯張開雙臂,溫柔一笑,“我就喜歡你們這一點。”

  姐妹倆齊齊冷笑一聲,手上一抖,黑扇再翻!

  扇面上描畫的是更加晦澀難懂的粗穢方言:

  靠背靠木靠懶覺。

  駕崩駕塞駕雞麥。

  兩把扇子放在一處,相鄰處還組出一小句話:

夭壽囡仔  泰爾斯看了半天也沒明白。

  “這是什么意思?”

  卡莎笑容滿面:

  “方言。意思是殿下您說得真好。”

  琪娜雙眼閃光:

  “簡直讓我們受寵若驚。”

  “噢,謝謝,”泰爾斯不禁皺眉,卻也不愿深究,“那你們的答復是?”

  “不可能。”卡莎拒絕道。

  “不現實。”琪娜冷笑道。

  泰爾斯挑起眉毛。

  “要知道,我們花了這么多心血和小錢錢…”卡莎瞇起眼睛。

  “就為了把這堆叫翡翠城的積木拆得七零八落,搖搖欲墜…”琪娜專心地挑著指甲。

  “現在又要我們把它完完整整地拼回去?”

  “內心該留下多少陰影和空洞,遺憾和失意?”

  泰爾斯嘆了口氣,靠上椅背。

  “關于你們陽奉陰違,居中作梗禍亂翡翠城的事情,我還沒來得及上報復興宮,”他沉聲道,“須知,你們的哥哥在王都,正因為違禁闖宮,停職反省。”

  兩姐妹沒有如泰爾斯料想般面色大變,只是眼神微冷。

  “哦,那還多虧了您呢!”

  “天底下最孝順父親的王子!”

  泰爾斯抬起眼神:

  “那我再問一遍:你們的答復是?”

  雙胞胎對視一眼,斬釘截鐵:

  “不!”

  泰爾斯皺起眉頭。

  “您盡管就去找陛下告御狀吧!”

  “然后告訴我們結果?”

  “最好給蠢哥哥留個全尸!”

  “至少可以拿線縫起來那種!”

  面對兩位笑得越發燦爛的少女,泰爾斯不禁皺起眉頭。

  “你們,你們真的是科恩的妹妹,親生妹妹?”

  兩位少女交換眼神,捂嘴一笑:

  “當然是啦!”

  “只不過在家族面前…”

  卡莎笑容一收,語氣一冷:

  “個人根本無足輕重。”

  琪娜冷哼道:

  “哪怕是家族繼承人。”

  “況且,卡拉比揚舍得讓繼承人待在王都,待在復興宮眼皮底下,這還不能說明問題嗎?”

  “就像您待在龍霄城。”

  無論是最后一句話的內容,還是話語中的冷酷意味,都讓泰爾斯心情一沉。

  “看來,之前是我猜錯了。”

  泰爾斯回過神來,長嘆一聲:

  “你們前來翡翠城,不是為了科恩闖宮一事擦屁股的。”

  他認真地看向兩位笑容漸冷的少女。

  “你們,或者卡拉比揚家真正在意的,只是這場復興宮與空明宮、永星城與翡翠城之間,事關王國未來的政治博弈本身。”

  卡莎和琪娜沒有說話。

  泰爾斯繼續道:

  “卡拉比揚家真正擔心的是:如果你們這趟不來,不參與這場席卷南岸、影響星辰格局的政變,那不管結果如何,雙塔長劍以后在南岸領,都可能寸步難行。”

  泰爾斯不屑道:

  “在這個目標前,科恩·卡拉比揚頂多算是個添頭,對吧?”

  兩姐妹冷笑一聲。

  “他是添頭…”

  “您卻不是。”

  泰爾斯表情一變:

  “什么意思?”

  兩位卡拉比揚小姐交換眼神。

  “事已至此,小泰泰,翡翠城失控脫節,每況愈下,一環接一環。”

  “可你卻一意孤行,要力排眾議降罪詹恩,以撤換公爵。”

  “事態惟有更糟更壞。”

  “更加不可挽回。”

  “不滿你的人絕不止是丑八怪希萊,暗中使力的也絕不止卡拉比揚。”

  “各行各業都會有人反抗你,至少陽奉陰違惡心你。”

  “時局日下,支持你的人也不免開始質疑。”

  “更多的人們就此逃離。”

  “至少也是貌合神離。”

  “而你卻無能為力。”

  “只能坐看繁華沉寂。”

  “民生凋敝。”

  “遑論拿下南岸,充盈國庫,贏回陛下信任。”

  “擴張王權,提高聲望,為自己的王座堅實夯基?”

  泰爾斯沉默著,越聽越是皺眉。

  卡莎和琪娜雙雙一笑,語氣一轉:

  “而事到如今,您非但不思萬全之策,反而揪著細枝末節,想著推脫卸責?”

  “把自己執政不力的過錯,全數怪在下級封臣的身上?”

  “甚至還要上告御狀,拿我們的蠢哥哥,拿他人的軟肋威脅出氣?”

  “打輸了架就找家長?拼不過人就拼爹媽?”

  卡拉比揚姐妹冷笑著:

  “咱哥哥死不死的,無關緊要…”

  “卡拉比揚遭罪也沒啥大不了…”

  “但這卻會打擊凱瑟爾陛下對您本就所剩無幾的信任。”

  “更令整個王國知曉:他們的王位繼承人軟弱無能,才不配位。”

  “是個推諉卸責,欺軟怕硬,離開復興宮和裙帶關系就一無是處的小紈绔。”

  “還是個剛愎自用,刮地三尺,富庶之鄉都能治成廢墟一片的小廢物。”

  兩位小姐甜美溫柔的嗓音就此落下。

  該死。

  聽完這段有恃無恐的剖析,泰爾斯不得不閉上眼睛,輕輕地揉搓自己的額頭。

  威脅她們并沒有用。

  泰爾斯心底里的聲音冷靜地分析:

  她們知道你自身難保。

  你讓她們倒霉的前提,是自己先倒霉。

  那么…他該怎么辦?

  “不錯,很敏銳,也很現實,”泰爾斯嘆出一口長氣,“抱歉,但我是真的想再問一句:你倆真是科恩的妹妹?”

  卡莎和琪娜相視一笑,溫柔地看向泰爾斯。

  “那小泰泰你,真是位高權重的星湖公爵?”

  “不可動搖的王位繼承人?”

  “英勇的璨星血裔?”

  “鐵腕王之子?”

  卡莎笑道:

  “真的血液鎏金?”

  琪娜好奇地舔舔嘴:

  “日照之下,閃閃發光?”

  泰爾斯不禁嗤聲失笑。

  兩位小姐同樣捂嘴而笑。

  仿佛這不過是一場再普通不過的閑話家常。

  哪來什么刀光劍影,人心險惡?

  “那為什么是詹恩?”

  兩位少女笑靨如花:“對不起?”

  “我是說,我很好奇,”泰爾斯支起下巴,表情凝重,“這場政治風暴里,你們為什么要效忠詹恩,站在鳶尾花那一邊,甚至不惜親自下場,冒險又費事?”

  卡莎和琪娜齊齊一怔。

  但她們反應極快,滴水不漏:

  “您問為什么?”

  “這不是明擺著的嗎?”

  兩人眼前一亮,手舞足蹈:

  “詹恩大人乃是南岸公爵,翡翠城主。”

  “空明宮執政,鳶尾花家主,王國的股肱重臣!”

  “我們的家族世交。”

  “忠實的政治血盟!”

  “寧因友故。”

  “不以敵亡!”

  “自然要站在一起。”

  “抵御外侮!”

  “若要我們背叛他…”卡莎拖長尾音,看向琪娜。

  “得加錢?”泰爾斯突然開口。

  原本一唱一和的雙胞胎經此打斷,頓時愣住。

  “加什么?”

  “什么錢?”

  “抱歉,”泰爾斯擺手忍笑,“西荒的某個笑話,不用在意。”

  兩位卡拉比揚對視一眼,齊齊皺眉。

  “不妙,姐妹。”

  琪娜扭過頭,把臉藏在折扇后,低聲開口。

  “他學會打亂我們的節奏了。”

  卡莎舉起折扇遮住下巴,點點頭。

  “這可如何是好?”

  “只好拿出聲樂課上的全部本事…”

  “你們知道,”泰爾斯輕笑著提高音量,“我能聽見你們…”

  卡莎琪娜猛地抬頭,氣急敗壞:

  “我們知道!!!”

  泰爾斯毫無慍色,輕聲開口:“但是他不行。”

  “誰不行?”

  “什么不行?”

  “詹恩·凱文迪爾,如果他求你們合作的條件,就是跟卡拉比揚聯姻的話…”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正色道:

  “相信我,他不行。”

  原本氣勢洶洶的的雙胞胎聞言一愣:

  “他不行什么?”

  “他什么不行?”

  卡莎和琪娜面色微變,但卻應變極快,她們一個驚喜攏手,一個羞澀捂臉:

  “噫!哎呀,您說這個干什么…”

  “怎么好當著姑娘家說這事兒…”

  “不要把人家的真心愿望說出來嘛!”

  “說出來不靈了怎么辦…”

  “姑娘家要矜持自制,羞澀秀美…”

  “尤其是在婚姻大事面前…”

  泰爾斯嘆息道:

  “相信我,他不會是個好丈夫的。”

  書房里再度安靜下去。

  卡莎和琪娜對望一眼,擺出輕蔑與不屑。

  “他說什么?”

  “他說詹恩大人不是個好老公?”

  兩姐妹爆發諷刺的大笑:

  “怎么可能!”

  “公爵大人明明年少多金!”

  “年富力強!”

  “位高權重!”

  “富甲天下!”

  “他還有個好爸爸…”

  “特別是有個好爸爸…”

  “最好的爸爸…”

  “他的父親死了,”泰爾斯面無表情,“詹恩就是因此失勢的。”

  “所以才是個好爸爸啊!”

  “有時候,死掉的爸爸才是最好的爸爸!”

  泰爾斯狠狠蹙眉。

  “但我敢肯定,詹恩絕對不會婚后早死,從而讓你們變成有錢有權有頭銜,還不用受丈夫鉗制的公爵遺孀,巨富寡婦。”

  卡莎和琪娜的嬌笑聲遽然一收。

  “沒錯,我聽見了你們這幾天的閑話,”泰爾斯聳聳肩,“尤其是關于丈夫早死、你們好做寡婦的部分…”

  泰爾斯話語一頓,目光閃爍。

  “但如我所說,我聽見了,也聽進去了,可詹恩不行。他不會聽見,也不會聽懂。”

  那一刻,兩姐妹看向泰爾斯的眼神不一樣了。

  只見她們對望一眼,撲哧一笑。

  “哎呀,丈夫早死…那只是隨口說說的氣話啦!”

  “客氣話!”

  “您啊可千萬別當真…”

  “別當太真!”

  泰爾斯冷冷打斷她們:

  “但以我對詹恩的了解,他若跟你們結婚,非但不會早早死去讓你們撿便宜…”

  兩位卡拉比揚小姐笑容微滯。

  泰爾斯的嚴肅起來:

  “大概還會把你們從嫁妝名望到娘家勢力再到陣營立場,乃至生育后代的所有價值全數榨干,若你們有任何覬覦之心非分之想,就狠心送你們兩張公海旅游單程票,完事了還能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化身完美好鰥夫,再潛移默化地操縱風評,讓人覺得一切過錯都在死掉的妻子身上,而他只是個深情的好男人,負責的好家長,永遠的好丈夫。”

  姐妹倆的笑容漸漸消失。

  泰爾斯輕聲加碼:

  “欺瞞、利用、防備、制約、毀滅…就像他對下屬,對臣仆,對想除之而后快的對手們,甚至對某些盟友們所做的一樣——比如卡拉比揚?”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看向面無表情的姐妹倆:

  “當然咯,想必這些…你們事前都知道?”

  書房里安靜了幾秒鐘。

  只見卡莎·卡拉比揚冷哼一聲,她向后仰坐,拉起裙子,姿勢不雅地搭起二郎腿。

  琪娜·卡拉比揚同樣松松垮垮地歪著身子倚上扶手。

  無論卡莎還是琪娜,她們臉上的笑容早已不見蹤影。

  “看來,您還真是了解他啊。”卡莎冷冷道。

  “也許你才更適合嫁給他?”琪娜諷刺道。

  跟之前相比,她們的聲音變得深沉冷酷,不再甜美可愛。

  插科打諢和搞怪幽默,都在這一刻消失無跡。

  “既然如此,”倒是泰爾斯微微一笑,“你們還想找他做丈夫嗎?”

  那一刻,書房里的三人六目相對,沉默不語。

  “事實上,”卡莎冷笑搖頭,“我們根本不需要丈夫。”

  跟之前相比,她們的聲音變得深沉冷酷,不再甜美可愛。

  “只是這個世界,需要我們有個丈夫。”琪娜面無表情。

  插科打諢和搞怪幽默,都在這一刻消失無跡。

  “至少表現得像需要一個丈夫。”

  “所以我們才需要一個早死的丈夫。”

  “來讓世界覺得我們有個丈夫。”

  “至少‘有過’丈夫。”

  雙胞胎齊齊哼聲:

  “滿意了吧?”

  “是么,”面對她們嚴肅的樣子,泰爾斯反倒輕松了許多,不再促狹拘謹,“但歷史上,同在南岸的凱文迪爾和卡拉比揚門當戶對,屢屢聯姻,家譜可是連得很緊…”

  “放心,殿下,”卡莎輕聲開口,卻不容置疑,“這次,我們和翡翠城的合作里,可沒有聯姻一說。”

  “別吃醋,小泰泰,你還是有機會橫刀奪愛的。”琪娜冷冷道。

  雙胞胎死死盯著泰爾斯,像是要把他吃掉。

  泰爾斯聽罷頷首,沉吟片刻。

  “哦,那就好,但你們真不考慮一下?若要與詹恩合作,聯姻也許是保證雙方…”

  “夠了,殿下,不必再費心刺探了。”

  卡莎冷冷出聲,打斷了話題:“關于卡拉比揚家為何會與公爵大人合作…”

  “殿下既然查到了我們這兒,”琪娜哼聲道,“難道不該心知肚明嗎?”

  “哦?煩請為我開解?”

  泰爾斯友好地托了托雙手,示意他洗耳恭聽。

  卡莎冷笑道:

  “我們與凱文迪爾,可不僅僅是地理上離得近。”

  琪娜嘖聲開口:

  “也不只是家譜連得緊。”

  這對雙胞胎仿佛心有靈犀,即便在嚴肅談正事的時候,也能一前一后地彼此接話,幾如一人:

  “這么多年來,翡翠城興盛繁華,南岸領富庶發達。”

  “而沃拉領乘其東風,扶搖直上。”

  “均有賴于空明宮代代鞏固,廣布南岸的變革新政。”

  “日趨完善的治理制度,日見穩定的商市根基。”

  “是,我有所耳聞,”泰爾斯凝重點頭,“自‘鸚鵡公’費德里科奠基而始,南岸領便一以貫之,百年來穩步發展,少有反復,直至如今。”

  堪為星辰楷模。

  卡拉比揚姐妹冷哼繼續:

  “那您就該曉得,我們所倚重的衣食生意,行業生計…”

  “支持和依賴我們的門生故吏,伙伴盟友…”

  “早已在翡翠城所開墾的土壤里生根發芽。”

  “借鳶尾花所延展的根莖支撐身體。”

  “農工匠作,商團貿易,均仰賴其間。”

  “法政治理,領地經營,皆相通相連。”

  “乃至我們自己封地的百姓人家…”

  “甚至您身上的這套手工常服…”

  泰爾斯表情一僵,低頭看了看身上的衣服。

  卡莎衣袖一揮:

  “如今局勢,我們當然可以倒向您這一邊。”

  琪娜打了個響指:

  “助您撤換凱文迪爾,拿下翡翠城。”

  “甚至于取而代之,入主空明宮,雙塔長劍也非不能一試。”

  “可要從此引來王室外力,王都勢力,令空明宮大政更迭…”

  “南岸領一夕劇變,撼動治理根基,那便是唇亡齒寒…”

  她們話鋒一轉,警醒忌憚:

  “搬石砸腳!”

  泰爾斯皺起眉頭。

  “王室外力,王都勢力,”他想起王室宴會里形形色色的人等,不禁沉吟道,“他們有這么可怕?”

  “可怕?”卡莎諷刺一笑,“殿下,您覺得,翡翠城究竟有什么讓王都眼紅?僅僅只是人傻錢多嗎?”

  “換句話說,翡翠城究竟在什么事上,做得比王都要好?要聰明?要引人嫉妒?”

  泰爾斯眉毛一動。

  只聽琪娜冷笑道:

  “您從沒跟您家族底下,乃至是王都周邊的公私人物、官商胥吏們打過正經交道吧?”

  “或者說,全是您挑挑眉毛,他們就點頭哈腰端茶送水的‘交道’?”

  泰爾斯眼神一動:“怎么說?”

  卡莎冷笑道:

  “這么說吧,很長一段時間里,如果我們手底下的商人要通過中央領,生意要借助永星城…”

  琪娜冷哼道:

  “那就意味著多出兩倍的成本支出,大部分消耗在沿途打點,上下孝敬。”

  “打通門路,層層遞進,疏通關系——前提是你還得有關系。”

  “尤其是油水多的生意,幾條法規,幾個市場官,幾次官商勾結,就能讓我們血本無歸。”

  “一來一回,一出一進,東西走牧河賣到永星城,比漂洋過海到遠東圣麟城還費力!”

  “既管天管地,又胡搞瞎搞,還大撈特撈!”

  “這還算好的,前提是遇到的都是收錢辦事的官,簽字給錢的商…”

  “但若有收了錢也不辦事,想辦事就要再交錢,一路空手套白狼,套到你頂不住破產的…”

  “這還不止,要是遇到后臺硬,心里狠,手下黑,光收孝敬都還不滿足的…”

  “非逼著你接受他們的‘技術入股’,任命他們的人‘入駐指導’,給他們‘渠道分紅’,乃至狗屁的‘合作經營’…”

  “或者更糟,變成帶‘王家’和‘國有’甚至‘星辰’前綴的商團生意之后,嗯,門路是通了,也沒有競爭對手敢抬頭看你了…”

  “可是經營本身就爛了!孝敬費比凈利潤還多,小老板比伙計工還多,占坑收錢的比打工干事的還多,指手畫腳的比辛苦跑活兒的還多…”

  “勉強經營,資不抵債,不出幾年,這生意就得敗落,同行全被擠走,盈利無從下手,商團苦不堪言,最后一拍兩散,也許還倒欠各方分紅!”

  “投資人,經營者,上下游,買賣方,乃至行業環境,公帑國庫,一個也撈不著好…”

  泰爾斯聽得心情沉重。

  兩姐妹說得咬牙切齒。

  “只肥了無數王都貴人的親戚子女們,吃得盆滿缽滿,腦滿腸肥,還個個都覺得自己是國家棟梁,為了國計民生找路子,立基業,嘔心瀝血,貢獻良多,政績彪炳…”

  “行業寥落,他們再像蝗蟲一樣飛走,飛去別地別行吃別人…”

  “等到再有人辛辛苦苦從零開始,再把生意撿回來…”

  “他們——或者他們換了一波人的親戚子女們,就又再飛回來,再重復一遍…”

  泰爾斯沉默了一會兒。

  “你們想必不無夸大的嫌疑。事實上,我聽過類似的抱怨,但那是,”泰爾斯頓了一下,“那是康瑪斯人,包括埃克斯特內部的有識之士們,對埃克斯特王國的抱怨,他們對星辰王國反倒沒有這么…”

  “那是自然!”卡莎打斷他。

  “康瑪斯人自己就是這么起家的,他們可太懂門道了,和王都權貴們的關系可好了!”

  “外國資本,本國權貴,絕對權力,三者簡直是絕配啊!”

  “星辰想不國富民強都難啊!”琪娜諷刺道。

  泰爾斯嘆了口氣:

  “此情此狀,國王,還有御前會議的諸公不知道嘛?”

  “國王?御前?”

  “你以為錢都進了誰的口袋?”

  “誰家的親戚子女,誰家的子孫后代?”

  “上到王室特許,下到蠅頭胥吏!”

  “人人都收錢,處處皆親戚,誰敢誰想誰愿意冒頭把這種事捅上去?”

  “驢馬共一槽,上下同一路,誰能誰行誰可以不沾屎尿不受牽掛地把這事處理掉?”

  “有的人想,但他能嗎?”

  “有的人能,但他想嗎?”

  泰爾斯聽得唏噓不已。

  “在翡翠城,幾代規則傳承,這樣的事能找布倫南審判官,就算是公爵本人也要乖乖守法,吃了什么都得吐出來!”

  “在王都能找誰?找審判官?誰不知道他們自家近親提拔盤根錯節,事事都要看‘親戚們’臉色?找庫倫首相?他除了在朝政上左搖右擺和稀泥‘皮死安得撈無’之外還會干什么?找國王陛下?人家可要操心國家大事星辰復興,就連兒子找他撒嬌要錢都差點被一刀喀嚓掉!”

  也許…也許因為鳶尾花公爵們知道。

  泰爾斯沉默不語,唯獨心里的聲音在低聲開口:

  他們知道,自己要是恣意妄為,要是隨心所欲,要是不乖乖守法,那終有一日,自毀長城的他們就會被來自王都的、胃口更大的大魚們吃掉。

  可是那些大魚——歷代的星辰至高國王們,他們要是恣意妄為…

  在星辰王國,哪里還有更大的魚,能吃得下復興宮,從而讓國王們忌憚?

  更大的魚。

  但泰爾斯又緊接著想起了血色之年,不由得捏緊拳頭。

  “我明白了。”

  泰爾斯長嘆一聲:

  “一個多世紀前,賢君新政,不計出身,提拔干吏,除弊革新…”

  “弊是除了,”卡莎諷刺道,“可吃飯的嘴,能伸的手也多了…”

  “這些一路考上來,又一路爬上來的文官干吏們吃起人來,可比貴族家的蠢笨親戚們聰明多了!”琪娜不爽道。

  “再新再好的家具,也終究會積灰變舊,”泰爾斯沉聲道,“現在看來,閔迪思三世的繼任者們,未能如他預想般一以貫之,讓他留下的制度持續健康地運行…”

  卻令王國各處發展不均,從上到下矛盾重重…

  反倒是王國一隅,被嘲諷為“鸚鵡學舌”,地位體量都不如永星城的翡翠城,是權力威能都難比復興宮的空明宮,是名望家世都不及璨星王室的凱文迪爾家族…

  “現在您明白了嗎?”

  只聽雙胞胎冷冷道:

  “幫了您,我們也許能得一時的王子寵信,陛下青眼。”

  “卻要讓南岸領變成這樣,毀了幾代的統治根基,聚財底蘊?”

  “您的王冠穩了。”

  “我們的凳腳卻塌了!”

  “然后您再給我們發張嘉許狀?”

  “上書‘泰爾斯王子衷心感謝’?”

  “還是施舍來一紙情書,讓我們做您的女官、情人、紅顏知己…”

  “左擁右抱,夜夜笙歌?”

  兩姐妹諷刺刻薄,令泰爾斯皺眉不已。

  “正因如此…”

  “王室雖然大權在握,威勢難敵。”

  “霸道強橫,不容反對。”

  “可為了家門口的田地,家里人的生計,便是孤兒寡母…”

  琪娜的尾音慷慨激昂,卡莎配合地一甩折扇:

  “也必竭盡全力…”

  “奮起反擊!”

  兩姐妹的話音落下,泰爾斯沉默了很久。

  “所以,”王子幽幽道,“跟詹恩合作,力保翡翠城,是卡拉比揚家出于利益和立場的選擇。”

  卡莎和琪娜對視一眼,緩緩頷首:

  “這是事實。”

  “也是現實。”

  “時局如此。”

  “大勢所趨。”

  “理所當然。”

  “天經地義。”

  “嗯,聽上去,似乎是個無解的難題,南岸諸貴無論如何不會妥協。”

  面對面有得色,仿佛勝券在握的兩姐妹,泰爾斯若有所思,輕輕點頭:

  “但又為什么這么遲呢?”

  “什么?”

  “遲什么?”

  泰爾斯吐出一口氣。

  “我是問,既然利益一致,又是立場相同,還堅定決心要抵御王室,那你們為什么不早些出手相助?”

  姐妹倆臉色微變。

  “為什么不趕在選將會之前,就配合凱文迪爾動手,嫁禍栽贓潑臟水什么的,把我早早趕回王都,防患于未然?”

  泰爾斯聳肩攤手:

  “就非要等到費德里科現身,滿城嘩然,公爵下獄,空明宮易主,你們再姍姍來遲,搞風搞雨,把翡翠城攪成一團亂麻,逼我妥協,逼退復興宮,以還政公爵?”

  卡拉比揚雙胞胎齊齊沉默下來,收斂笑容。

  書房里安靜了幾秒鐘。

  泰爾斯看看卡莎,又看看琪娜,表情深邃。

  “是我們的錯,我們低估了事態的發展。”卡莎突然開口,惋惜不已。

  “誰能料得,陛下如此雷霆手段…”琪娜點頭補充,神情悲愴。

  “等我們反應過來,為時已晚。”

  “只能亡羊補牢,聊作補償…”

  “或者是有意為之,”泰爾斯冷冷道,“刻意拖延到事態不可挽回的時候,才好待價而沽?”

  卡莎和琪娜眼神一動。

  (“他是真的學會插話了!”——暗中咬牙切齒的兩姐妹)

  “如此一來,才好讓我、讓詹恩乃至讓陛下等人看見…”

  泰爾斯伸出兩根手指,毫不客氣指向兩位客人。

  “這場風暴里,你們卡拉比揚才是手握鑰匙,平定局勢的關鍵人物?”

  至于翡翠城為此所受到的損害嘛…

  泰爾斯心中不屑。

  一來,只要不是全然毀滅,就還有得救。

  二來,南岸領要是沒了翡翠城…

  這不是還有沃拉領嗎?

  “如果我所猜是真的,那至少證明了你們對詹恩的忌憚與憎惡,并不亞于對復興宮的恐懼和排斥,”王子喝了口茶,沉聲道:“那就是說,比起你們之前所說的‘規則不容,勢不兩立’…我們還有得談,對吧?”

  雙胞胎的笑容消失了。

  “殿下為了挑撥離間…”卡莎冷著臉。

  “還真是煞費苦心啊。”琪娜不屑道。

  泰爾斯笑了。

  “按你們的說法,要是王都權貴們的手伸進翡翠城,就像一頭野蠻的史前巨鱷沖進了小魚潭——所以你們才要支持詹恩,以保護南岸領所有人均因之受益的規則。”

  王子話音一轉:

  “但別忘了,詹恩之所以保護、遵守這套規則,乃是因為這規則對他最有利,是他的規則。”

  泰爾斯瞇起眼睛:

  “比如說,我接手空明宮后才發現,原來南岸領最賺錢的產業,超過九成都落位在翡翠城周邊,或與翡翠城密切相關。”

  這一刻,雙胞胎交換了眼神。

  “而翡翠城里,又有九成往上的生意行業,各個位置都是凱文迪爾家的親戚伙伴、門生故吏或手套代言人,掌事的話語權、利潤的分配權,均由詹恩牢牢把控,說一不二,其余勢力無論貴族商團——哪怕是貴為沃拉領領主的卡拉比揚家——都要仰其鼻息,頂多也就是比別人多吃一點邊角料罷了。”

  泰爾斯話音一轉:

  “怎么,除了位置不同,程度不一,是不是跟你們方才抱怨的‘王都權貴’們,嗯,有點像?”

  雙胞胎雙雙皺起眉頭。

  “所以我猜,在這套規則下,凱文迪爾家族自己就是一條可怕的大鯊魚,當然,想必沒有復興宮的史前巨鱷那么大,那么兇。”

  泰爾斯目光一厲:

  “但都是大魚吃小魚,被鯊魚吃還是被巨鱷吃,并無本質的區別——就像你們對詹恩的忌憚,與你們對我父親的恐懼,只是程度不一,內里別無二致。”

  泰爾斯瞇起眼睛:

  “尤其是,相比起遠在王都的國王,你們跟詹恩離得太近,打了太多年的交道。”

  雙胞胎對視一眼,面色嚴肅,不言不語。

  “你們太了解他了:除了從出生起就坐在居高臨下、對臣屬操縱支配的位子之外,詹恩這個人精明、狡猾、狠辣、周密,年富力強,八面玲瓏,懂得因勢利導,善于分化弄權,尤其擅長懷柔籠絡,可關鍵時刻又絕對冷酷無情…”

  泰爾斯繼續道:

  “他把手底下的每一個人都當作棋子和籌碼,最大限度地算計價值、壓榨精力,偏偏還形象完美無可指摘,無論下屬有什么怨言都沒法出口,總讓人們心生共情地覺得‘有這么好的老板,下屬就該心甘情愿忍受加班和欠薪才對’…”

  話音落下,兩位小姐齊齊陷入沉寂。

  “你們之所以要把他拖到下臺失勢,讓他先被巨鱷啃一口再脫困,并不是因為他不是個‘好丈夫’,”泰爾斯放下茶杯,明明說著別人,卻心有所感,感同身受,“而是因為,他本就不是個好打交道的上司。”

  泰爾斯瞇起眼睛:

  “尤其對那些不安分的同僚下屬而言。”

  這一刻,卡莎和琪娜面無表情,卻目光冰冷。

  “但你們知道這一點。”

  觀察著兩人的神色反應,泰爾斯最終確認:

  “早在你們跟他合作,試圖為他奪回翡翠城之前,就知道。”

  這一回,兩姐妹沉默了很久。

  但泰爾斯也耐心十足,靜靜等待。

  不知過了多久之后。

  “當然,我們知道。”卡莎輕聲道。

  “就像妻子了解她的丈夫。”琪娜冷冷道。

  “就像下屬了解她的上司。”

  雙胞胎有意無意地道:

  “就像兒子了解父親。”

  “就像臣子了解君王。”

  “哪怕后者自私得毫無察覺。”

  泰爾斯想起哈沙特使對詹恩的評價和忌憚,又想起自己在復興宮的遭遇,一時也沉默下來。

  “但那又如何?”卡莎回過神來,深吸一口氣。

  “這不會改變事實。”琪娜冷冷道。

  “我們依舊不會幫你。”

  “反倒是您,被凱文迪爾兄妹羞辱之后,名聲掃地,退無可退。”

  泰爾斯沉默了很久。

  “陛下就算了,”他嘆出一口氣,“詹恩,他知道你們這樣兩面三刀,趁火打劫,想方設法也要擺他一道嗎?”

  出乎意料,雙胞胎毫無懼色,齊齊冷笑。

  “我還以為你很了解公爵大人呢。”

  “看來也不過如此。”

  泰爾斯皺起眉頭。

  “你以為,當詹恩大人向我們求援的時候,沒有想到這一點嗎?”

  “你以為,他要被巨鱷狠咬一口才能得到援手,不是他心甘情愿的嗎?”

  泰爾斯面色微變。

  他看著表情坦然,毫無愧色的兩姐妹,突然明白過來。

  原來如此。

  詹恩知道。

  她們也知道。

  在棋局里,每個人都知道自己要承擔怎樣的代價,面對怎樣的后果。

  但他們依舊義無反顧。

  朝著既定的線路踏步向前。

  因為王國之內,滾滾熔爐已經開啟。

  炙熱滾燙,燃燒一切。

  不容他們稍作猶豫。

  他再次意識到,眼前的姐妹倆,不是坦甘加那樣會在恐懼和威脅面前就范的人。

  但是…

  “你們不覺得厭煩嗎?”泰爾斯幽幽道。

  “厭煩?”雙胞胎奇道。

  泰爾斯輕嘆一口氣:

  “對,厭煩,這是米拉…米蘭達小姐對我說過的話。”

  卡拉比揚姐妹對視一眼,似有不屑:

  “米拉?”

  “米蘭達?”

  “北境大瘋批?”

  “鋼鐵狠婆娘?”

  泰爾斯點點頭。

  “對你們而言,這趟翡翠城之旅,這場奪權風暴,這場不尋常的政治博弈,你們做得再好再棒也罷,哪怕把我、把復興宮趕出局…”

  王子目光縹緲,回憶起米拉在星湖堡向他效忠的舉動:

  “南岸領卻依舊凱文迪爾家,是詹恩,是這個表里不一的上司在掌權。”

  泰爾斯看向兩位少女:

  “翡翠城還在以之前的方式運轉,一成不變。”

  卡拉比揚姐妹一頓,似有不忿,也有不解:

  “這樣不好嗎?”

  “這不就是目的嗎?”

  泰爾斯搖搖頭。

  “至于你們兩個,卡莎和琪娜,卡拉比揚家事實上的經營者…”

  他幽幽望著兩人,語氣不無可惜:

  “哪怕在這個位置上做到頂,做到極限,做到最好——我認為你們已經做到了——也依舊承受著世界要你們‘嫁個丈夫’的期待。”

  卡莎和琪娜眼神一凝。

  “依舊要一邊全力經營爭取空間,以維護自己的價值和自由,一邊又被迫偽裝裝瘋賣傻,去尋找那個理想中‘早死的丈夫’…”

  泰爾斯想起了什么,越說越是感慨:

  “依舊只能花費遠超收獲的成本,去在另一個層面上‘打點上下,疏通關系’,去做那些你們不喜歡的事情,去扮成你們并不習慣的模樣,只為了…”

  泰爾斯長嘆一聲:

  “你們真的,不會覺得厭煩嗎?”

  這一次,兩姐妹先是疑惑,隨后垂下頭,沉默了很久。

  直到她們猛地抬頭,再度出聲,話語里帶了幾絲難以察覺的怒意:

  “殿下質問我們時,居高臨下,理直氣壯。”

  “卻忘了自己的立場和處境!”

  泰爾斯眉頭一動。

  只見卡莎和琪娜你一句我一句,冷言冷語,直刺王子的過往軟肋:

  “您生而為雜種私生子,可是自愿的?”

  “您往埃克斯特為質,可是自愿的?”

  “您于刃牙營地遇險,可是自愿的?”

  “您在王室宴會決斗,可是自愿的?”

  “您遠走破舊的星湖堡,可是自愿的?”

  “您此番出使翡翠城,可是自愿的?”

  兩姐妹齊齊怒哼:

  “而您真的…”

  “不覺得厭煩嗎?”

  泰爾斯張口欲言,卻無言以對,只能繼續沉默。

  于是惡魔雙胞胎夾槍帶棒,乘勝追擊:

  “在星辰王國,你看似地位崇高。”

  “實則多余又尷尬!”

  “您與陛下關系復雜,彼此生疑,難得信任,遑論重用。”

  “偏偏您又不甘委屈,不愿茍且,每每橫沖直撞,惹是生非。”

  “王子殿下在翡翠城攝政,看似人人尊敬。”

  “實則根本無人在意!”

  “你坐在空明宮里,看似位高權重,頤指氣使。”

  “卻只是一個提線木偶!”

  “因為聰明人都明白,提線的兩端,只有凱瑟爾王和詹恩公爵,來回拉扯。”

  “所有人等待的,不過是王室中央和鳶尾花家族孰勝孰負!”

  “誰管你屁股朝哪邊,放出來什么味兒,擠出去的玩意兒是啥形狀?”

  “在這場復興宮和空明宮的博弈里,你充其量就是個添頭罷了。”

  卡莎冷笑著:

  “所以您此刻才需要死命撲騰,爭取存在感。”

  琪娜報復般嘖聲道:

  “避免淹沒在權貴打架的浪花里。”

  兩姐妹對視一眼:

  “而您真的…”

  “不覺得厭煩嗎?”(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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