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把話說開,事情就簡單多了。”
書桌后,泰爾斯輕輕鼓掌:
“兩位卡拉比揚小姐,讓我們來談筆生意吧。”
卡莎和琪娜對視一眼,在黑色的折扇后不屑輕哼:
“您要我們就此住手?”
“放棄對抗,幫您馴服翡翠城?”
“好讓您罷黜詹恩大人?”
“體面地政變奪權?”
惡魔雙胞胎來回揮動折扇,神色殘酷煞有介事:
“再把鳶尾花大卸八塊。”
“將空明宮搓扁揉圓。”
“南岸富庶歸御帑。”
“翡翠繁華云煙散?”
“一人一句,把我要說的話都說完了,”泰爾斯張開雙臂,溫柔一笑,“我就喜歡你們這一點。”
姐妹倆齊齊冷笑一聲,手上一抖,黑扇再翻!
扇面上描畫的是更加晦澀難懂的粗穢方言:
靠背靠木靠懶覺。
駕崩駕塞駕雞麥。
兩把扇子放在一處,相鄰處還組出一小句話:
夭壽囡仔 泰爾斯看了半天也沒明白。
“這是什么意思?”
卡莎笑容滿面:
“方言。意思是殿下您說得真好。”
琪娜雙眼閃光:
“簡直讓我們受寵若驚。”
“噢,謝謝,”泰爾斯不禁皺眉,卻也不愿深究,“那你們的答復是?”
“不可能。”卡莎拒絕道。
“不現實。”琪娜冷笑道。
泰爾斯挑起眉毛。
“要知道,我們花了這么多心血和小錢錢…”卡莎瞇起眼睛。
“就為了把這堆叫翡翠城的積木拆得七零八落,搖搖欲墜…”琪娜專心地挑著指甲。
“現在又要我們把它完完整整地拼回去?”
“內心該留下多少陰影和空洞,遺憾和失意?”
泰爾斯嘆了口氣,靠上椅背。
“關于你們陽奉陰違,居中作梗禍亂翡翠城的事情,我還沒來得及上報復興宮,”他沉聲道,“須知,你們的哥哥在王都,正因為違禁闖宮,停職反省。”
兩姐妹沒有如泰爾斯料想般面色大變,只是眼神微冷。
“哦,那還多虧了您呢!”
“天底下最孝順父親的王子!”
泰爾斯抬起眼神:
“那我再問一遍:你們的答復是?”
雙胞胎對視一眼,斬釘截鐵:
“不!”
泰爾斯皺起眉頭。
“您盡管就去找陛下告御狀吧!”
“然后告訴我們結果?”
“最好給蠢哥哥留個全尸!”
“至少可以拿線縫起來那種!”
面對兩位笑得越發燦爛的少女,泰爾斯不禁皺起眉頭。
“你們,你們真的是科恩的妹妹,親生妹妹?”
兩位少女交換眼神,捂嘴一笑:
“當然是啦!”
“只不過在家族面前…”
卡莎笑容一收,語氣一冷:
“個人根本無足輕重。”
琪娜冷哼道:
“哪怕是家族繼承人。”
“況且,卡拉比揚舍得讓繼承人待在王都,待在復興宮眼皮底下,這還不能說明問題嗎?”
“就像您待在龍霄城。”
無論是最后一句話的內容,還是話語中的冷酷意味,都讓泰爾斯心情一沉。
“看來,之前是我猜錯了。”
泰爾斯回過神來,長嘆一聲:
“你們前來翡翠城,不是為了科恩闖宮一事擦屁股的。”
他認真地看向兩位笑容漸冷的少女。
“你們,或者卡拉比揚家真正在意的,只是這場復興宮與空明宮、永星城與翡翠城之間,事關王國未來的政治博弈本身。”
卡莎和琪娜沒有說話。
泰爾斯繼續道:
“卡拉比揚家真正擔心的是:如果你們這趟不來,不參與這場席卷南岸、影響星辰格局的政變,那不管結果如何,雙塔長劍以后在南岸領,都可能寸步難行。”
泰爾斯不屑道:
“在這個目標前,科恩·卡拉比揚頂多算是個添頭,對吧?”
兩姐妹冷笑一聲。
“他是添頭…”
“您卻不是。”
泰爾斯表情一變:
“什么意思?”
兩位卡拉比揚小姐交換眼神。
“事已至此,小泰泰,翡翠城失控脫節,每況愈下,一環接一環。”
“可你卻一意孤行,要力排眾議降罪詹恩,以撤換公爵。”
“事態惟有更糟更壞。”
“更加不可挽回。”
“不滿你的人絕不止是丑八怪希萊,暗中使力的也絕不止卡拉比揚。”
“各行各業都會有人反抗你,至少陽奉陰違惡心你。”
“時局日下,支持你的人也不免開始質疑。”
“更多的人們就此逃離。”
“至少也是貌合神離。”
“而你卻無能為力。”
“只能坐看繁華沉寂。”
“民生凋敝。”
“遑論拿下南岸,充盈國庫,贏回陛下信任。”
“擴張王權,提高聲望,為自己的王座堅實夯基?”
泰爾斯沉默著,越聽越是皺眉。
卡莎和琪娜雙雙一笑,語氣一轉:
“而事到如今,您非但不思萬全之策,反而揪著細枝末節,想著推脫卸責?”
“把自己執政不力的過錯,全數怪在下級封臣的身上?”
“甚至還要上告御狀,拿我們的蠢哥哥,拿他人的軟肋威脅出氣?”
“打輸了架就找家長?拼不過人就拼爹媽?”
卡拉比揚姐妹冷笑著:
“咱哥哥死不死的,無關緊要…”
“卡拉比揚遭罪也沒啥大不了…”
“但這卻會打擊凱瑟爾陛下對您本就所剩無幾的信任。”
“更令整個王國知曉:他們的王位繼承人軟弱無能,才不配位。”
“是個推諉卸責,欺軟怕硬,離開復興宮和裙帶關系就一無是處的小紈绔。”
“還是個剛愎自用,刮地三尺,富庶之鄉都能治成廢墟一片的小廢物。”
兩位小姐甜美溫柔的嗓音就此落下。
該死。
聽完這段有恃無恐的剖析,泰爾斯不得不閉上眼睛,輕輕地揉搓自己的額頭。
威脅她們并沒有用。
泰爾斯心底里的聲音冷靜地分析:
她們知道你自身難保。
你讓她們倒霉的前提,是自己先倒霉。
那么…他該怎么辦?
“不錯,很敏銳,也很現實,”泰爾斯嘆出一口長氣,“抱歉,但我是真的想再問一句:你倆真是科恩的妹妹?”
卡莎和琪娜相視一笑,溫柔地看向泰爾斯。
“那小泰泰你,真是位高權重的星湖公爵?”
“不可動搖的王位繼承人?”
“英勇的璨星血裔?”
“鐵腕王之子?”
卡莎笑道:
“真的血液鎏金?”
琪娜好奇地舔舔嘴:
“日照之下,閃閃發光?”
泰爾斯不禁嗤聲失笑。
兩位小姐同樣捂嘴而笑。
仿佛這不過是一場再普通不過的閑話家常。
哪來什么刀光劍影,人心險惡?
“那為什么是詹恩?”
兩位少女笑靨如花:“對不起?”
“我是說,我很好奇,”泰爾斯支起下巴,表情凝重,“這場政治風暴里,你們為什么要效忠詹恩,站在鳶尾花那一邊,甚至不惜親自下場,冒險又費事?”
卡莎和琪娜齊齊一怔。
但她們反應極快,滴水不漏:
“您問為什么?”
“這不是明擺著的嗎?”
兩人眼前一亮,手舞足蹈:
“詹恩大人乃是南岸公爵,翡翠城主。”
“空明宮執政,鳶尾花家主,王國的股肱重臣!”
“我們的家族世交。”
“忠實的政治血盟!”
“寧因友故。”
“不以敵亡!”
“自然要站在一起。”
“抵御外侮!”
“若要我們背叛他…”卡莎拖長尾音,看向琪娜。
“得加錢?”泰爾斯突然開口。
原本一唱一和的雙胞胎經此打斷,頓時愣住。
“加什么?”
“什么錢?”
“抱歉,”泰爾斯擺手忍笑,“西荒的某個笑話,不用在意。”
兩位卡拉比揚對視一眼,齊齊皺眉。
“不妙,姐妹。”
琪娜扭過頭,把臉藏在折扇后,低聲開口。
“他學會打亂我們的節奏了。”
卡莎舉起折扇遮住下巴,點點頭。
“這可如何是好?”
“只好拿出聲樂課上的全部本事…”
“你們知道,”泰爾斯輕笑著提高音量,“我能聽見你們…”
卡莎琪娜猛地抬頭,氣急敗壞:
“我們知道!!!”
泰爾斯毫無慍色,輕聲開口:“但是他不行。”
“誰不行?”
“什么不行?”
“詹恩·凱文迪爾,如果他求你們合作的條件,就是跟卡拉比揚聯姻的話…”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正色道:
“相信我,他不行。”
原本氣勢洶洶的的雙胞胎聞言一愣:
“他不行什么?”
“他什么不行?”
卡莎和琪娜面色微變,但卻應變極快,她們一個驚喜攏手,一個羞澀捂臉:
“噫!哎呀,您說這個干什么…”
“怎么好當著姑娘家說這事兒…”
“不要把人家的真心愿望說出來嘛!”
“說出來不靈了怎么辦…”
“姑娘家要矜持自制,羞澀秀美…”
“尤其是在婚姻大事面前…”
泰爾斯嘆息道:
“相信我,他不會是個好丈夫的。”
書房里再度安靜下去。
卡莎和琪娜對望一眼,擺出輕蔑與不屑。
“他說什么?”
“他說詹恩大人不是個好老公?”
兩姐妹爆發諷刺的大笑:
“怎么可能!”
“公爵大人明明年少多金!”
“年富力強!”
“位高權重!”
“富甲天下!”
“他還有個好爸爸…”
“特別是有個好爸爸…”
“最好的爸爸…”
“他的父親死了,”泰爾斯面無表情,“詹恩就是因此失勢的。”
“所以才是個好爸爸啊!”
“有時候,死掉的爸爸才是最好的爸爸!”
泰爾斯狠狠蹙眉。
“但我敢肯定,詹恩絕對不會婚后早死,從而讓你們變成有錢有權有頭銜,還不用受丈夫鉗制的公爵遺孀,巨富寡婦。”
卡莎和琪娜的嬌笑聲遽然一收。
“沒錯,我聽見了你們這幾天的閑話,”泰爾斯聳聳肩,“尤其是關于丈夫早死、你們好做寡婦的部分…”
泰爾斯話語一頓,目光閃爍。
“但如我所說,我聽見了,也聽進去了,可詹恩不行。他不會聽見,也不會聽懂。”
那一刻,兩姐妹看向泰爾斯的眼神不一樣了。
只見她們對望一眼,撲哧一笑。
“哎呀,丈夫早死…那只是隨口說說的氣話啦!”
“客氣話!”
“您啊可千萬別當真…”
“別當太真!”
泰爾斯冷冷打斷她們:
“但以我對詹恩的了解,他若跟你們結婚,非但不會早早死去讓你們撿便宜…”
兩位卡拉比揚小姐笑容微滯。
泰爾斯的嚴肅起來:
“大概還會把你們從嫁妝名望到娘家勢力再到陣營立場,乃至生育后代的所有價值全數榨干,若你們有任何覬覦之心非分之想,就狠心送你們兩張公海旅游單程票,完事了還能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化身完美好鰥夫,再潛移默化地操縱風評,讓人覺得一切過錯都在死掉的妻子身上,而他只是個深情的好男人,負責的好家長,永遠的好丈夫。”
姐妹倆的笑容漸漸消失。
泰爾斯輕聲加碼:
“欺瞞、利用、防備、制約、毀滅…就像他對下屬,對臣仆,對想除之而后快的對手們,甚至對某些盟友們所做的一樣——比如卡拉比揚?”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看向面無表情的姐妹倆:
“當然咯,想必這些…你們事前都知道?”
書房里安靜了幾秒鐘。
只見卡莎·卡拉比揚冷哼一聲,她向后仰坐,拉起裙子,姿勢不雅地搭起二郎腿。
琪娜·卡拉比揚同樣松松垮垮地歪著身子倚上扶手。
無論卡莎還是琪娜,她們臉上的笑容早已不見蹤影。
“看來,您還真是了解他啊。”卡莎冷冷道。
“也許你才更適合嫁給他?”琪娜諷刺道。
跟之前相比,她們的聲音變得深沉冷酷,不再甜美可愛。
插科打諢和搞怪幽默,都在這一刻消失無跡。
“既然如此,”倒是泰爾斯微微一笑,“你們還想找他做丈夫嗎?”
那一刻,書房里的三人六目相對,沉默不語。
“事實上,”卡莎冷笑搖頭,“我們根本不需要丈夫。”
跟之前相比,她們的聲音變得深沉冷酷,不再甜美可愛。
“只是這個世界,需要我們有個丈夫。”琪娜面無表情。
插科打諢和搞怪幽默,都在這一刻消失無跡。
“至少表現得像需要一個丈夫。”
“所以我們才需要一個早死的丈夫。”
“來讓世界覺得我們有個丈夫。”
“至少‘有過’丈夫。”
雙胞胎齊齊哼聲:
“滿意了吧?”
“是么,”面對她們嚴肅的樣子,泰爾斯反倒輕松了許多,不再促狹拘謹,“但歷史上,同在南岸的凱文迪爾和卡拉比揚門當戶對,屢屢聯姻,家譜可是連得很緊…”
“放心,殿下,”卡莎輕聲開口,卻不容置疑,“這次,我們和翡翠城的合作里,可沒有聯姻一說。”
“別吃醋,小泰泰,你還是有機會橫刀奪愛的。”琪娜冷冷道。
雙胞胎死死盯著泰爾斯,像是要把他吃掉。
泰爾斯聽罷頷首,沉吟片刻。
“哦,那就好,但你們真不考慮一下?若要與詹恩合作,聯姻也許是保證雙方…”
“夠了,殿下,不必再費心刺探了。”
卡莎冷冷出聲,打斷了話題:“關于卡拉比揚家為何會與公爵大人合作…”
“殿下既然查到了我們這兒,”琪娜哼聲道,“難道不該心知肚明嗎?”
“哦?煩請為我開解?”
泰爾斯友好地托了托雙手,示意他洗耳恭聽。
卡莎冷笑道:
“我們與凱文迪爾,可不僅僅是地理上離得近。”
琪娜嘖聲開口:
“也不只是家譜連得緊。”
這對雙胞胎仿佛心有靈犀,即便在嚴肅談正事的時候,也能一前一后地彼此接話,幾如一人:
“這么多年來,翡翠城興盛繁華,南岸領富庶發達。”
“而沃拉領乘其東風,扶搖直上。”
“均有賴于空明宮代代鞏固,廣布南岸的變革新政。”
“日趨完善的治理制度,日見穩定的商市根基。”
“是,我有所耳聞,”泰爾斯凝重點頭,“自‘鸚鵡公’費德里科奠基而始,南岸領便一以貫之,百年來穩步發展,少有反復,直至如今。”
堪為星辰楷模。
卡拉比揚姐妹冷哼繼續:
“那您就該曉得,我們所倚重的衣食生意,行業生計…”
“支持和依賴我們的門生故吏,伙伴盟友…”
“早已在翡翠城所開墾的土壤里生根發芽。”
“借鳶尾花所延展的根莖支撐身體。”
“農工匠作,商團貿易,均仰賴其間。”
“法政治理,領地經營,皆相通相連。”
“乃至我們自己封地的百姓人家…”
“甚至您身上的這套手工常服…”
泰爾斯表情一僵,低頭看了看身上的衣服。
卡莎衣袖一揮:
“如今局勢,我們當然可以倒向您這一邊。”
琪娜打了個響指:
“助您撤換凱文迪爾,拿下翡翠城。”
“甚至于取而代之,入主空明宮,雙塔長劍也非不能一試。”
“可要從此引來王室外力,王都勢力,令空明宮大政更迭…”
“南岸領一夕劇變,撼動治理根基,那便是唇亡齒寒…”
她們話鋒一轉,警醒忌憚:
“搬石砸腳!”
泰爾斯皺起眉頭。
“王室外力,王都勢力,”他想起王室宴會里形形色色的人等,不禁沉吟道,“他們有這么可怕?”
“可怕?”卡莎諷刺一笑,“殿下,您覺得,翡翠城究竟有什么讓王都眼紅?僅僅只是人傻錢多嗎?”
“換句話說,翡翠城究竟在什么事上,做得比王都要好?要聰明?要引人嫉妒?”
泰爾斯眉毛一動。
只聽琪娜冷笑道:
“您從沒跟您家族底下,乃至是王都周邊的公私人物、官商胥吏們打過正經交道吧?”
“或者說,全是您挑挑眉毛,他們就點頭哈腰端茶送水的‘交道’?”
泰爾斯眼神一動:“怎么說?”
卡莎冷笑道:
“這么說吧,很長一段時間里,如果我們手底下的商人要通過中央領,生意要借助永星城…”
琪娜冷哼道:
“那就意味著多出兩倍的成本支出,大部分消耗在沿途打點,上下孝敬。”
“打通門路,層層遞進,疏通關系——前提是你還得有關系。”
“尤其是油水多的生意,幾條法規,幾個市場官,幾次官商勾結,就能讓我們血本無歸。”
“一來一回,一出一進,東西走牧河賣到永星城,比漂洋過海到遠東圣麟城還費力!”
“既管天管地,又胡搞瞎搞,還大撈特撈!”
“這還算好的,前提是遇到的都是收錢辦事的官,簽字給錢的商…”
“但若有收了錢也不辦事,想辦事就要再交錢,一路空手套白狼,套到你頂不住破產的…”
“這還不止,要是遇到后臺硬,心里狠,手下黑,光收孝敬都還不滿足的…”
“非逼著你接受他們的‘技術入股’,任命他們的人‘入駐指導’,給他們‘渠道分紅’,乃至狗屁的‘合作經營’…”
“或者更糟,變成帶‘王家’和‘國有’甚至‘星辰’前綴的商團生意之后,嗯,門路是通了,也沒有競爭對手敢抬頭看你了…”
“可是經營本身就爛了!孝敬費比凈利潤還多,小老板比伙計工還多,占坑收錢的比打工干事的還多,指手畫腳的比辛苦跑活兒的還多…”
“勉強經營,資不抵債,不出幾年,這生意就得敗落,同行全被擠走,盈利無從下手,商團苦不堪言,最后一拍兩散,也許還倒欠各方分紅!”
“投資人,經營者,上下游,買賣方,乃至行業環境,公帑國庫,一個也撈不著好…”
泰爾斯聽得心情沉重。
兩姐妹說得咬牙切齒。
“只肥了無數王都貴人的親戚子女們,吃得盆滿缽滿,腦滿腸肥,還個個都覺得自己是國家棟梁,為了國計民生找路子,立基業,嘔心瀝血,貢獻良多,政績彪炳…”
“行業寥落,他們再像蝗蟲一樣飛走,飛去別地別行吃別人…”
“等到再有人辛辛苦苦從零開始,再把生意撿回來…”
“他們——或者他們換了一波人的親戚子女們,就又再飛回來,再重復一遍…”
泰爾斯沉默了一會兒。
“你們想必不無夸大的嫌疑。事實上,我聽過類似的抱怨,但那是,”泰爾斯頓了一下,“那是康瑪斯人,包括埃克斯特內部的有識之士們,對埃克斯特王國的抱怨,他們對星辰王國反倒沒有這么…”
“那是自然!”卡莎打斷他。
“康瑪斯人自己就是這么起家的,他們可太懂門道了,和王都權貴們的關系可好了!”
“外國資本,本國權貴,絕對權力,三者簡直是絕配啊!”
“星辰想不國富民強都難啊!”琪娜諷刺道。
泰爾斯嘆了口氣:
“此情此狀,國王,還有御前會議的諸公不知道嘛?”
“國王?御前?”
“你以為錢都進了誰的口袋?”
“誰家的親戚子女,誰家的子孫后代?”
“上到王室特許,下到蠅頭胥吏!”
“人人都收錢,處處皆親戚,誰敢誰想誰愿意冒頭把這種事捅上去?”
“驢馬共一槽,上下同一路,誰能誰行誰可以不沾屎尿不受牽掛地把這事處理掉?”
“有的人想,但他能嗎?”
“有的人能,但他想嗎?”
泰爾斯聽得唏噓不已。
“在翡翠城,幾代規則傳承,這樣的事能找布倫南審判官,就算是公爵本人也要乖乖守法,吃了什么都得吐出來!”
“在王都能找誰?找審判官?誰不知道他們自家近親提拔盤根錯節,事事都要看‘親戚們’臉色?找庫倫首相?他除了在朝政上左搖右擺和稀泥‘皮死安得撈無’之外還會干什么?找國王陛下?人家可要操心國家大事星辰復興,就連兒子找他撒嬌要錢都差點被一刀喀嚓掉!”
也許…也許因為鳶尾花公爵們知道。
泰爾斯沉默不語,唯獨心里的聲音在低聲開口:
他們知道,自己要是恣意妄為,要是隨心所欲,要是不乖乖守法,那終有一日,自毀長城的他們就會被來自王都的、胃口更大的大魚們吃掉。
可是那些大魚——歷代的星辰至高國王們,他們要是恣意妄為…
在星辰王國,哪里還有更大的魚,能吃得下復興宮,從而讓國王們忌憚?
更大的魚。
但泰爾斯又緊接著想起了血色之年,不由得捏緊拳頭。
“我明白了。”
泰爾斯長嘆一聲:
“一個多世紀前,賢君新政,不計出身,提拔干吏,除弊革新…”
“弊是除了,”卡莎諷刺道,“可吃飯的嘴,能伸的手也多了…”
“這些一路考上來,又一路爬上來的文官干吏們吃起人來,可比貴族家的蠢笨親戚們聰明多了!”琪娜不爽道。
“再新再好的家具,也終究會積灰變舊,”泰爾斯沉聲道,“現在看來,閔迪思三世的繼任者們,未能如他預想般一以貫之,讓他留下的制度持續健康地運行…”
卻令王國各處發展不均,從上到下矛盾重重…
反倒是王國一隅,被嘲諷為“鸚鵡學舌”,地位體量都不如永星城的翡翠城,是權力威能都難比復興宮的空明宮,是名望家世都不及璨星王室的凱文迪爾家族…
“現在您明白了嗎?”
只聽雙胞胎冷冷道:
“幫了您,我們也許能得一時的王子寵信,陛下青眼。”
“卻要讓南岸領變成這樣,毀了幾代的統治根基,聚財底蘊?”
“您的王冠穩了。”
“我們的凳腳卻塌了!”
“然后您再給我們發張嘉許狀?”
“上書‘泰爾斯王子衷心感謝’?”
“還是施舍來一紙情書,讓我們做您的女官、情人、紅顏知己…”
“左擁右抱,夜夜笙歌?”
兩姐妹諷刺刻薄,令泰爾斯皺眉不已。
“正因如此…”
“王室雖然大權在握,威勢難敵。”
“霸道強橫,不容反對。”
“可為了家門口的田地,家里人的生計,便是孤兒寡母…”
琪娜的尾音慷慨激昂,卡莎配合地一甩折扇:
“也必竭盡全力…”
“奮起反擊!”
兩姐妹的話音落下,泰爾斯沉默了很久。
“所以,”王子幽幽道,“跟詹恩合作,力保翡翠城,是卡拉比揚家出于利益和立場的選擇。”
卡莎和琪娜對視一眼,緩緩頷首:
“這是事實。”
“也是現實。”
“時局如此。”
“大勢所趨。”
“理所當然。”
“天經地義。”
“嗯,聽上去,似乎是個無解的難題,南岸諸貴無論如何不會妥協。”
面對面有得色,仿佛勝券在握的兩姐妹,泰爾斯若有所思,輕輕點頭:
“但又為什么這么遲呢?”
“什么?”
“遲什么?”
泰爾斯吐出一口氣。
“我是問,既然利益一致,又是立場相同,還堅定決心要抵御王室,那你們為什么不早些出手相助?”
姐妹倆臉色微變。
“為什么不趕在選將會之前,就配合凱文迪爾動手,嫁禍栽贓潑臟水什么的,把我早早趕回王都,防患于未然?”
泰爾斯聳肩攤手:
“就非要等到費德里科現身,滿城嘩然,公爵下獄,空明宮易主,你們再姍姍來遲,搞風搞雨,把翡翠城攪成一團亂麻,逼我妥協,逼退復興宮,以還政公爵?”
卡拉比揚雙胞胎齊齊沉默下來,收斂笑容。
書房里安靜了幾秒鐘。
泰爾斯看看卡莎,又看看琪娜,表情深邃。
“是我們的錯,我們低估了事態的發展。”卡莎突然開口,惋惜不已。
“誰能料得,陛下如此雷霆手段…”琪娜點頭補充,神情悲愴。
“等我們反應過來,為時已晚。”
“只能亡羊補牢,聊作補償…”
“或者是有意為之,”泰爾斯冷冷道,“刻意拖延到事態不可挽回的時候,才好待價而沽?”
卡莎和琪娜眼神一動。
(“他是真的學會插話了!”——暗中咬牙切齒的兩姐妹)
“如此一來,才好讓我、讓詹恩乃至讓陛下等人看見…”
泰爾斯伸出兩根手指,毫不客氣指向兩位客人。
“這場風暴里,你們卡拉比揚才是手握鑰匙,平定局勢的關鍵人物?”
至于翡翠城為此所受到的損害嘛…
泰爾斯心中不屑。
一來,只要不是全然毀滅,就還有得救。
二來,南岸領要是沒了翡翠城…
這不是還有沃拉領嗎?
“如果我所猜是真的,那至少證明了你們對詹恩的忌憚與憎惡,并不亞于對復興宮的恐懼和排斥,”王子喝了口茶,沉聲道:“那就是說,比起你們之前所說的‘規則不容,勢不兩立’…我們還有得談,對吧?”
雙胞胎的笑容消失了。
“殿下為了挑撥離間…”卡莎冷著臉。
“還真是煞費苦心啊。”琪娜不屑道。
泰爾斯笑了。
“按你們的說法,要是王都權貴們的手伸進翡翠城,就像一頭野蠻的史前巨鱷沖進了小魚潭——所以你們才要支持詹恩,以保護南岸領所有人均因之受益的規則。”
王子話音一轉:
“但別忘了,詹恩之所以保護、遵守這套規則,乃是因為這規則對他最有利,是他的規則。”
泰爾斯瞇起眼睛:
“比如說,我接手空明宮后才發現,原來南岸領最賺錢的產業,超過九成都落位在翡翠城周邊,或與翡翠城密切相關。”
這一刻,雙胞胎交換了眼神。
“而翡翠城里,又有九成往上的生意行業,各個位置都是凱文迪爾家的親戚伙伴、門生故吏或手套代言人,掌事的話語權、利潤的分配權,均由詹恩牢牢把控,說一不二,其余勢力無論貴族商團——哪怕是貴為沃拉領領主的卡拉比揚家——都要仰其鼻息,頂多也就是比別人多吃一點邊角料罷了。”
泰爾斯話音一轉:
“怎么,除了位置不同,程度不一,是不是跟你們方才抱怨的‘王都權貴’們,嗯,有點像?”
雙胞胎雙雙皺起眉頭。
“所以我猜,在這套規則下,凱文迪爾家族自己就是一條可怕的大鯊魚,當然,想必沒有復興宮的史前巨鱷那么大,那么兇。”
泰爾斯目光一厲:
“但都是大魚吃小魚,被鯊魚吃還是被巨鱷吃,并無本質的區別——就像你們對詹恩的忌憚,與你們對我父親的恐懼,只是程度不一,內里別無二致。”
泰爾斯瞇起眼睛:
“尤其是,相比起遠在王都的國王,你們跟詹恩離得太近,打了太多年的交道。”
雙胞胎對視一眼,面色嚴肅,不言不語。
“你們太了解他了:除了從出生起就坐在居高臨下、對臣屬操縱支配的位子之外,詹恩這個人精明、狡猾、狠辣、周密,年富力強,八面玲瓏,懂得因勢利導,善于分化弄權,尤其擅長懷柔籠絡,可關鍵時刻又絕對冷酷無情…”
泰爾斯繼續道:
“他把手底下的每一個人都當作棋子和籌碼,最大限度地算計價值、壓榨精力,偏偏還形象完美無可指摘,無論下屬有什么怨言都沒法出口,總讓人們心生共情地覺得‘有這么好的老板,下屬就該心甘情愿忍受加班和欠薪才對’…”
話音落下,兩位小姐齊齊陷入沉寂。
“你們之所以要把他拖到下臺失勢,讓他先被巨鱷啃一口再脫困,并不是因為他不是個‘好丈夫’,”泰爾斯放下茶杯,明明說著別人,卻心有所感,感同身受,“而是因為,他本就不是個好打交道的上司。”
泰爾斯瞇起眼睛:
“尤其對那些不安分的同僚下屬而言。”
這一刻,卡莎和琪娜面無表情,卻目光冰冷。
“但你們知道這一點。”
觀察著兩人的神色反應,泰爾斯最終確認:
“早在你們跟他合作,試圖為他奪回翡翠城之前,就知道。”
這一回,兩姐妹沉默了很久。
但泰爾斯也耐心十足,靜靜等待。
不知過了多久之后。
“當然,我們知道。”卡莎輕聲道。
“就像妻子了解她的丈夫。”琪娜冷冷道。
“就像下屬了解她的上司。”
雙胞胎有意無意地道:
“就像兒子了解父親。”
“就像臣子了解君王。”
“哪怕后者自私得毫無察覺。”
泰爾斯想起哈沙特使對詹恩的評價和忌憚,又想起自己在復興宮的遭遇,一時也沉默下來。
“但那又如何?”卡莎回過神來,深吸一口氣。
“這不會改變事實。”琪娜冷冷道。
“我們依舊不會幫你。”
“反倒是您,被凱文迪爾兄妹羞辱之后,名聲掃地,退無可退。”
泰爾斯沉默了很久。
“陛下就算了,”他嘆出一口氣,“詹恩,他知道你們這樣兩面三刀,趁火打劫,想方設法也要擺他一道嗎?”
出乎意料,雙胞胎毫無懼色,齊齊冷笑。
“我還以為你很了解公爵大人呢。”
“看來也不過如此。”
泰爾斯皺起眉頭。
“你以為,當詹恩大人向我們求援的時候,沒有想到這一點嗎?”
“你以為,他要被巨鱷狠咬一口才能得到援手,不是他心甘情愿的嗎?”
泰爾斯面色微變。
他看著表情坦然,毫無愧色的兩姐妹,突然明白過來。
原來如此。
詹恩知道。
她們也知道。
在棋局里,每個人都知道自己要承擔怎樣的代價,面對怎樣的后果。
但他們依舊義無反顧。
朝著既定的線路踏步向前。
因為王國之內,滾滾熔爐已經開啟。
炙熱滾燙,燃燒一切。
不容他們稍作猶豫。
他再次意識到,眼前的姐妹倆,不是坦甘加那樣會在恐懼和威脅面前就范的人。
但是…
“你們不覺得厭煩嗎?”泰爾斯幽幽道。
“厭煩?”雙胞胎奇道。
泰爾斯輕嘆一口氣:
“對,厭煩,這是米拉…米蘭達小姐對我說過的話。”
卡拉比揚姐妹對視一眼,似有不屑:
“米拉?”
“米蘭達?”
“北境大瘋批?”
“鋼鐵狠婆娘?”
泰爾斯點點頭。
“對你們而言,這趟翡翠城之旅,這場奪權風暴,這場不尋常的政治博弈,你們做得再好再棒也罷,哪怕把我、把復興宮趕出局…”
王子目光縹緲,回憶起米拉在星湖堡向他效忠的舉動:
“南岸領卻依舊凱文迪爾家,是詹恩,是這個表里不一的上司在掌權。”
泰爾斯看向兩位少女:
“翡翠城還在以之前的方式運轉,一成不變。”
卡拉比揚姐妹一頓,似有不忿,也有不解:
“這樣不好嗎?”
“這不就是目的嗎?”
泰爾斯搖搖頭。
“至于你們兩個,卡莎和琪娜,卡拉比揚家事實上的經營者…”
他幽幽望著兩人,語氣不無可惜:
“哪怕在這個位置上做到頂,做到極限,做到最好——我認為你們已經做到了——也依舊承受著世界要你們‘嫁個丈夫’的期待。”
卡莎和琪娜眼神一凝。
“依舊要一邊全力經營爭取空間,以維護自己的價值和自由,一邊又被迫偽裝裝瘋賣傻,去尋找那個理想中‘早死的丈夫’…”
泰爾斯想起了什么,越說越是感慨:
“依舊只能花費遠超收獲的成本,去在另一個層面上‘打點上下,疏通關系’,去做那些你們不喜歡的事情,去扮成你們并不習慣的模樣,只為了…”
泰爾斯長嘆一聲:
“你們真的,不會覺得厭煩嗎?”
這一次,兩姐妹先是疑惑,隨后垂下頭,沉默了很久。
直到她們猛地抬頭,再度出聲,話語里帶了幾絲難以察覺的怒意:
“殿下質問我們時,居高臨下,理直氣壯。”
“卻忘了自己的立場和處境!”
泰爾斯眉頭一動。
只見卡莎和琪娜你一句我一句,冷言冷語,直刺王子的過往軟肋:
“您生而為雜種私生子,可是自愿的?”
“您往埃克斯特為質,可是自愿的?”
“您于刃牙營地遇險,可是自愿的?”
“您在王室宴會決斗,可是自愿的?”
“您遠走破舊的星湖堡,可是自愿的?”
“您此番出使翡翠城,可是自愿的?”
兩姐妹齊齊怒哼:
“而您真的…”
“不覺得厭煩嗎?”
泰爾斯張口欲言,卻無言以對,只能繼續沉默。
于是惡魔雙胞胎夾槍帶棒,乘勝追擊:
“在星辰王國,你看似地位崇高。”
“實則多余又尷尬!”
“您與陛下關系復雜,彼此生疑,難得信任,遑論重用。”
“偏偏您又不甘委屈,不愿茍且,每每橫沖直撞,惹是生非。”
“王子殿下在翡翠城攝政,看似人人尊敬。”
“實則根本無人在意!”
“你坐在空明宮里,看似位高權重,頤指氣使。”
“卻只是一個提線木偶!”
“因為聰明人都明白,提線的兩端,只有凱瑟爾王和詹恩公爵,來回拉扯。”
“所有人等待的,不過是王室中央和鳶尾花家族孰勝孰負!”
“誰管你屁股朝哪邊,放出來什么味兒,擠出去的玩意兒是啥形狀?”
“在這場復興宮和空明宮的博弈里,你充其量就是個添頭罷了。”
卡莎冷笑著:
“所以您此刻才需要死命撲騰,爭取存在感。”
琪娜報復般嘖聲道:
“避免淹沒在權貴打架的浪花里。”
兩姐妹對視一眼:
“而您真的…”
“不覺得厭煩嗎?”(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