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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5章 旨意

大熊貓文學    王國血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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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百一十七萬?”

  星湖公爵,兼——雖然絕對不能當眾說出來——現任翡翠城攝政官,泰爾斯·璨星滿面震驚,他不受控制地拔高音量,把在書房里的所有人嚇得齊齊一抖。

  公爵的聲音落下,書房里一片沉寂,氣氛壓抑。

  片刻之后,泰爾斯終于從一片空白里回過神,他合上嘴巴,艱難地放下賬本,難以置信地望向書桌前的兩排人:

  左邊是馬略斯、史陀和雨果三位高階親衛,他們表情沉穩,目光嚴肅。

  右邊則站著六位翡翠城財稅司的在任官員,他們深深低頭,緊張不安,時不時偷偷抬眼瞥向公爵,又迅速低頭看向地面。

  “尊貴的泰爾斯殿下,確切地說,”站在最前排的財政總管——來自利古爾邦國,已安家翡翠城多年,但一口東陸鄉音依舊難改的邁拉霍維奇勛爵吸了吸鼻子,一副臨刑前的樣子,“是一百一十七萬八千六百五十三枚托蒙德金幣。”

  泰爾斯表情不變,呆滯麻木。

  “而且只是部分,殿下,”一位財務官忍不住提醒道,“是其中最大頭的。”

  “還有,這是先期還款,”另一位卑微的助理財務官小聲補充道,“是帶有擔保性質的初期數額。”

  “對,如果算總數,就是將近…”一位年輕些的審核官話沒說完就被他的同僚們按住,用眼神懇請他就此閉嘴。

  泰爾斯呆怔了幾秒,默默松開手里的賬本。

  如果,只是如果啊…

  如果他把整個星湖堡上下,所有田地財產家當,包括那一摞子貓貓狗狗全賣了,能不能湊到一百一十七萬金幣?

  “告訴我,各位大人,”泰爾斯雙眼無神,嗓音空洞,“你們是怎么做到,讓繁華日盛欣欣向榮的王后之城,欠下這么多的債務,變成爛賬一堆,債臺高筑的無底黑洞的?”

  跟這比起來,安克·拜拉爾,那個西荒刺客,他父親欠多尹爾家的幾萬外債才算什么啊,算什么啊!簡直灑灑水好嗎!t什么必要一副天塌了的樣子去王室宴會上找泰爾斯殺人奪命大聲疾呼啊!

  要知道,某位欠了不同債主和商團大好幾百萬甚至總計上千萬金幣的南岸守護公爵t天在外面活蹦亂跳東奔西跑窮奢極侈揮金如土還n整個王國的人都以為他家里有油有礦一輩子禍害不完啊喂!

  官員們面面相覷,惴惴不安。

  在王子的質問和馬略斯的逼人眼神下,在場的官員們戰戰兢兢不敢說話。

  好半晌之后,在邁拉霍維奇總管的眼神下,一位有些年紀的老會計官才站了出來,顫顫巍巍又痛心疾首地告訴泰爾斯公爵:

  本來啊,王后之城是王國少有的不欠外債,財政健康的治理典范,收支平衡,富甲一方。

  直到血色之年前后,王國風云突變,局勢急轉直下,叛軍如野火叢生,外敵亦虎視眈眈。

  為了支援王國的戰爭,也為了領地自身的安全,老公爵倫斯特·凱文迪爾亟需大量資金以整軍備戰,為此多方募款,借入外債,乃至重訂了翡翠城乃至周邊直屬封地的整體預算。

  “可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史陀后勤官難以置信,“別告訴我,你們一口氣借了二十年的債?”

  “當然不是,”說到這里,邁拉霍維奇義正詞嚴,“自從高貴偉大的凱瑟爾陛下加冕,王國便迎來和平,欣欣向榮,我們也很快清償了債務,直到——荒漠戰爭。”

  另一位正值壯年的財務官則接過話頭,侃侃而談,言道那時凱瑟爾陛下要求全國封臣為西部前線的戰事做出貢獻,但老公爵又心慈人善不愿征役加稅,所以只得重新借入錢款,其中大部分以軍資的形式投入支援王國的戰爭,余者用于翡翠城和南岸領的設施建造與秩序維護。

  “但即使荒漠戰爭,也是十余年以前的事了。”雨果掌旗官皺眉指出這一點。

  “對,本來荒漠戰爭的債務就快還完了,”邁拉霍維奇搓了搓額頭,“要不是遇到突發情況…”

  財稅官員們頓時聲淚俱下,你一言我一語,言道先是老公爵遇刺,鳶尾花內斗,南岸領天崩地裂,翡翠城上下人心惶惶,兵荒馬亂,軍警橫行,商賈辟易,戰后一度恢復元氣的南岸城鎮也日見蕭條。

  因此,詹恩公爵繼位平叛之后,便不得不再度借債以重整市場,維持秩序,為翡翠城贏回信心與生意。

  然而好景不長,詹恩大人統治未久,各種措施才稍見起色,勤勞好客的翡翠城市民就等來了新一輪的晴天霹靂——令人聞之色變的星辰王國總詔令,自王都急急傳來,再度吹響戰爭的號角:

  埃克斯特使團途中遇害,北地大軍陳兵邊境,斷龍要塞日夜告急,星辰國勢搖搖欲墜。

  眼見兩國大戰一觸即發,慘絕人寰的血色之年即將重演,而南岸領人人驚慌失措,魄力十足的詹恩公爵便在前往王都參政前果斷下令,督促翡翠城上下立刻籌資備戰,以期報效陛下,至于籌資的方式嘛,仁慈的公爵念及父親,不愿意加稅于民,那自然只是借——

  “據我所知,”泰爾斯打斷他,“那場仗沒打起來。”

  “對,說起來還多虧了殿下…”邁拉霍維奇滿臉堆笑,“但是財政預算已經做出了,借款契約和欠條也簽下去了,而且之后的財政和經濟危機證明了公爵高瞻遠矚…”

  “危機?”

  財稅官們再度發聲:

  埃克斯特退兵不久,為了慶祝王國確立繼承人,詹恩公爵向王室捐贈了大片礦藏、田地和相應的產業,那可是不小的收入來源,嚴重影響了南岸領的財政健康,而捐贈的時間大概就在——

  “在我去埃克斯特之后,”說到這里,王子面色難看,“相信我,詹恩向王室贈送土地,可不僅僅為了祝賀。”

  邁拉霍維奇面色為難地告訴他,因此他們又不得不再度借債以填補虧空漏洞,而在這三十年里,經歷了以上無數危機和劫難后,翡翠城的債務不斷更新,日漸增多,直到今天,連本帶利…

  泰爾斯瞥了一眼那個數字,只覺得一陣頭暈目眩。

  “那么諸位,請問償還債務的日程和安排呢?”馬略斯輕聲發問。

  官員們面面相覷。

  “這么大筆的債務,”馬略斯的話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你們肯定早早就安排好償還計劃了吧,而非等到最后一天,才來急急籌錢還款?”

  泰爾斯反應過來,眼前一亮。

  “當然,當然如此,事,事實上,詹恩公爵在慶典前就在忙這件事,計劃著一筆一筆解決…”邁拉霍維奇勛爵急忙道,“而現在有殿下您坐鎮中樞,英明視事,那清償債務嘛,我們自然底氣更足!”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提醒自己生活還很美好,他不能被現實打垮。

  “那么,諸位大人們,”泰爾斯抬起頭,叉起手,放穩聲線,一副很專業很懂行,胸藏韜略可抵萬金的樣子,“目前,翡翠城的財庫儲備,能動用多少資金還債?”

  “不少,殿下,不少,”一位審核官挺胸抬頭,“須知翡翠城乃是一方首府,家底厚實,進項頗豐…”

  泰爾斯滿意地點點頭。

  “跟債務比起來?”史陀陰惻惻地道。

  財政主官瞬間縮回頭。

  “不夠,殿下,不夠,”看上去老眼昏花的那位會計官顫巍巍開口,“須知翡翠城乃是一方首府,用度繁雜,支出甚高…”

  泰爾斯的笑容微微凝固。

  眼見氣氛不對,邁拉霍維奇總管連忙發聲:

  “事實上,我們還是有多種手段籌足款項的,比如靈活變化一下預算,預支乃至挪用一下其他不那么急切的賬目,比如城建、災建和救濟金儲備,或者延遲發放某些臨時外編吏員的薪水補貼,事后周轉寬裕了再尋機補足…”

  “再縮編一些冗余的、不必要的城鎮崗位,”助理財務官連忙接話,“當然,一定級別以上的崗位,比如財政和收稅的吏員崗位,事關城市運轉,還是不能輕動的。”

  “我們能找個由頭——比如慶賀王子到訪——提前征收本季度的交易稅和財產稅。”一位稅務官也加入進來。

  “就以每個商家上一年的收入記錄為標準,在此基礎上提高一到兩成,提前收稅?”另一位稅務官小聲道,“畢竟,人民生活越來越好了,物價穩中有升嘛。”

  “前些日子有一筆應災款撥下去,我們可以暫緩執行,讓那群農民再等等…”

  “節省一下翡翠慶典期間,各類公家宴典的開銷用度…”

  “還有翡翠軍團的裝備訂購計劃,可以推到明年,雖然我覺得綠帽子們抄的那些家伙還能再用幾年,把生銹的地方裹一下…”

  “當然,我們還能去跟債主們商量一下,達成某些債務延期的協議,只是,少不得付出多一些利息。”

  “爍日鎮東北,有片荒地剛剛從一個破產領主那兒收回來,已經有買家在詢問了,我們不妨催促一下,加快一下進度手續…”

  “包括某些行業的特許權售賣,以及新發現的瀝晶礦藏探礦權和采挖權,遠洋永世鯨的捕撈權,當然,有幾片邊境地的稅不好收,不妨全權包出去…”

  財稅官員們七嘴八舌地商討起籌錢還債的方法,聽得泰爾斯頭大如斗,馬略斯三人也連連蹙眉。

  但泰爾斯很快就想到了某些事情。

  “好了好了,諸位,我這么說吧,”王子打斷他們,試探著問,“嗯,在用你們所說的各種手段——且不論這其中有多少餿主意——大顯神通籌集資金,償還完這一百一十七萬之后…”

  “一百一十七萬八千六百五十三,殿下。”

  泰爾斯眉頭一皺,改口道:

  “很好,那在我們償還完這筆總計一百一十七萬八千六百五十三的債務…”

  “部分債務,殿下,”一位財務官提醒道,“這只是其中最大頭的。”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重新發聲:

  “那么,在我們償還完這一部分的,總計一百一十七萬八千六百五十三的債務…”

  “而且只是先期債務…”

  “如果算總數的話…”

  “砰!”

  忍無可忍的泰爾斯狠狠拍響桌面,嚇了所有人一跳。

  “夠了,”王子殿下咬牙切齒,官員們紛紛低頭,“你們就直接告訴我,在那之后,翡翠城還能剩下多少錢?”

  官員們彼此交換眼神,左顧右盼,似有疑慮。

  馬略斯和史陀他們也對視一眼。

  直到一位老會計官一哆嗦:

  “事實上,殿下,我們沒剩——”

  邁拉霍維奇察言觀色,連忙制止屬下:“不知殿下您想剩下多少?”

  泰爾斯呼出一口氣。

  好嘛,還是有懂行的嘛。

  他撓了撓下巴,像聞見腥味兒的貓一樣嗅嗅鼻子:

  “如果,只是說如果啊,如果王國要打仗了,而翡翠城想彰顯報國之心,比如說,把王國之怒的怒火衛隊更新一下,修修裝備,換換馬匹,再給他買雙增高靴,又或者給斷龍要塞配上二十臺魔能槍,加固城墻,給要塞之花搞批進口煙草什么的…”

  或者幫某位愛民如子、愛國如家的國王,湊出一支能征善戰的新常備軍?

  包括邁拉霍維奇在內,財稅官員們面色一變,紛紛瑟縮下去,不敢抬頭,也不敢回話。

  泰爾斯起先還面帶期望,漸漸地,他的笑容越發僵硬尷尬。

  不是吧?

  “殿下,”最終還是邁拉霍維奇小心翼翼,“不知斷龍要塞的索尼亞大人,喜歡什么樣的煙草?”

  看著他的樣子,泰爾斯明白了過來。

  “我懂了…”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表情糟糕地盯著桌上的賬目報告。

  所以,翡翠城還能勉勉強強運轉,養活自己就算很不錯了…

  如果還要還債,那空明宮就更挖不出多余的錢,給某位雄才大略的至高國王了。

  但很不巧,他曾經用來說服凱瑟爾五世,讓自己放手施為參與棋局的條件之一,就是…

  泰爾斯咽了咽口水。

  不妙。

  相當不妙。

  除非…

  泰爾斯幽幽地道:

  “你們說,王室應該沒有什么‘璨星家族有債必還’的說法吧?”

  馬略斯眉頭一皺:

  “什么?”

  泰爾斯反應過來,重新擠出笑容:

  “沒什么,別在意,只是北地鄉間的俚語罷了。”

  他很快振作起來,試探道:

  “所以,如果,各位大人,還是說如果啊,如果我們出于各種不可抗的原因,不還這一百一十七萬,那會怎樣?”

  話一出口,官員們齊齊愣住,面面相覷。

  邁拉霍維奇總管咳嗽一聲:

  “殿下,大部分債務的債權者,都是南岸領內外有頭有臉,能影響翡翠城的大人物:幾大行會的產業主,大商人,好幾個歷史悠久的封臣家族,國外的大金主,噢,對了,甚至包括了王家銀行…”

  “當然,當然,他們都是大人物,大富翁,但是,”泰爾斯擺擺手,“但是如果我告訴他們‘再寬限寬限’呢?他們不能強迫我還債吧?比如拉支軍隊來打我,‘債主不死于老賴’?”

  財政官們啞口無言,他們再度面面相覷,似乎第一次遇到這樣的統治者。

  “他們,他們…但是我們的信用…”邁拉霍維奇總管有些反應不過來。

  看著對方的反應,泰爾斯眼珠一轉。

  “他們不能強迫您,殿下,”馬略斯咳嗽了一聲,打斷這段對話,“畢竟他們一無軍隊,二無權威,對您的違約之舉無可奈何,而我記得王國史上,也并非沒有這樣的先例…”

  泰爾斯氣勢一變,凜然點頭:“那么我們不妨研究下——”

  雨果·富比掌旗官陰冷地插了一句話:

  “上一個這么做的,正是紅王約翰。”

  泰爾斯的表情凝固在臉上。

  “對,他借債籌軍發動政變,成功上位之后,便以國王之尊把債主們統統送進監獄,威脅他們延期、降低乃至解除債務,”馬略斯輕聲補充,“不愿意的人,就讓秘科羅織罪名打成叛國者,抄家斬首,如此一來,紅王的債務自然一筆勾銷。”

  財稅官員們表情一緊,欲言又止。

  泰爾斯則緊緊蹙眉。

  馬略斯端起茶杯,澹定地喝了一口茶。

  “怎么不繼續反問?”

  馬略斯詫異扭頭:“殿下?”

  “繼續啊,按照你一貫的習慣,你該反問我啊,”泰爾斯滿面不爽,“‘猜猜看,泰爾斯殿下,紅王在那之后怎么樣了’?”

  馬略斯動作一僵。

  幾秒后,他向著王子輕舉茶杯,歉然一笑。

  “好吧,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泰爾斯沒等他回答,他雙手捂面,仰頭嘆息,“鐵金庫不容拖欠啊。”

  在場諸人面面相覷,一頭霧水。

  “沒什么,西荒民間的口頭禪而已…那么現在,對,還錢…”泰爾斯回過神來,看著賬目上的數字,只覺渾身難受。

  “事實上,殿下,”邁拉霍維奇總管憂心忡忡地提醒道,“如果我們逾期違約成為事實,那也不用擔心,我們還是有別的解法,不必走到…紅王那一步。”

  “哦?”泰爾斯一聽便來了精神。

  總管點點頭:

  “依照借款契約,也遵循賢君時代留下的舊例,我們借款時,抵押的是翡翠城乃至南岸領的未來稅收…”

  “未來稅收?”

  泰爾斯一愣:“有哪些?”

  “很多種,殿下,”另一位稅務官若有所思,“除了傳統上,翡翠城直屬封地的地租,以及封臣們定繳的領地稅和農林田畝稅、替役稅之外,我們征收的還包括遍布南岸全境的交易稅、地產稅、物產稅、治安稅、水陸通行稅、關稅、特許稅、契稅、公證費、承認費…總共十三大稅種,其下分出不同的四十四種次級稅目,每種稅目之下再分出詳細的種類…”

  “夠了夠了!”泰爾斯聽得耳朵疼,“天啊,我永遠搞不懂財務這回事。”

  但等他反應過來,面色又是一變!

  “等等,你是說,如果我們違約了,就得在未來交出南岸領全境此后幾個季度乃至幾年的收入進項?”

  “并不是全部,殿下,不是,”老會計官顫巍巍發話,“根據欠債本金的多少,還有違約滯納的程度,以及每份債務契約的罰金高低,抵押的稅收也有一個大概比例…”

  “大概比例?多少?”

  “不多,殿下,畢竟翡翠城乃一方首府…”財政總管英姿雄發,大手一揮。

  泰爾斯又動起了心思:“那如果,還是說如果啊,如果西部前線需要錢去——”

  “不夠,殿下,”稅務官極快地回答,斬斷泰爾斯最后一絲僥幸,“畢竟,翡翠城乃一方首府。”

  泰爾斯的笑容消失了,書房里也安靜下來。

  “好吧,那簡單來說,因為這該死的部分先期債務,”泰爾斯努力不去想更多,“翡翠城現在債務纏身,也囊中羞澀,沒法在短期內支取大量資金,去支援國家建設和復興大業?”

  官員們連忙扭頭,看向別處。

  “而如果我還不上債務,那就更糟了,”泰爾斯越說越是臉色難看,“因為南岸領未來連續好幾年的收入都沒法穩定保障,遑論在未來騰出手報效王國?”

  話音落下,官員們深深低頭,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泰爾斯瞪著他們一個個人的頭頂或帽子,等了好幾秒,都沒有等來一句回答。

  泰爾斯按住自己的心臟,深吸一口氣,再狠狠吐出。

  “那我——”

  泰爾斯努力壓下煩躁,也壓下即將說出口的話:

  那我坐在這里干屁啊?

  “抱,抱歉,財稅司能力不足,讓殿下您失望了。”邁拉霍維奇總管滿面慚愧。

  “失望?”

  泰爾斯壓下脾氣,擠出嘴角的弧線:

  “不不不,我怎么會失望呢,失望該另有其人…”

  王子的笑容漸漸消逝,他麻木地看著眼前的賬目報告:

  “哈哈,哈哈,至于我嘛…”

  我完蛋了。

  眼見公爵坐在位子上,面色難看一語不發,書房里的氣氛越發陰沉壓抑。

  直到——

  “等等,”泰爾斯想起了什么,醒悟過來,“這些債務,它們都是經詹恩簽章首肯,以凱文迪爾家的名義借入的,對吧?”

  官員們齊齊一怔。

  邁拉霍維奇勛爵轉了轉眼球:

  “這個,詹恩公爵本人確實擔保了債務的到期償還…”

  “謝天謝地!”泰爾斯先狠狠揮了揮拳頭,然后才發覺自己有些過分,連忙正襟危坐,“我是說,就算拖欠債務,那也是凱文迪爾的信用受損,對吧?‘凱文迪爾有債必黃’?”

  所有人再度愣住了。

  看著大家的表情,泰爾斯收起訕訕的笑容,咳嗽一聲。

  “別緊張,開玩笑的,債務還是要還的,只是…凱文迪爾究竟有多少家底來著?”

  “殿,殿下?”邁拉霍維奇想明白了什么,表情驚恐。

  馬略斯同樣眼神一冷。

  “如果,我是說如果啊,”泰爾斯撓著下巴,“從空明宮的庫存,到鳶尾花名下的產業,或者小花花的私房錢,這些林林總總的東西,總共值多少錢?”

  老會計官面色大變:“殿下,您這是要,要罰沒凱文迪爾家的…”

  官員們齊齊色變!

  泰爾斯聳了聳肩:

  “怎么,他留下的爛攤子,他簽字欠的債,我用他的錢還,還幫著他穩定了翡翠城的財政狀況,這難道不是天經地義,謝天謝地?”

  財政總管顫抖著道:

  “但是詹恩大人…”

  泰爾斯大手一揮:

  “我相信,他公忠體國顧全大局,一定不會反對的。”

  話音落下,整個書房頓時鴉雀無聲。

  無論財稅司官員還是馬略斯他們,都用一種奇怪的表情看著他。

  泰爾斯的笑容凝固在臉上。

  “好了,開玩笑罷了,我沒打算抄空明宮的家,”王子咳嗽一聲,連連揮手,仿佛要把時間拽回過去,“我給陛下去信了,放心,復興宮很快就會回信,定奪相關事項…”

  到那時候,無論是變賣祖產還是抵押償還,就輪不到詹恩或他自己作主了。

  想到這里,泰爾斯表情一暗。

  那時候,也是他真正轉身,面對凱瑟爾王的時候了。

  他眼珠一轉:

  “但是,當然,為了仲裁也好,為了財政也罷,搞清楚凱文迪爾家的私人賬本上有多少錢,這也很有必要,對吧?”

  書房一片安靜,沒有人敢回答他。

  泰爾斯只得收起笑容,訕訕揮手:

  “去吧,忙你們的事兒,日常事務,籌錢還債,還有…”

  看著眼前唯唯諾諾不敢多言的財稅官員們,泰爾斯嘆了口氣:

  “就這樣吧。”

  在王子的催促下,史陀和雨果把官員們統統送走,送回去工作,越快越好。

  畢竟,要他煩心的事兒還多著呢。

  等大門一關,泰爾斯就一屁股癱倒在椅子上:

  “這t么爛攤子。”

  留下來的馬略斯卻若有所思,手臂上還纏著繃帶的他緩緩踱步。

  “一聲令下,就將一方封疆公爵剝奪頭銜,抄家罰沒,”守望人幽幽道,“您知道,上一個這么做的人,是誰嗎?”

  “哈,讓我猜,”泰爾斯端起茶杯,無精打采地諷刺道,“是個國王?死得很慘的那種?好方便拿來跟我比較?”

  “不,不是國王。”

  “謝天謝地,那就沒啥好比的了。”

  “是個皇帝,”馬略斯輕聲道,“世界上最后一個皇帝。”

  泰爾斯端著茶杯的手一僵。

  “嘿,托爾,你的傷怎么樣了?”

  一秒后,泰爾斯泛出笑容,在對方給他講述‘末帝’塞巴斯蒂安九世的悲慘下場前及時岔開話題。

  馬略斯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繃帶。

  “不礙事了,多謝殿下關心垂問,順便恭喜您,不費一兵一卒,順利執掌空明宮。”

  “沒什么,反正也不是我的功勞,”泰爾斯頭疼地合上桌上的賬目報告,“而我也只是因勢利導,臨時過渡,看守一下空明宮。”

  去他媽的臨機決斷。

  他想起了什么,抬頭道:

  “對了,謝謝你,托爾,要不是你及時趕到競技場,詹恩就…”

  “他不會的。”

  泰爾斯疑惑抬頭。

  只見馬略斯目光篤定:

  “即便我沒有扛著那面旗到場,詹恩公爵也依舊會退讓的,頂多過程艱難些,方式難堪些,但您依舊會平安順遂地坐上這個位置,執掌空明宮。”

  泰爾斯神情一凝。

  “你怎么知道?”

  馬略斯瞥了一眼桌上的賬本。

  泰爾斯皺起眉頭,沉默下來。

  “如果,我是說如果啊,”半晌之后,泰爾斯輕哼道,“如果我吊死剛剛那幾個尸位素餐屁用沒有的財政官…”

  他抬起頭:

  “那你說,財政司剩下的人會更盡心盡力,幫我解決債務,帶來收入嗎?”

  馬略斯微微蹙眉。

  “猜猜看,殿下,”幾秒后,他幽幽開口,“紅王在那之后怎么樣了?”

  泰爾斯盯著他看了好幾秒,冷哼一聲。

  “好吧!”

  泰爾斯不再糾結這個話題,他張開雙手:

  “你知道,比起這個,更讓我驚訝的是翡翠城財稅司,他們的規模和人手,是王國財稅廳的三倍還有余。”

  他沉思著。

  看看那個邁拉霍維奇和他的手下的人,難怪裘可總管和他的會計稅吏們搞不過他們。

  “不止這個,還有市政官、交易官、審判官、警戒官…”泰爾斯出神地喃喃道。

  “確實如此,”馬略斯望著桌上的賬目報告:“令人驚嘆。”

  “告訴你,托爾,從行政到治安到市場再到財政,我光一個早上就開了四次會,”泰爾斯回過神,看著只覺煩悶不堪,“大部分時候只能微笑點頭,看著一個個官員畢恭畢敬地進進出出,說著正確無誤但屁用沒有的廢話…”

  “有勞您了,”馬略斯恭謹回話,“也不知道以前,詹恩公爵一天要開幾次會。”

  泰爾斯頓時啞口無言。

  幾秒后,他深深嘆息。

  “等會讓懷亞過來,托爾,我要再給復興宮那位寫封信,提醒一下。”

  “您是說寫封信,要錢還債?”

  泰爾斯手指一僵。

  怎么可能。

  就算要錢,也得在下下封信里才能提。

  馬略斯瞇起眼睛:

  “陛下恐怕不會太滿意。”

  泰爾斯轉向馬略斯,無奈嘆息。

  “對。但他是無論如何不會滿意的,托爾,至少不會滿意這份賬本,”王子拍了拍桌子,向守望人也向自己解釋道,“但如果他以為這兒跟北境一樣,只派一隊督辦官和王室特使就能輕輕松松接管,快快樂樂拿錢,那他就錯了,大錯特錯,錯得離譜…”

  “嗯哼。”

  “更糟糕的是,他不是一個能坦然寬容面對自己過錯的人,”泰爾斯自言自語入了神,“相反,作為統治者,他只會冥頑不寧堅持不懈,直到把自己的過錯變成全世界的。”

  至于代價,卻要所有人陪他一起承擔。

  “因為那樣就顯不出他錯了?”

  泰爾斯抬起頭,意外地瞥了馬略斯一眼。

  他真沒想到對方會接話,而且是這么…欠缺體面的話。

  “對,如果牛不喝水,他不會強按頭,”泰爾斯輕笑道,“而是挖垮大壩直到洪水滔天,然后指著沉入水底的牛,‘看,它這不就喝水了’。”

  “而且喝飽了。”馬略斯輕聲道。

  泰爾斯跟他對視一眼,輕聲一笑。

  “正是。”

  “那么,殿下,”馬略斯話風一轉,“您想好怎么為那兩位‘賓至如歸’的凱文迪爾居中仲裁了嗎?”

  泰爾斯面色一沉。

  “沒有。”

  “但是事已至此,恐怕就不是我能決定的了,”泰爾斯向頭頂指了指,“至少在復興宮回信之前,我們也沒有什么能做的。”

  那時,屬于他的戰斗,才真正開始。

  “但他們有,”馬略斯道,“所以我建議您最好準備起來,先做些什么。”

  泰爾斯皺起眉頭。

  “你是說…”

  “查出當年倫斯特公爵遇刺的真相,”馬略斯道,“這才是仲裁此桉的關鍵。”

  馬略斯看向桌上的賬目報告:

  “也許,還不止此桉。”

  泰爾斯聞言表情一暗,沉默良久。

  “托爾,你真認為是詹恩弒父奪位,嫁禍親叔嗎?”

  “我不確定,殿下。”

  “那就是費德里科誣陷了他,為了替父親復仇?”

  “我也不確定。”

  “那你寧愿真相是前者,還是后者?”泰爾斯輕聲問道。

  馬略斯察覺有異:“殿下?”

  “反正我們查來查去,不外乎就是這兩個結果,”泰爾斯出神道,“費德里科想要前一個,詹恩想要后一個。”

  馬略斯皺起眉頭:

  “他們都只想要有利于自己的結果,殿下,此乃人之常情。”

  泰爾斯冷笑一聲。

  “既然如此,查出當年真相如何,是確有其事還是憑空誣陷,又有什么關系,有什么意義呢?只需要知道多年以前,詹恩因為這事上了位,多年之后,費德里科又利用此事掀翻了他,不就夠了?”

  王子想起這些日子以來的種種,從滅口桉到競技場之變,只覺煩悶不堪,反胃惡心:

  “真相,托爾,對某些人而言,真相什么都不是。”

  書房里安靜下來。

  “但您不是‘某些人’,殿下,”馬略斯輕聲道,“對您而言,真相意味著一切。”

  泰爾斯微微動容。

  “而無論會迎來什么樣的結果,曉知真相的人,才能真正掌握主動。”

  這次,泰爾斯沉默了很久。

  “好吧,托爾,派人去追查當年的舊桉,查出真相,”泰爾斯嘆了口氣,“尤其是老倫斯特公爵和他兄弟,那位索納子爵的恩怨,雖然我高度懷疑這么多年過去,詹恩還會給我們剩下多少線索,多少證據。”

  “遵命,殿下,”馬略斯微微一躬,“事實上,我已經派人著手此事了。”

  泰爾斯一愣,旋即不爽道:

  “哼,我就知道。”

  馬略斯面無表情,轉身離開。

  “但是,托爾,”就在馬略斯走出書房前,泰爾斯突然開口,“你我都知道,復興宮里那位,想要什么樣的結果。”

  馬略斯神情一凜。

  “你知道的吧,即便我們查出了真相,也不抵復興宮的一封來信,一道旨意。”

  泰爾斯出神道:

  “那才是我們,不,是我真正要面對的最艱難的戰斗。”

  馬略斯沉默了一會兒:

  “您真的這么認為?我們該擔心復興宮?”

  泰爾斯聞言失笑:

  “不然呢?”

  馬略斯轉過身來,肅顏正色:“您在哪兒,殿下?”

  泰爾斯一愣,他看了看四周:

  “額,貴賓書房?一百多年前賢君用過的書房?”

  “不,”馬略斯搖搖頭,一字一頓,“我問的是:您,此刻,正,在,哪兒?”

  泰爾斯怔住了。

  “空明宮,”他沉思許久,最后明白過來:“我在空明宮——‘鳶尾花’凱文迪爾家的世居宮殿。”

  馬略斯點點頭:

  “寧因友故,不以敵亡。”

  泰爾斯看著他的表情,不自覺緊張起來。

  “哪一個?”

  王子凝重地道:

  “在這宮里,托爾,你真正擔心的,是哪個凱文迪爾?”

  馬略斯沒有回答,他只是反問道:

  “哪個不是凱文迪爾?”

  泰爾斯頓時一怔。

  但他們很快被打斷了,懷亞和幾位衛士來到書房,振奮又恭謹地告知星湖公爵:

  從昨天傍晚到現在,經過數只最快的軍情信鴉不眠不休、夜以繼日的接力疾翔,復興宮發給泰爾斯殿下的回信終于送達了。

  泰爾斯懷著沉重的心情,帶著迎接戰斗的心情,接過被懷亞像保護性命般保護著的信筒,抽出寫著至高國王旨意的信卷,緩緩展開。

  但這一次,國王既沒有給他寫來冗長繁復的奪權指南,也沒有送來長長的接管翡翠城的官吏名單,甚至沒有對詹恩本人和當年舊桉的處理意見,就連一句嚴厲苛刻(像泰爾斯所習慣的那樣)的指責和教訓也沒有。

  在星湖衛隊眾人的滿心期待,以及泰爾斯瞪大眼睛的注視下,這封短小得出奇的國王回信里,只寫了寥寥幾個——甚至沒有印在外面的九芒星火漆寬的——單詞:

  你看著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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