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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等待

  (女生文學)

  一周的時間,泰爾斯公爵在星湖堡安頓下來,然而王國繼承人的課程卻不能落下(泰爾斯深深嘆息)。

  “語言本身,就是一位稱職的史官,它記述了過去的歷史。”

  博納大學士盡職盡責,盡管年事已高,但仍然堅持每周來星湖堡一次,為泰爾斯教授文法課,這讓公爵殿下非常過意不去——尤其他知道,此時此刻,從永星城到星湖堡,最大的阻力和障礙,可遠遠不止是城鄉的距離。

  “遠古帝國語盛行的時代,帝國盛世太平,五谷豐登,農業生產在語言的構成里占了極大的篇幅,您看,光是這個小小的紡織屋,從織機到繞線,里頭就衍生出許多后世常用的詞匯,其中若干,我們初看之下,根本不會想到與農牧紡織有關…”

  幸好,老學士走出城市,反倒精神許多,經常一時興起帶著泰爾斯走進附近的田間或莊戶,隨手一指就是現成的教材。

  “追尋,公爵殿下,追尋言語和文字背后的源流與歷史,能讓你更快地掌握使用它們的訣竅,”博納學士感慨道,“相信我,這會很有趣,讓您看透所謂表達的真相。”

  在博納學士首先作出了學術不為政治動搖的榜樣之后,其他的老師們也深受鼓舞,逐步恢復正常,趕來城堡上課,其中不少人為能參訪星湖堡而興致勃勃,甚至還有人主動留下來過夜的。

  “生產與生活是數學的來源!到了星湖堡,我們更能一心一意,心無旁騖地研究數學的奧妙!”

  數學課上,胡里奧學士望著窗外碧藍澄澈的星湖,眼里簡直要笑出花來。

  但泰爾斯知道,學士真正不適應的是閔迪思廳那種正式森嚴的氛圍,反倒在鄉野郊外的星湖堡,他更加自在自得。

  只是卻苦了泰爾斯。

  “正好,我們上回講到,在航海業中,船長們往往需要大量繁復的乘除計算來確定方向方位與時間的關系,這就涉及到一個問題,我們要如何把繁雜不盡的乘除運算,簡化成方便易懂的加減運算呢?古代有一位智者留下了天才的主意,如果我們可以把乘冪的冪次單獨導出,作為運算的對象…”

  王子再也耐受不住,一巴掌拍上桌面:

  “正好,胡里奧學士!我有很大很大很大的數學疑問!”

  胡里奧面色一變,他收起炭筆,正襟危坐:

  “是?”

  泰爾斯勾了勾手,羅爾夫立刻抱著一沓冊子走來。

  “這些賬冊是昆廷男爵給我的,記載了星湖堡目前的人口、土地、產出和租稅概況,數字繁雜,在這些日子里讓我焦頭爛額,寢食難安,”泰爾斯執起(愣住了的)胡里奧的手,真誠地把其中一冊田莊地圖交到他手里,“而我迫切需要一位賢才,來為我檢查、歸納、匯總和解答…”

  胡里奧瞪大眼睛:“不,殿下,我是您的老師,我是來給您上課的…”

  但泰爾斯無比真摯:

  “不,胡里奧,你不僅僅是我的老師,還是此時此刻,我城堡里最懂數字和計算,距離數字的奧妙與訣竅最近的人——我相信,你能幫助星湖堡的人民。”

  胡里奧有些感動:“額,謝謝您的賞識。我也許可以幫忙一二,但是不能壓縮給您上課的時間,畢竟這事關王國繼承人的課程學習,能力培養…”

  “這些賬冊記錄事關我屬下子民的幸福安康,同樣是我的正業,”泰爾斯嘆息道,“看看這片絕美的土地,你舍得讓這上面的人們忍饑挨餓嗎?您覺得,作為星湖公爵,我是該首先考量自己的能力素質,還是王國百姓的幸福安康?”

  “您說得有道理,我也很佩服殿下您的無私抱負,但還是不行…”

  “我給你額外漲薪,兩倍。”

  “殿下您真是愛民如子,我們這就開始?”

  “但是要賒賬。”

  “什么?殿下,誒,等等,您不會是為了減少數學課的時間,甚至逃課吧…”

  “怎么會呢。對了,這是您之前推薦的那本《異星記》,里面關于海曼王子被獻祭的故事很有趣…”

  “不是,我什么時候推薦您…不對,這可是禁書!您是從哪找到的?”

  “落日神殿的禁書庫藏。對了,我還找到了這個,圣利雪主教的《拱海城悟道集》全本。”

  “什么?圣利雪的《悟道集》全本?殿下,能讓我看——等等,禁書庫藏?不,你是怎么借出來的?”

  “確切地說,我沒借。那您幫我看看這些田地賬冊?”

  “我不能,現在是上課時間!沒借?那您是怎么拿到的?”

  “可惜了,看守禁書的小修女每年都要清點一次庫藏,算算時間,我下個月就要把《悟道集》還回去了。嘖嘖,可惜啊。我們接著上課吧,學士。學士?胡里奧學士?您怎么了?”

  “嗚嗚,殿下,嗚嗚,我懂了,您把賬冊給我吧,我這就看…”

  相比之下,同樣搬到鄉野田間的神學課,也展現出了另外一面。

  “沒關系,這沒什么,落日不會為此懲罰你的,相反,落日寬容慈愛,她會憐憫你的不幸…只是不要再篤信那個名字了,與其寄望外物,不如相信自己的雙手,也能豐衣足食。”

  梅根祭祀溫聲安慰著一位被五花大綁,正瑟瑟發抖的農民——后者被田莊里的管家舉報,說他大半夜揮舞著一根火把跪伏在田間,一邊割開一頭羊的脖子,一邊念叨某個不認識的神秘名字,祈禱著風調雨順,田地多產。

  這倒是讓懷亞頗為不忿。

  “您就這么讓他走了?即便他迷信異端,不敬落日?”

  侍從官憤憤不平地望著向那位嚇得魂不附體,在妻兒攙扶下回家的農夫。

  “神殿已經調查清楚了,”梅根做著祈禱式,頭也不回,“那不是異端,只是某種存在許久的民間信仰,在崖地尤受歡迎,而那個可憐的農夫,恰恰是小時候從崖地搬來的。”

  懷亞看了泰爾斯一眼:

  “所以?”

  梅根祭祀做完了祈禱,回過頭來,語氣里既有教誨也有責備。

  “我們的歷史不是斷裂的,親愛的卡索侍從官。”

  “便是落日女神,也得在明神與圣日的光輝之后閃耀,也許曦日還要分走一部分。”

  梅根看向田莊里來來往往忙碌不休的農人匠工:

  “看看他們,他們祖祖輩輩都被束縛在這片大地上,農牧耕織,從明神時代就是如此。”

  “所以在田野鄉間,古神與舊信,甚至迷信與異端崇拜自然代代相傳,難以離開。但這不是他們的錯,他們也并非不敬,只是習慣,只是無知,只是懵懂,但絕非犯罪。”

  梅根展露笑容:

  “這就是為什么,我們要秉慈善之心,寬容之量,不懈講道,堅持教化。”

  她身后的修女妮婭滿臉認同與崇拜。

  “好吧,我不是為難那個農夫,只是…”

  懷亞看向泰爾斯:

  “前幾天,殿下因為懷疑了一句經典,就被您一通訓斥,罰抄罰背,毫不寬容,而他們在田間作法信異,卻被您溫言撫慰,網開一面。”

  “這似乎不太公平?”

  梅根抬起頭,望向西垂的落日。

  “公平。”

  “什么是公平,卡索侍從官?”

  “是王子與你犯法,我卻施予你們一模一樣的態度、懲罰與代價嗎?”

  “即使你與他能承受的代價,體量完全不同?”

  懷亞一愣。

  老祭祀看向泰爾斯和懷亞,表情嚴厲:

  “記得,我的懷亞·卡索,以神之名,永遠記得。”

  “你應對強者嚴厲,對弱者寬憫。”

  “你應待富人吝嗇,待窮人慷慨。”

  “你應對商人冷酷,對農夫仁慈。”

  “待權貴不假辭色,予平民溫聲細語。”

  “警惕披甲執劍者,寬待掌鋤推犁人。”

  懷亞聞言,不由得把袒露在外的寶劍重新塞回衣擺下。

  “要讓天平穩固持衡,便需把游碼移向更輕一端。”

  梅根盯著懷亞:

  “這是落日女神借先知莫哈薩的臨終之口,贈予復興王的至高誨言。”

  泰爾斯聽完這段話,正色行禮:

  “謝謝您,我會記得這段教誨。”

  懷亞沉默了一會兒,也跟著公爵行禮。

  梅根祭祀嚴厲的眼神從懷亞身上離開,轉向泰爾斯:

  “很好,但我更希望,你不僅僅只是記住它。”

  王子一頓:“那,對信徒和真正的異端呢?”

  梅根笑了:

  “我是有答案。但我不覺得你會喜歡。”

  兩周的時間過去,星湖堡越來越干凈整潔(相對而言),解決了溫飽,大家的生活也逐漸步入正軌。

  泰爾斯有條不紊地學習他的課業:

  他開始掌握通用精靈語的閱讀、書寫、念頌、吟唱;他能熟練記誦《落日教經》(也許還有些其他禁書里)的段落和典故;清晰了解(多虧了胡里奧學士)這片封地上不同的土地、人口、產出;他能在地圖上準確地找到龍吻地的長吟城,荊棘地的古典三都,鋼之城的列王廳,迷海三國的八大主城,康瑪斯的四大勢力與十六城邦,以及西陸七海的位置;他能從源遠流長,支脈眾多的璨星家譜里找到他們與王國各段歷史的交匯點…

  而新官上任的星湖公爵,也因為施政溫和(甩手不管),不加賦稅(胸無大志),自由放任(存在感零)的態度,很快在封地和鄉間迎來了不錯的名聲。

  但這卻讓某些人頗有微詞。

  “這就完了?”

  某天的武藝課上,馬略斯臨時有事被召往王都,負責陪練的D.D就松懈下來,在“伐木場”里向王子抱怨道:“我還以為,以您的魄力,智慧和知識,您會在星湖堡做點…不一樣的事?”

  泰爾斯舉著木劍,一邊與懷亞過招,一邊回答:

  “很好,懷亞,我喜歡這招——不一樣的事,比如?”

  D.D彈了彈自己的衣甲,百無聊賴:

  “我不知道,改革,改良,創新,進步?就像一些騎士詩里說的那樣,一個眼界高遠的騎士得到了自己的封地,轟轟烈烈地頒布新政一掃沉疴,積累土地軍隊糧食,最終成就一方發達與先進的國度,橫掃天下,創造歷史?”

  泰爾斯笑了。

  “改革,改良,創新,進步。”

  他翻手一劍,格開懷亞的進攻。

  “很好,殿下,”侍從官難言驚訝,“比起在龍霄城,您進步多了,連終結之力都練出來了。”

  “熟能生巧。”泰爾斯按了按隱隱作痛的左手腕,露出一個虛假的微笑。

  他把木劍拋給懷亞,準備休息,同時回答多伊爾的問題:

  “并非是我不想帶來改變,D.D,只是…”

  泰爾斯沉默一陣。

  “你們知道,這片田地里有多少種農民與工人,他們的性質分類何以區分,來源如何家鄉何在,家中人口若干,牲畜幾口農具幾何,分屬多少片不同的土地田莊,每天的生活作息如何,幾點上工幾點放工,一年的勞作任務若干,男主人和女主人的工作有何分別,他們又是如何相互配合,各自分工卻井井有條地產出多少種作物和產品,其中又有幾樣物事自給自足,哪些產品拿去集市交換,又該對誰負責向誰匯報,以怎樣的比例和規則上繳金錢或實物,與什么樣的朋友接觸最多,勞作之外又以什么作為娛樂休閑,進餐果腹又用什么作為主食,休息之時有什么喜好和話題,假日節慶是如何打發渡過,何以處理家中的信仰、婚姻、社交、病痛、葬禮?”

  這話吸引了許多人的注意,捧著衣物和毛巾上來的哥洛佛和一旁練劍的保羅同時頓住了。

  D.D聽完了這一長串,傻傻地看著他,搖了搖頭。

  泰爾斯露出笑容:

  “很好,因為我也不知道。”

  王子回頭嘆息:

  “但這些人,他們生在這里,活在這里,死在這里,幾百上千年,比誰都要了解這片土地,我憑什么以為,一個初來乍到從天而降,十指不沾泥的所謂星湖公爵,就能擁有比他們更多更深更專業,更適應本地生態的智慧與知識,去指導他們該如何更好地過活?”

  “我不是莫哈薩弟兄,D.D,不是從天而降的先知——那職業只在落日教經里有,而我還沒那么傲慢,傲慢到能看透歷史,從而給渾濁世間指清‘未來’的方向。”

  泰爾斯回過神來,拍了拍多伊爾的肩膀:

  “走吧,我們回家——我記得,今天庫斯塔在狩林里的陷阱獵到了兩頭野豬,后勤翼也新雇了廚子,晚餐應該不會太單調。”

  D.D懵懵懂懂地點點頭。

  “但您也說了,從來如此,也不一定對。”

  懷亞的話讓泰爾斯停下了腳步。

  “就像您在龍霄城所做的,”懷亞沉聲道,“您驚世駭俗的壯舉,打破了北地的千年鐐銬,帶去新生,這才扭轉局勢,見證歷史。”

  “也許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因時間和歷史沉淀出習慣與智慧,但若一成不變,不免因循守舊,”侍從官看著泰爾斯的背影,“也許有時候,正需要睿智果敢如您的統治者,帶去改變與創新,就像王國歷史上的無數次改革一樣?”

  泰爾斯背對著他,久久沒有說話。

  直到他呼出一口氣。

  “是的,謝謝提醒,懷亞。”

  他轉過身來,面對著訓練場里的大家。

  “但是,如果說在龍血之夜后的六七年里,我學到了什么,”泰爾斯露出笑容,“也許,就是謙卑。”

  懷亞一愣。

  泰爾斯接過哥洛佛手里的毛巾,擦了把臉,一件件脫下護具。

  “單翼烏鴉的家主,翼堡領主德勒·克洛瑪,曾經告訴過我一個小故事。”

  “你們知道,信鴉是從什么時候出現的嗎?”

  訓練場上的大家面面相覷。

  “遠古帝國。”

  回答的人是哥洛佛,他認真地道:

  “科莫拉大帝大規模采用信鴉傳遞軍情,它們在戰爭中發揮了重要的作用,讓他以不可思議的效率指揮軍隊,掌控全局,遠超同時代的對手們,贏得制勝先機。”

  “甚至征服完成之后,信鴉也起了大作用,”保羅接過話頭,“領地相距再遠,傳訊亦朝發夕至,坐鎮皇領的大帝才得以穩固地統治各大行省,令出一門,這提升了治理的成效,加強了帝國的凝聚力,削弱了分裂的可能,是帝國在史詩征服后還能維持統治的重要因素。”

  聽著他們的回答,泰爾斯先后點頭。

  “不錯。”

  “但那卻不是信鴉第一次出現,不是它們第一次登上歷史舞臺。”

  泰爾斯尋找著回憶:

  “大約在諸王紀七百年,也就是大帝出生的兩百年前,一位法…一位智者發現,某些特殊的鳥類會對特定的磁石作出不同的反應,這可能是它們能穿越萬里不致迷路的原因,信鴉技術從此發源。”

  “很快,西濤崖的一位國王決定,要把一批精心培育、訓練的信鴉投入使用,代替城邦間的傳訊渠道,代替一切信使、傳郵、烽燧,‘我抓住了文明與未來’,他魄力十足,滿懷希望地說。”

  泰爾斯停頓了一下。

  “可情況沒有這么簡單。”

  “信鴉是很新奇,很迅捷,很方便,但它們的技術還遠未成熟,培育和訓練成本居高不下,飼養一年所需的花費,足以讓一戶普通人家吃飽穿暖,訓練的周期和效果也無法令人滿意。”

  泰爾斯的語氣越來越沉:

  “但國王依舊堅信:信鴉就是未來。為此他不惜成本,不計代價,對所有與此相悖的諫言置若恍聞,堅持應用信鴉,王國的稅賦由此加重。”

  “很快,信鴉成了新的潮流,一時王國上下,無不爭相搜羅鳥種,建造鳥舍,種植鳥食,挖取磁礦。有個故事記載,一戶貧苦人家艱難度日,他們保住鴉糧,養活信鴉,卻餓死了兒女。”

  聽到這里,懷亞輕聲嘆息。

  羅爾夫的手臂越抱越緊。

  “其次,信鴉的出現,影響了很多人的生活——領主,貴族,祭祀,信使,郵差,看守,甚至傳令兵和哨兵,這些是直接的,間接影響的還有執筆的學士、抄寫員、慣作長篇的詩人,收租的管家,有人失業,有人改行,有人抗議,有人堅持過去的傳訊方式…”

  保羅若有所思。

  “還不止如此,因為信鴉的存在,許多信息一小時前剛出,領主們一小時后就能知曉,所以農民交租的時間,賦稅核算的期限,匠人工作的節奏,市場價格的波動,一切的節奏都被一提再提,所有人的生活都翻天覆地,他們都在茫然失措中竭盡全力,想要努力趕上信鴉的步伐——或者說,國王的步伐而不得,遭受折磨,苦不堪言。”

  哥洛佛眉目緊鎖。

  泰爾斯脫下最后一片護具,一身輕松地面對西山的落日。

  “但國王是如此迷信進步與文明,他相信眼前的挫折只是陣痛,一時的犧牲必得補償,而信鴉技術最終會讓他的產出加速,令溝通高效,最終使得國家強盛富足,從而解決一切問題。”

  泰爾斯漸漸出神。

  “但他是對的,”哥洛佛忍不住開口,“在大帝的征服和統治里,信鴉必不可少。”

  泰爾斯只是微笑。

  D.D看看這頭,又看看那頭,滿心疑惑。

  “最終,在許許多多的因素作用下,信鴉被捕殺,鴉舍被搗毀,馴鴉人被吊死,那位‘抓住了未來’的國王,則被無窮無盡的暴動起義趕下了臺。”

  泰爾斯抬起頭:

  “臨死時,他流著淚質問蒼天上的明神:‘為什么?我許給此世的,明明是改變一切的技術,是注定流傳萬世的功績,是最美好的文明與未來!’”

  泰爾斯以低沉的語調結束這個故事:

  “信鴉在世上的第一次應用,就此失敗。”

  “待到大帝起兵,帝國征服,信鴉被更多的人所熟知所接受,已經是兩百年后的事情了。”

  話音落下,遠處的山林里傳來飛鳥還巢的輕鳴。

  保羅閉上眼睛:

  “可惜了。”

  訓練場上的眾人沉默了好一陣,直到懷亞試探著問道:

  “您是想說,那位國王過于傲慢,不夠謙卑?”

  泰爾斯點點頭,又搖搖頭:

  “史料記載,這位被稱為‘鴉主’的西濤國王‘所圖甚偉,迷于高遠,寵禽虐民,失卻眼前’。”

  “的確。”

  保羅感嘆道:

  “如果這位國王循序漸進,先小規模地應用,而不是急于求成急功近利,如果他關心百姓,知曉民情,通達政事,徐徐緩圖,如果他等待技術成熟再…”

  “如果。”

  泰爾斯打斷了保羅,他恍惚地望著天邊:

  “如果?”

  “是啊,我們總能如此自信地為歷史找到理由,簡單地為過去找到說法。”

  保羅一時不解。

  泰爾斯繼續出神道:“但從鴉主到大帝,信鴉荒廢的兩百年,究竟是這個世界對信鴉的態度與反應,是歷史本身‘循序漸進’的必然,還是人類自己‘急功近利’的后果?”

  星湖衛隊彼此交換著眼神,表達了對議題和公爵的雙重不解。

  但泰爾斯卻兀自出神,自言自語:

  “鴉主的悲劇是可嘆的,卻是否是必然的,不可避免的呢,是否是我們站在后世,再怎么大放‘如果怎樣怎樣就好了’的厥詞也解決不了的呢?”

  “那兩百年,究竟是必要的犧牲與代價,還是不必要的浪費和盲目?”

  “而我們,我們又該怎樣保持謙卑,又不失熱情?”

  這話讓許多人反應不一,有的低頭深思,有的一頭霧水。

  “殿下?”

  懷亞憂心地靠上來。

  “我不知道,懷亞,”泰爾斯搖搖頭,“我真的不知道。”

  “我們土地上的這些人,領主,農夫,商人,工匠,他們與我們處在同一個時代,同一段歷史,同一個世界里。”

  “我憑什么以為我有資格傲慢,憑什么以為我可以給他們帶來什么,憑什么以為他們的歷史與土地里,沒有宿世相傳的智慧與渴望,未嘗蘊含變革與改良的種子,不曾埋藏著未來與希望的芽尖,只待有朝一日,破土而出?”

  幾秒后,泰爾斯醒過神來,抱歉地向大家笑了笑,示意武藝課結束,讓心情復雜的大家各自收拾,準備回返城堡。

  唯有懷亞沉默了好一陣。

  他深吸一口氣,鼓足勇氣,湊上跟前。。

  “殿下,”懷亞壓低聲音,“煩擾您的不是星湖堡,也不是信鴉,而是別的什么東西,對么?”

  泰爾斯動作一頓,看向懷亞。

  “尼曼子爵說過,”侍從官滿面擔憂,“當您心煩意亂的時候,就喜歡說話——說很多話,且往往充滿了感慨和嘆息。”

  普提萊·尼曼。

  那個老煙鬼的形象閃過泰爾斯的心頭,讓他不自覺勾起嘴角。

  “您知道,您不必一個人背負一切,您可以相信我——或者一切您認為值得信任的人。”懷亞真誠地道。

  泰爾斯凝望著懷亞,很久很久。

  他不禁想起與對方的第一次見面,這個渾身古板僵硬的小伙子,對自己煞有介事宣誓效忠的樣子。

  王子把手伸進口袋,再次握緊了“盟約”。

  “飯點到了,回去吧。”

  幾秒后,泰爾斯把手伸出口袋,對著懷亞露出溫暖的微笑:

  “無論餓不餓,總得要吃飯的。”

  懷亞的表情黯淡下來。

  泰爾斯拍拍他的肩膀,自顧自向著城堡走去。

  “但鴉主也是可敬的,不是么?”

  懷亞的聲音在背后響起。

  泰爾斯的腳步慢了下來。

  “關于信鴉,他失敗了,但世界最終成功了——在兩百年的陣痛之后,在大帝身上成功了。”

  懷亞的聲音頗有些急切:

  “無論是必然還是多余,不管外界如何評價,鴉主都作出了他所相信的選擇。”

  “對于他而言,可能這就夠了。”

  泰爾斯沉默了很久。

  之后,他邁開步伐,走進城堡。

  當天晚上,泰爾斯用餐完畢,像往常一樣來到胡狼塔的書房里。

  但這一次,當他向門外站崗的哥洛佛與羅爾夫打完招呼,讓他們關上房門之后,泰爾斯就神情一變。

  他轉過身來,看向站在書桌后,不知何時出現在房間里的身影。

  “從上封信到現在,你也讓我等得太久了吧。”

  王子冷冷道。

  “太久?相信我,泰爾斯,對我們這樣,生則永恒,眠于轉瞬的存在而言…”

  書桌之后,他最另類的老師,氣之魔能師,艾希達·薩克恩似笑非笑,捻動著修長的手指,優雅淡定地放下一封藍色請柬:

  “沒有什么等待,可以謂‘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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