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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第十巨頭

  一陣沉默之后,莫里斯撓了撓自己的下巴,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泰爾斯。

  “因此,您大老遠跑來這里,就為了給我上政治課?”

  “你想要答案,”泰爾斯放下拳頭,胸有成竹地回應他,“而我正在給你。”

  莫里斯打量了一番周圍的擺設,思索片刻后重新抬頭:

  “如果是,那這答案離我們也太遠了,不現實。”

  泰爾斯笑了。

  藥鋪的另一側,燕妮和格羅夫瑟瑟發抖地私語著,哥洛佛則努力安撫住要沖上去拿下萊約克的科恩。

  但就像有道無形的墻壁橫亙在中央,所有人都遵守著默契,未敢逾越而過,侵入星辰王子與兄弟會一方巨頭的談話。

  “是啊,‘政治離我太遠了’,‘政治對我來說太不現實’,這是我們生活里最常見的誤解。”

  泰爾斯眼神一變:

  “無論是覺得太遠所以不屑一顧,自命清高,避公共政治如致命瘟疫的潔癖君子;還是覺得太遠所以憤世嫉俗,皓首窮經,堅信知識中存有一切的學究們;或者覺得太遠所以破罐破摔,麻木不仁,以為柴米油鹽就是回歸生活的犬儒者;抑或覺得太遠所以無所顧忌,夸夸其談,言語間指點江山大勢的鍵盤俠。”

  “還是你這副吊兒郎當混日子,醉生夢死有一天算一天的混混痞子模樣。”

  莫里斯彎起一邊的嘴唇,露出咬合的牙齒。

  但泰爾斯理也不理他:

  “有意或無意,自覺或不覺,他們都在表達‘政治太遠’的態度。”

  “但恕我直言,他們要么對‘政治’有所誤解,要么就是對‘遠’有所誤解。”

  莫里斯不言不語。

  “看看現在,我就正站在你的面前。”說到這里,泰爾斯聲音頓寒:

  “而你們以為,在兄弟會崛起的途中,有關部門真的一直對你們漠不關心,聽之任之?”

  莫里斯瞇起眼睛:

  “有關部門?”

  “哈,你是說那些最神秘的,利民惠民時總不見蹤影,愛國報國時才盡職盡責的‘有關部門’?”

  莫里斯哼哈一聲,面露不屑,語含譏諷:

  “我們自有方法對付他們——他們就像坨屎,每次坑都蹲完了,我要站起來擦屁股時,才能在屎坑里看見他們趁著熱乎勁頭,張牙舞爪氣味襲人的樣子。”

  可是泰爾斯搖了搖頭,并不理會他的情緒:

  “那你剛才為什么下令撤退呢?為什么不聽那個叫奧斯楚的話,按照原計劃,集合人手殺去血瓶幫討債,管他綁架案的罪魁禍首是誰,兄弟會只要殺人立威就夠了。”

  莫里斯眼珠一轉,沒有說話。

  泰爾斯轉過身,走向下一排貨架,不時拿起一個藥瓶把玩。

  “政治離你們并不遙遠,莫里斯老大,哪怕是你這樣視王國如無物,肆意踐踏法律邊界的人——高墻鐵壁,不僅僅困鎖那些甘于牢籠內的人,也限制了那些自認在牢籠外的人。”

  “它是無形無相的羅網,封鎖視線里的每一寸顏色,堵住空氣中的每一個缺口,而我們舉手投足,言語呼吸,俱在其中,不可脫逃。”

  泰爾斯望著手上的藥瓶,感受著它硬實的瓶壁,默默出神。

  莫里斯沉默了好幾秒,這才低哼一聲。

  “也許我該讓蘭瑟來聽聽,”兄弟會的胖子老大瞇眼道:

  “他最懂這個。”

  但泰爾斯冷笑一聲。

  “你也一樣,莫里斯。”

  王子抬起頭,與莫里斯對視一眼:

  “畢竟,你才是算賬和管錢的。”

  那一瞬間,莫里斯的眼里閃過厲色。

  但不過寥寥幾秒,兄弟會的大佬噗嗤一笑,滿不在乎地甩手:

  “得了吧,您說的這些勞什子有的沒的,我們這幫混街頭的糙爺們兒既不懂,也不感興——”

  可泰爾斯陡然提高音量,打斷了他:

  “如果你們真的不感興趣,莫里斯!”

  “那當年你們——你和黑劍,還有那時叫做‘九巨頭’的雇傭兵團——就不會千里迢迢來到王都。”

  他的嗓音緩緩變小,語速漸漸放慢,可里頭蘊藏的力量卻讓莫里斯皺起眉頭。

  “而如果你們不感興趣…”

  泰爾斯向前一步。

  “就不會接受賀拉斯王子的雇傭。”

  那一瞬間,莫里斯目光倏變!

  “更不會在他事敗身死之后,依然扎根永星城,潛伏進取,”泰爾斯輕輕轉動手里的藥瓶,緩緩道:

  “意有所圖。”

  沉默包裹住了對話的兩人。

  直到莫里斯從震驚中回過神來,調整好自己的臉頰,吐氣出聲:

  “你剛剛說,誰?”

  目的達到,泰爾斯無所謂地笑笑,轉身放下藥瓶。

  “燕妮小姐!”

  王子突然高聲,打破了隔開兩種對話的界壁,引得藥鋪里的其余人紛紛側目:

  “你考慮好了嗎?”

  燕妮被喊到名字的時候就狠狠一顫。

  她不知所措地抬起頭來,機械地望向泰爾斯的方向:

  “什,什么?”

  老板格羅夫哭喪著臉,焦急地看看自己的妻子,又緊張地望望莫里斯。

  泰爾斯不急不惱,溫和一笑:

  “一個機會。”

  “我說,我想給你一個找到新出路,獲得新生活的機會。”

  泰爾斯瞥了她旁邊的格羅夫一眼,目中寒意差點讓后者險些雙腿一軟:

  “至少比現在好。”

  燕妮怔怔站在原地,無意識地在圍裙上擦了擦手。

  科恩眉頭一蹙想要開口,但一來二去,哥洛佛顯然已經把握了拖住他的訣竅。

  萊約克向莫里斯投去詢問的眼神,可胖子自己只是深深沉思,并不反應。

  唯有格羅夫露出痛苦又哀求的表情,死死搖動著妻子的手臂。

  燕妮恍惚了好久,她呆呆地回過頭,視線掃過待了十余年的藥劑店,又掃過曾是老板,現在是丈夫的格羅夫。

  然后,她才緩慢地扭頭,目光對上那個清秀溫柔的貴族少年。

  泰爾斯沒有催促,他只是靜靜地等待著。

  終于,不止多久之后,燕妮深吸一口氣,緩慢但是果斷地,把手臂從丈夫的手指中抽了出來。

  她擦了擦手,輕輕向前兩步,站到泰爾斯的身前。

  泰爾斯微笑以對。

  格羅夫頓時備受打擊,身形一晃,面色煞白。

  莫里斯思緒紊亂狠狠皺眉,科恩瞪大眼睛難以置信,哥洛佛紋絲不動面無表情,萊約克則依舊靠在墻角,冷眼旁觀。

  只見燕妮清了清嗓子,正色開口:

  “這位…少爺,我很,很感謝您的垂青。”

  “但我想清楚了。”

  泰爾斯眉毛一挑。

  只見燕妮堅定地道:

  “不。”

  “我不需要您給我的新生活。”

  此言一出,整個藥鋪都安靜了。

  連格羅夫都滿面驚訝。

  泰爾斯輕輕蹙眉:

  “什么?”

  燕妮竭力擠出笑容:

  “我是說,現在的生活,已經是我最好的選擇了。”

  “最好的選擇?”

  泰爾斯沉吟了一陣,向著窩囊哆嗦的格羅夫努了努下巴:

  “就是他?”

  格羅夫又是一抖。

  但是燕妮卻回頭看了丈夫一眼,然后肯定地對泰爾斯道:

  “是的,他。”

  泰爾斯沉默了好一會兒。

  他低下頭,嗤聲而笑:

  “告訴我,你的老丈夫,格羅夫老板會揍你嗎?”

  燕妮微微一顫。

  莫里斯在另一邊哼了一聲,格羅夫面色慘白,如遭雷擊。

  泰爾斯抬起眼神,努力想要望進燕妮的內心:

  “告訴我,燕妮小姐,或者格羅夫夫人,在這里,你幸福嗎?”

  燕妮眉頭聳動,在痛苦與猶豫間思索這個問題。

  興許是少年的兩位保鏢過于壯碩,興許是他無形中透露的氣場自有威嚴,興許還是莫里斯的在場意義非凡,此時此刻,整個藥劑店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在靜靜等待。

  終于,半分鐘過去,燕妮的眉頭舒展開來。

  她緩緩抬頭,捋了捋頭發,向泰爾斯露出一個清麗的笑容,滲出幾絲這個年紀不該有的滄桑憔悴。

  “我真的很感謝您,這位少爺。”

  “但是您也許不清楚。”

  燕妮認真地看著泰爾斯,話語間透露出罕見的釋然與疲倦。

  “我來自西荒的黎克南鎮,十幾年前,戰爭帶走了我的父親和哥哥們,我和母親只能背井離鄉,自尋生路。”

  泰爾斯目光一黯。

  “而永星城,雖然是傳聞中最富裕繁華的王都,可這座大城市,其實不是那么,不是那么地,歡迎外鄉人。”

  燕妮深吸一口氣,掃視著這個自己待了小半輩子的店鋪。

  “這條街看著混亂,野蠻,不安全,這家店鋪看著寒酸,老氣,破敗不堪…”

  “但是這里,已經是我在王都里,最像家的地方了。”

  最像家的地方。

  泰爾斯拳頭一緊。

  另一邊,哥洛佛緊皺眉頭,莫里斯輕嗤一聲,萊約克則把面孔在陰影里埋得更深了些。

  燕妮嘆息著,露出苦笑:

  “而格羅夫先生…我是說,我丈夫。”

  燕妮扭頭看了一眼格羅夫,眼神復雜,后者忐忑不安地望著這邊:

  “對,他年紀是比我大,是有些肥胖,有些急躁。”

  “他平時還有些小氣市儈,斤斤計較,耐性不好,自私短視,晚上睡覺還打呼嚕,聲音震天響。”

  燕妮深吸一口氣,艱難地道:

  “還有,是的,要是我在他喝多的時候去拉他,他會打我。”

  泰爾斯冷冷剜了格羅夫一眼,后者先是驚恐,繼而露出討好又懺悔的神情。

  科恩眉目一皺,舉起食指正要開口,卻第三次被哥洛佛用“敢插王子的話就殺了你”的兇厲目光與堅實手勁逼了回去。

  燕妮慢慢地回過頭來,輕聲道:

  “但他收留了我,照顧了我,給了我工作,讓我有地方拿藥,治療我那得了傷寒的母親。”

  “就在我最潦倒落魄,走投無路,差點要豁出一切去紅坊街找活兒的時候。”

  格羅夫的眼里露出喜色。

  “他不是好心,更非愛情。”

  泰爾斯冷哼道:

  “只為了你的姿色和年輕。”

  燕妮微微一顫,突然抬頭:

  “是的!”

  泰爾斯吃了一驚。

  不知何時起,燕妮早已雙目通紅,只見她委屈又激動地開口:

  “我當然知道!他圖我漂亮,見我年輕,又耐勞能干,于是才…”

  她潸然淚下,提破嗓音:

  “可誰又不是呢!”

  燕妮的突然爆發把所有人都驚了一跳。

  少婦吸了一口氣,抹了抹眼角。

  “您年紀輕,少爺,出身優渥生活無憂,也許不知道一個人餓到失去理智,為了一口面包,連男人來脫你裙子都可以不在乎的時候,是什么樣子。”

  泰爾斯怔然望著她。

  “但是我知道。”

  燕妮的雙手在圍裙上捏緊拳頭。

  “我知道。”

  她回頭望了格羅夫一眼,那一眼里盡是凄涼的笑意。

  “是的,我的丈夫一身毛病和缺點,有些地方討嫌得難以忍受——他當然不是每個少女心里最理想的男人。”

  格羅夫向他的夫人露出一個難看無比的笑容。

  燕妮噗嗤一聲,但笑聲苦澀,嗓音低沉:

  “但現實是,世上有哪個女子的丈夫,能像故事里那么好呢?”

  “尤其是這里。”

  泰爾斯默然以應。

  “沒錯,我也許尚有幾分姿色,年歲也比他更小,所以有財有業的他才看上了我,讓我在他手下打工,讓我自愿或非自愿,半推半就,稀里糊涂地嫁給他。”

  燕妮吸了吸鼻子,凄然道:

  “但是男才女貌,這難道不就是世上公認的,男女配對,美滿婚姻的真理嗎?”

  少婦惶然扭頭,看向藥店里的其他人:科恩、哥洛佛、莫里斯、萊約克…

  但是沒人回應她的質問。

  重壓之下,燕妮的情緒有些失控,她啜泣一聲:

  “就像《伊莎貝爾尋夫記》里唱的:男兒只將功與富,換得女子歲與美,紅妝淚目人不見,那堪奢望愛與情——下到黎民百姓,上至王公貴族,誰家不是如此?”

  “誰家不是?”

  燕妮揉了揉通紅的鼻子,捋了捋嫁人后變得干枯失色的發絲,嗤笑一聲,無所謂地道:

  “男子只要有功名富貴,就能覆蓋其他一切,哪管他毛病缺點本人如何。”

  “而對姑娘們來說,年輕貌美,賢惠能干才是唯一價值,誰在乎你幸福不幸福。”

  泰爾斯感受到對方情緒激蕩,不禁心生悔意:

  “燕妮…”

  可是燕妮對他的提醒視若無睹。

  “劇目里,伊莎貝爾公主選夫的標準永遠只有那么幾樣:功名,聲望,才干過人。而她能用來吸引候選人的東西也只有那么幾樣:美貌,賢惠,冰雪聰明…這就是唯一的配對。”

  燕妮失神道:

  “至于她選擇的具體丈夫,究竟是英俊瀟灑的光騎士尼達姆,輕靈飄逸的精靈卡希爾,戰功蓋世的魯爾將軍,權勢滔天的執政宰相摩拉爾,癡情一片的麥德爾公爵,出身高貴的帝國王子儒勒,還是陰險狠毒的維塔學士抑或邪惡偏激的黑騎士尤瑟爾,這真的重要嗎?”

  “我脫下裙子,好換來他的面包。”

  燕妮雙目茫然:

  “這就是大家最認可的交易和配對。”

  泰爾斯幽幽地望著她,突然發覺,眼前的人已經不是那個熟悉的好心燕妮了。

  六年后,那個矜持羞澀的姑娘,在這個吃人不吐骨頭的街區里,已經經歷了太多,看透了太多。

  他突然覺得心情沉重。

  更開始懷疑自己前來下城區的選擇。

  “就像這個藥秤,”燕妮凄然一笑,伸手取下一個藥秤,撥動它的砝碼:

  “大家都只認可左物右碼,一邊藥物,一邊砝碼。”

  “左右不能混淆,內容不能改換。”

  燕妮呆呆地看著同樣愣神的格羅夫。

  “而我和我的丈夫,我們只是遵循藥秤的規則而已。”

  另一邊,莫里斯對這一幕有些措手不及,心中另有要事的他并未仔細聽,只是不耐煩地擺了擺手:“那個格羅夫,你們的家事…”

  但是泰爾斯突然舉手,對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莫里斯頓時一噎。

  只見泰爾斯嘆出一口氣,盡力用最溫柔地口氣,對燕妮道:

  “但是,燕妮,我只是想…”

  燕妮回過神來,冷笑一聲,全然忘記了眼前這位與莫里斯稱兄道弟的神秘少年,可能具備的地位與能量。

  “而您又有什么區別呢?”

  “強迫也好,引誘也罷,您用——應該是某家貴族的——地位與權勢,財富與成就,放到大家認可的藥秤上,換來我的身軀與樣貌,順從與服侍,興許還有為您傳承后代的光榮,然后大家還會視之為一筆好買賣,好像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好像才是世間唯一公平的交易。”

  泰爾斯的呼吸突然亂了節奏。

  “對,你也許比我的丈夫更好,更帥,更富有,更年輕,乃至更善良,小少爺,”

  “但就算你是國王好了…”

  “對我來說,不過也就是褪下裙子,再換個面包罷了。”

  燕妮無所謂地搖了搖頭,眼淚已經干渴,露出這些年辛苦操勞后的眼角皺紋:

  “裙子還是布匹織的,面包還是磨粉做的…稱量的時候,還是同一個藥秤,什么都沒有變。”

  泰爾斯只覺得心跳一空。

  什么都沒有變。

  “這就是身為女子的悲哀:終其一生,我們必須也只能努力織染自己的裙子,才堪堪能以褪下裙子的方式,在差和不那么差的面包——即使你們覺得某個面包絕頂美味,簡直是面包之王——之間做選擇。”

  燕妮瞥了泰爾斯一眼,冷笑道:

  “在這一點上,您還不如我的丈夫呢,哪怕他又老又丑。”

  格羅夫先是一喜,隨后看見泰爾斯的臉色,心中又是一苦。

  “至少,我與他生活多年,我了解他,我知道怎么對付他。”

  “至少我知道,我在這兒能做個藥鋪老板娘,平平常常,生活無憂,再不順意,也不至于窮愁潦倒衣食無著,要靠苦力漿洗乃至賣身賠笑度日。”

  “而這也比勾搭上某個有權有勢的貴族少爺,錦衣玉食上一段時間,然后被不明不白地始亂終棄來得好。”

  泰爾斯無言以對,只能握緊拳頭。

  他所有的善辯巧言,都在燕妮絕望之下,傾訴心聲的這一刻黯然失色。

  “因為這個世界的藥秤,只允許我用裙子換面包,中間隔斷森嚴,不得逾越。”

  “所以跟了哪個男人都一樣,充饑的面包罷了。”

  燕妮惘然搖頭,凄然冷笑:

  “從來不會有什么更好的選擇,更好的生活。”

  泰爾斯沉默著,空氣里只剩下燕妮的低低啜泣。

  莫里斯輕聲嘆息,萊約克眼神犀利,哥洛佛低頭沉思,就連科恩也面露哀色。

  “不是你的錯,燕妮,”半晌之后,泰爾斯才調整好自己,搖頭道:“是這藥秤太舊了,配不上你。”

  “但你確實值得更好的。”

  但燕妮依舊不為所動,她警惕地盯著泰爾斯,眼里的倔強未曾稍減。

  泰爾斯看著她現在的樣子,想起過去,心中百感交集。

  他無力地咧開嘴角,綻放一個脆弱的笑容:

  “好姑娘燕妮。”

  好姑娘燕妮。

  那一個瞬間,燕妮愣住了。

  她呆滯地望著泰爾斯不無痛苦的眼眸,錯愕許久。

  好姑娘燕妮。

  這個稱呼…

  很久很久以前——當她還是個姑娘時——的一段記憶突兀涌來。

  拿好了,黑發小子,這是傷寒藥,記得,小孩子只能按一半的劑量用…

  謝謝你,這下科莉亞就能好起來了,喏,這些錢夠了嗎?

  唉,不夠,藥劑漲價了…沒關系,我再補一點,把賬目填上,希望格羅夫先生不要發現。

  別擔心,你不是說紅坊街的有錢人多嘛,我去那里碰碰運氣,說不準能討到錢還給你…如果老板打你,我就去砸了他的寶貝招牌!

  但那是血瓶幫的地盤…好了你快走吧,不然他真要發現了——誒等等,這些是剩余的衣物,拿去吧,這個冬天很冷…

  謝,謝謝你,辛提他們會很高興的。那我走了——嘿,好姑娘燕妮!

  我說了別那么叫我!你還有什么事?

  你知道嗎,像你這樣的好姑娘一定會幸福的!

  噗嗤——東西就這么多,你再討好也沒有了!

  不,我是說真的,我會讓整個下城區的人都知道,這里有個好姑娘燕妮!好男人們會爭著搶著來娶你!

  噗嗤,哈哈哈哈,好了,趕緊滾吧,油嘴滑舌的小子!

  “相信我,像你這樣的姑娘,”泰爾斯扭過頭,感慨地道:

  “好男人們會爭著搶著來娶你。”

  燕妮愣愣地注視著眼前的少年。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聲音微顫:

  “但是…抱歉,可能他們也不過是,面包換裙子罷了。”

  燕妮和少年雙雙站在藥鋪里,默默對面。

  終于,不知多久之后,燕妮的眼神變得溫柔起來。

  “也許吧,”燕妮粲然一笑:“但我早就明白了。”

  “這就夠好了。”

  她輕聲道:

  “油嘴滑舌的小子。”

  油嘴滑舌的小子。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低頭按住自己的鼻梁。

  “是嘛。”

  泰爾斯揉搓著鼻梁,不自然地扭頭轉身,走入貨架之間:

  “那么忘掉我的提議吧。”

  “好姑娘。”

  燕妮怔怔地看著泰爾斯轉身的背影。

  她身后的格羅夫大出一口氣,隨后又被冷冷瞪著他的殺手萊約克嚇了一大跳。

  這番鬧劇過后,科恩低頭沉思,哥洛佛則警惕地左看看右望望,一怕兄弟會突然翻臉不認人,二怕警戒官又正義感發作鬧出幺蛾子。

  唯有莫里斯緊皺眉頭,跟著王子走進貨架。

  “你究竟想做什么?”

  聽見身后的聲音,泰爾斯抬起頭來。

  想做什么?

  泰爾斯回過頭,重新對上莫里斯目光的時候,他已經恢復了正常,變回那個自然而冷漠的王子。

  “如你所見,調戲婦女。”少年輕笑一聲。

  但他的內心卻沒有這么平靜。

  只覺得有一股不平的氣息,在胸中翻滾激蕩。

  “不,我才不在乎你看上了哪個有滋味的人妻,想跟她調情或者干脆用強——我想問的是…”

  莫里斯怒哼一聲,靠近泰爾斯,咬牙道:

  “你究竟想從我們這里獲得什么?”

  “你要什么?”

  “堂堂一國繼承人,不會就為了跟黑劍在埃克斯特的一場相遇,就借著逛紅坊街、調戲婦女當幌子,來勸我們關注王國政治?”

  泰爾斯目光幽幽。

  我要什么?

  “如我所言,入冬了,又要下雪了,”王子抬起眼神,將胸中的憤懣化成思考的動力:

  “準備好御寒。”

  莫里斯一陣疑惑:

  “我不明——”

  可是泰爾斯嗓音一肅:

  “賀拉斯。”

  莫里斯話語一頓。

  “前第二王子,溯光之劍,賀拉斯·璨星。”

  少年倏然抬頭,冷冷看著莫里斯:

  “血色之年里,他向你們要過什么?”

  莫里斯瞪大了雙眼。

  一秒,兩秒,胖子眼神變幻,先后暈出冷酷與陰險,果斷與兇狠。

  但泰爾斯不為所動,只是默默對上他的目光。

  片刻后,貨架間的莫里斯表情猙獰,壓低聲音:

  “那您要的,可有點兒太多了。”

  也太危險了。

  胖子心中冷酷。

  望著莫里斯的表情,泰爾斯心中已有答案。

  “那我們就不著急,慢慢來,”少年不慌不忙,胸有成竹:

  “首先,我想知道你們所知道的。”

  莫里斯皺眉:

  “我們知道的?”

  泰爾斯點點頭,努力忘卻先前找到燕妮卻報恩失敗的失落感:

  “雖然政治無所不在,牽動萬方。”

  “但我不認為每一方都能自知自覺,特別是以賀拉斯跟你們的差距而言,我不認為也不指望他會告訴你們全部的計劃。”

  “尤其是血色之年。”

  說到這里,泰爾斯目光凝聚:

  “所以我只想知道,你們是怎么跟賀拉斯認識的。”

  “我想知道,黑劍跟他是什么關系。”

  王子每說一句話,莫里斯都眼皮一跳。

  直到泰爾斯的嗓音徹底變冷,

  “而你們,除了潛入復興宮,施行政變,弒殺王儲之外…還為他做了什么。”

  那一刻,莫里斯幾乎變成了雕塑,如千年老樹般扎根在原地。

  他死死盯著泰爾斯,面色來回變幻。

  貨架間重新變得靜謐,只聽得見外面燕妮清掃店鋪,以及科恩怒斥萊約克的聲音。

  片刻后,兄弟會的胖子表情陰冷,如獵鷹般低頭打量泰爾斯:

  “我懂了…又一個有所欲求的璨星,通過秘科的行動,打聽到了我們的底細和能量…”

  泰爾斯微微皺眉。

  莫里斯狡黠一笑:

  “那你能給我們什么呢,殿下?”

  聽到這里,泰爾斯冷笑一聲:

  “生存。”

  在莫里斯愕然的時候,泰爾斯突然轉身。

  “燕妮?”

  王子提高音量,重新把所有人的目光吸引過來(格羅夫再次嚇得軟倒在柜臺上)。

  “我需要一些傷寒藥劑。”

  燕妮回過頭來,她雖然眼下的通紅依舊,但已經不再恐懼和痛苦。

  少婦微微一笑,語氣溫柔。

  “好的,小少爺,我這就給您打包,請問您要多少…”

  拿好了,黑發小子,這是傷寒藥…

  曾經的記憶緩緩重新在眼前。

  “全部,”泰爾斯低頭揉著自己的鼻梁,不讓人看見自己的眼睛:

  “今天店里所有的傷寒藥劑,我都要了。”

  柜臺上的格羅夫一愣。

  所有,都要了?

  他先是一驚,隨后大喜過望,急急翻開賬本,開始計算數字。

  科恩和哥洛佛同樣一怔。

  泰爾斯回過頭,重新回到與莫里斯的對話。

  “繼你們十幾年來的節節勝利之后,現在,局勢又起變化了。”

  “你們和血瓶幫遇到的不順,只是秘科下一個計劃的冰山一角。”

  莫里斯像一頭兇狠而靈敏的獵犬,急急問道:

  “什么變化?什么計劃?”

  泰爾斯輕輕勾起唇角:

  “我。”

  “我回來了。”他輕聲道。

  莫里斯稍有不解,但不過幾秒后,他的眼神重新變得清明。

  “因為…您自北方回國,回到王都了?”

  泰爾斯眼前一亮。

  他點點頭。

  “大家都說,黑劍之下,兄弟會里最能打的是琴察,最難搞的是費梭,最神秘的是蘭瑟,最霸道的是羅達,最狠毒的是安東。”

  “但他們漏了,”王子真誠地感嘆道:

  “管賬的人,是莫里斯。”

  莫里斯露出一個不懷好意的笑容。

  “沒錯。”

  泰爾斯不再賣關子,痛快開口:

  “就跟六年前,我從天而降改變了星辰政局一樣——現在,我回來了。”

  “整個王國,攻守將再度易勢。”

  莫里斯不解追問道:

  “怎么說?怎么易勢?”

  泰爾斯微微一笑。

  那一瞬間,他眼前閃過法肯豪茲,閃過庫倫首相,閃過年輕的鳶尾花公爵,閃過獨眼龍廓斯德,以及滄桑瘦削的北境公爵瓦爾·亞倫德…

  眼前的畫面,最后定格在議事廳,那幽深廊道的另一頭,那張至高無上的王座。

  泰爾斯的笑容旋即消失。

  “你不需要知道細節。”

  王子收起情緒,直視莫里斯:

  “你只需要知道…”

  “王國秘科直屬至高王座,素來深謀遠慮,且所圖甚大,從不做無用之功。”

  泰爾斯想起在秘科的所見所聞,不由皺眉,莫里斯也表情凝重。

  “他們的所有行動,都是想一套,說一套,做一套,報一套,藏一套,興許還在保險箱里再死死鎖上一套…但他們絕不是為了給某個人或者某個團伙一個下馬威,才又威脅又綁架,又抓人又整頓,在影響王國底層的兩個幫會之間搞了這么多雜七雜八,看著毫無牽扯的事情。”

  莫里斯認真地聆聽著。

  “按照我的預估,他們是在準備一場大行動,”泰爾斯冷冷道:

  “血瓶幫和兄弟會的遭遇,只是他們的前奏,是他們在磨刀礪劍。”

  莫里斯面露疑惑:

  “我們?怎么,他們想再搞一次‘一夜戰爭’?讓我們跟紅頭巾再度廝殺?”

  “不知道,”泰爾斯搖了搖頭,思考著自己所知曉的情報:

  “但要我猜,秘科著眼的點可能有三個方向。”

  莫里斯挑眉:

  “哪三個?”

  但這一次,泰爾斯卻沒有像之前那樣干脆回答,而是冷冷地注視著莫里斯。

  仿佛在等待什么。

  “怎么了,”莫里斯不解地催促道:“說啊?”

  泰爾斯默默地凝視著他,突然開顏而笑:“是啊。”

  他盯著莫里斯的小眼睛:

  “說啊?”

  莫里斯先是愣了一下,但久為一方地盤的老大,他很快明白過來,陰沉地回望著泰爾斯。

  “你的選擇,”泰爾斯聳了聳肩,像個最老成的商人一樣,不慌不忙:

  “反正,他們搞的又不是我的生意,綁的也不是我的人。”

  莫里斯死死瞪著他,似乎難以相信。

  泰爾斯眨眨眼睛,友善乖巧。

  半晌之后,莫里斯認命般吐出一口氣,不爽地哼了一聲。

  “一次任務。”

  泰爾斯皺眉:“什么?”

  莫里斯抬起頭,望著窗外泥濘而糟亂的街道,幽幽道:

  “您要的答案,源自我們的一次任務。”

  “很久以前,我們‘九巨頭’成立不久的時候,接下了一個有天價懸賞的任務。”

  泰爾斯追問道:

  “什么任務?”

  莫里斯輕嗤一聲,抱緊雙臂,目光里現出懷念:

  “尋人。”

  泰爾斯十分不解,用眼神催促他繼續。

  莫里斯嘖聲搖頭,似乎變回曾經的某個吝嗇小氣、見錢眼開的雇傭兵。

  “懸賞者隱姓埋名但出手闊綽,只要愿意參加就有賞錢,而最終的懸賞足夠我們擴張成百人團…”

  “老實說,我們只是被雇傭者之一,為了拿到懸賞,一路上還得跟無數同行競爭,其中不少都是鼎鼎大名的傭兵隊伍、賞金獵人,甚至有貴族的私兵也參與了——但誰叫那時候我們年輕呢,啥也不管,萊赫見錢眼開,基爾斯自大狂妄,庫爾只管有肉吃,就連黑劍,那時候也不比那個傻逼警戒官好多少。”

  莫里斯說入了神,搖頭慨嘆道:

  “當然,最大的麻煩不是其他…”

  他先是不屑嘖聲,隨后破顏而笑,似乎在翻開一頁最有趣的故事。

  “總之,從中央領到西荒,從大荒漠到龍吻地,從迷霧三國到南岸領,我們幾乎跑遍了小半個西陸,一路追一路逃,一路打一路殺,一路干一路被干,總之是雞飛狗跳焦頭爛額。”

  “要是把遭遇編排成吟游詩,能在‘我家酒館’唱上二十年都不嫌厭。”

  泰爾斯聽著他神采飛揚的敘述,思緒飄回到曾經的刃牙營地,想起老板坦帕所講述的“雇傭兵的黃金年代”,不禁也漸漸出神。

  “而當任務好不容易完成,我們回去復命領賞的時候,才發現,那不是什么普通的任務。”

  泰爾斯眼神一動:

  “你是說…”

  莫里斯嘆了口氣:

  “與它的天價賞格相匹配,我們被要求去斷龍要塞的軍營復命。”

  “因為這個任務的懸賞者,他的身份貴不可言。”

  泰爾斯目光一動。

  軍營…

  貴不可言…

  莫里斯望著窗外的街道,話語里混雜了忌憚、不屑、后悔等等奇妙的感情。

  “沒錯。”

  “那是我們第一次見到賀拉斯王子。”

  莫里斯不屑而憤懣地道:

  “就在那個混蛋舉起酒杯,慷慨大方地把成箱的賞金交給我們…”

  “再毫不在意地下令,把我們全數滅口的時候。”

  泰爾斯悚然一驚。

  賀拉斯…

  他突然想起北地人給他的綽號。

  星辰屠夫。

  “滅口?那,”泰爾斯皺眉道:“那你們是怎么…”

  “黑劍,”莫里斯嘆息道:

  “他和賀拉斯是舊識——尤其在他把劍鋒頂上王子脖頸的時候,他們的感情就更好了。”

  泰爾斯默默咀嚼著這一份塵封的舊事。

  所以,這就是九巨頭與賀拉斯的相遇。

  跌宕起伏,驚心動魄。

  泰爾斯突然想起一點:

  “那么,任務。”

  “你們從賀拉斯那里接下的任務,是什么任務?”

  莫里斯眼神微顫。

  那一瞬,他從凝重和忌憚里脫出身來,臉上重新出現笑容:

  “那段旅程,也是我們第一次認識她。”

  “她?”泰爾斯心中一動。

  莫里斯點點頭:

  “一位貴族小姐被綁架了,事涉她的名節,我們得低調秘密地解救她,完好無損地帶回來。”

  莫里斯拍了拍自己的手臂,咧嘴笑道:

  “但是嘛,我們后來才發現,麻痹的,有個屁的綁架咧!”

  他無奈地哼聲:

  “為了逃婚,從扮妓女到鉆馬桶,那姑娘可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來——她才是我們最大的麻煩!”

  “逃婚?”泰爾斯想起了什么。

  “沒錯。”

  莫里斯呼出一口氣,望向遠方,似笑非笑:

  “美麗而性感,聰慧但霸道的康斯坦絲公主——外號‘小災星’。”

  他語氣輕柔,像是生怕吵醒了誰。

  康斯坦絲。

  小災星…

  泰爾斯的眼前突然出現了某個小小的骨灰石甕。

  那個瞬間,他心情起伏。

  “但你知道,朝夕相處這么久,我們‘九巨頭’們,還給她起了另一個綽號。”

  那一刻,莫里斯的眼里現出緬懷與感傷:

  “第十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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