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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下!您在他們之中真是深受愛戴啊——領民們沒有忘記,正是星辰王國,正是璨星王室,保證了他們如此富足的生活。”

  說話的是利摩男爵,作為本地四個村莊的領主,他的城堡矗立在四個村莊的中心點。往南,可以望見中央領滿是黃色落葉的復興大道,往北,則可以將北境特有的樺樹林,盡收眼底。

  這是他們北上埃克斯特的第十四個早晨,一路上停頓下來補給了好幾次,順利的話,今天下午就能進入北境,明天晚上就能到達斷龍要塞。

  利摩男爵雖然只有三十余歲,但他的肥胖程度堪與老庫倫公爵爭鋒。只見男爵笑得連眼睛都看不見了,對著被大大小小笑容滿面的子民們圍繞著的,星辰王國第二王子,泰爾斯·璨星殿下,熱情地道:

  “領民們都很期待您的到來,并倍感光榮,璨星王室的重續真是落日女神的厚愛,”利摩男爵撫摸著自己的肚子,笑瞇瞇地道:“我相信,未來的星辰在殿下您的統治下,一定會更加富足美滿,猶勝往昔!”

  “說到底,我們可是帝國的后裔呢!”

  泰爾斯走在干干凈凈一塵不染,連雪漬都被灑掃完畢的村莊里,維持著最基本的微笑,向著周圍衣著服飾都光鮮亮麗的領民們揮手。

  他的身側,懷亞、喬拉和五名璨星的私兵,緊張地把他和人群隔離開來,后面跟著一看走路姿勢就知道正無精打采的埃達。

  “我們最好馬上離開,殿下,”璨星私兵的首領,喬拉一臉認真地道:“這實在不是什么好主意。”

  “確實如此,”懷亞攔住一位鄉紳,“您的任務是出使,而非視察——您僅僅只是經過這里而已。”

  泰爾斯點點頭,在不經意的瞬間,他向著遠處打了幾個沒人看得懂的手勢。

  如何?

  懷亞看著王子的手勢,眉頭一皺。

  他不悅地看向這個村莊的另一個方向,果然,羅爾夫的身影適時地出現在遠方僻靜處,絞盡腦汁地,朝著泰爾斯比劃回了兩個手勢。

  后面,假的,全部。

  假的。

  泰爾斯心中一黯,看向最近的一個七八歲的孩子。

  跟他差不多大。

  那孩子膚色偏黑,瘦得皮包骨頭,裹在一套明顯不合身的厚衣服里,一雙小手在袖子里,根本拿不出來,眼里滿是畏懼和瑟縮,但偏偏強迫著自己,露出虛假的笑容。

  雙目麻木的壯年男性,吃力地揮著粗糙變形的手。

  一名圍著頭巾的怯生生的婦女,穿著樣式完全不搭的上下裝,上裝明顯更接近王都的流行款式。

  一個年近六十的老人,圍著像是貴族避雨用的滑稽斗篷,下身一條薄薄的單褲,在其他人看不到的角落里,凍得瑟瑟發抖。

  還有…一塵不染的村莊,全民夾道歡迎——泰爾斯嘆出一口氣,微笑著看向利摩男爵。

  當他是傻子嗎?

  原來這個世界,也有著波將金村啊。

  “補給應該完成了,”泰爾斯又向著遠處的羅爾夫做了個旁人看不懂的手勢,搖搖頭,對著懷亞和喬拉輕聲道:“我們走吧。”

  懷亞還狠狠地瞪了遠處臉色深沉的羅爾夫一眼,跟喬拉一起跟上泰爾斯。

  明明他才是第二王子的侍從官。

  在利摩男爵依依不舍的挽留和千恩萬謝的道別下,星辰王國北上埃克斯特的使團車隊,準備整裝出發。

  “我還以為你很享受那種,被萬眾擁戴的感覺呢。”

  使團副使,普提萊勛爵不知從哪里掏出來一個煙斗,點起一陣看著就不讓人愉快的濃煙,一吸一吐,嘲諷地看向第二王子。

  “不。”

  “我更希望享受那種真誠不欺,樸實無華,但發自真心的擁戴,”泰爾斯微笑著接過衛兵遞來的水:“而不是看著他們被領主逼迫著穿戴起提前準備好的衣飾,擠出最刻意的笑容,滿口生活幸福的謊言,在早早灑掃完的村莊,毫無道理地夾道歡迎一個他們其實并不喜歡的王子。”

  泰爾斯輕輕嘆息:“你猜,他們中有多少人,臉上笑靨如花,其實心里對我這個突然而至的王子,恨意滿滿呢?”

  “一個也沒有,”出乎預料地,普提萊否定了他的話:“硬要說的話,大概只有那個胖子男爵吧。”

  泰爾斯挑挑眉毛。

  “別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未來的國王陛下,”普提萊不屑地吐出一口煙氣:“在許多人眼里,九芒星的分量,還不如一顆麥穗重。”

  “麥穗能喂飽他們,九芒星能做什么?噢,還是有好處的,”普提萊嘿嘿一笑,“比如領主能喂他們一頓飽飯,發下一些自己不要的衣物,來體面地歡迎某位經過的九芒星繼承人。”

  泰爾斯臉色沉重,在上馬車之前,最后望了這個北境與中央領交界的村莊一眼,忍不住道:“這里是復興大道和樺樹林的交匯點,北境的特產,中央領的商貨都會經過這里,土地和獵林都不缺乏,但此處的人還如此窮困——到底是過分克扣、土地問題,還是重稅?”

  “換個詞兒吧!”

  “利摩男爵是塔倫伯爵旗下的封臣之一,為后者輸送賦稅,響應征召,而塔倫家是璨星王室的遠親和支持者,這里的村民為什么如此窮困,準確的說法,”普提萊從鼻子里哼出倆眼圈,諷刺地道:“是因為領地的統治者們,實在太忠君愛國了。”

  泰爾斯沉默了十秒,直到懷亞打斷他的沉思。

  “殿下,那個老兵一直不肯走,到現在還跟著我們。”

  懷亞向著后方的一個蹣跚人影指了指,嘆了口氣:“按照您的吩咐,我們一直在給他提供補給,但是…”

  “我們已經過了塔倫家的冰河城,但他沒有御寒的衣物,越往北的話…。”

  “要我說,我們可以把他交給那位男爵,”喬拉摸了摸自己的紅發,“這樣就不必擔心他會餓死或倒斃在路上了。”

  “你見到他的模樣了,我猜那位老兵不怎么擅長跟貴族打交道,而男爵,大概會直接把他投入地牢吧,”泰爾斯搖搖頭,看著遠處杰納德固執的身影:

  “而他畢竟是…已故約翰公爵的親衛,跟璨星也算一脈相承。”

  泰爾斯眼神閃爍,想起墓室里那位先王幼弟。

  星輝戰神,索達拉解放者,星湖公爵,約翰·L·K·璨星,613-660

  “那就帶上他吧。”

  泰爾斯疑惑地看向他的副使。

  普提萊勛爵氣惱地發現自己的煙斗又被凍熄了,手忙腳亂地摸著身上的口袋,還是懷亞嘆了一口氣,掏出火石走上前去。

  “要我說,有這樣的毅力,徒步跟了我們半個月——謝謝你,可算救了我的老命——如果不是最忠誠的屬下,就是最危險的敵人。”

  普提萊點燃了煙斗,看向車隊最后面,那架裝著一副棺材的馬車,不屑地道:

  “無論哪個,你都有理由把他帶進來,置于你的觀察和控制之下——反正,你這烏煙瘴氣的車隊里什么都有不是嗎?”

  泰爾斯皺起眉頭,裝著沒聽見普提萊向他抱怨血族旅伴的事情:“忠誠的屬下和危險的敵人——我可不想冒險賭其中一個可能性。”

  “難說呢,”普提萊狠狠吸入一口煙,舒心地閉上眼睛:“有時候,兩者皆然,也是有可能的。”

  泰爾斯無奈地翻了個白眼。

  “殿下,那個老兵?”懷亞試探地問道。

  泰爾斯沉吟了一陣,突然拔步向著那個星輝軍團的老兵走去,后方的羅爾夫不聲不響地跟上。

  懷亞愣了一下,連忙趕上第二王子,同時不悅地看了隨風之鬼一眼,超過他之后不自覺地向前一步,變成最靠近王子的人。

  懷亞覺得,自己的侍從官地位,正被這個要靠義肢才能走路的銀面人,嚴重威脅著。

  比如,那種只有他和王子能看懂的手語。

  “老兵!”泰爾斯遠遠出聲:“你叫什么名字?”

  在寒冷中抱臂發抖的杰納德,抬起頭來,看見泰爾斯身上繡著的九芒星,眼前一亮。

  他想起當年,那個懶洋洋的中年公爵,從營房里第一次走出來,跟他撞了個頭碰頭的情景。

  公爵。

  “杰,杰納德。”他哆嗦著道。

  “依然不肯放棄,是嗎?”泰爾斯瞇起眼睛:“但你知道,我不可能讓你跟著我們——你是詹恩·凱文迪爾送來的,而我并不相信他。”

  杰納德一愣,連忙辯解道:“我跟他們不是一伙兒的,我被他們抓住了…我也不知道他們為什么要把我送來…”

  “但十幾天了,你為什么要跟著我?”泰爾斯打斷了他,直直盯著杰納德的臉:“給我一個相信你的理由。”

  杰納德怔怔看著泰爾斯。

  也是呢。

  他,終究不是公爵。

  他不會相信我。

  如果是公爵,大概會神秘地笑笑,然后拍拍他的肩膀,闊氣地讓他去領一份食物,然后撂下一句“我會注視著你的喲”,就放心地離開吧。

  但也正是公爵這樣的性格,才會…才會…

  三十余歲的老兵咬了咬牙,抬起頭:

  “我在被押來的路上,聽那些關押我人的說了,殿——殿下你,要去埃克斯特?用自己的生命,去平息北地人的怒火和仇恨?”

  泰爾斯盯著他,不言不語。

  杰納德抱著手臂,顫抖著道:“請讓我跟隨你,跟隨九芒星。”

  泰爾斯沒有說話。

  在杰納德忐忑不安的時候,第二王子殿下才慢慢開口。

  “我聽說,”泰爾斯吐出一口氣:“你曾是星輝軍團的人,是約翰公爵——我父親叔叔的親衛?”

  杰納德眼神一黯。

  “是的。”

  而我辜負了他。

  “如果是為了星輝軍團的同袍忠誠,”泰爾斯冷冷地道:“你大可以繼續回王都,為我的父親,為凱瑟爾王效力。”

  “我已經在王都,為他效力了十二年,”一臉風塵的杰納德,一邊艱難喘息著,看向泰爾斯:“而現在,我沒有地方可去了。”

  是啊。

  當年星輝軍團解散,大部分人跟著隊長去了斷龍要塞,跟埃克斯特人血戰三場,和約簽訂后,又繼續在苦寒中守衛著星辰的邊境。

  但他沒有去。

  他想要留下來,繼續在王都,為九芒星,為璨星家族效力。

  為自己贖罪。

  但是…

  那個凱瑟爾…

  杰納德想起自己十二年里,麻木不仁的城防隊生涯,凄涼地笑了一下。

  泰爾斯看著他的樣子,深深嘆出一口氣。

  “去找喬拉——紅頭發的這位,”在杰納德驚訝的眼神中,泰爾斯抿起嘴唇:“既然你是老兵,那就讓他給你安排崗位——使團不能留下無用的人。”

  杰納德哆嗦著,向著泰爾斯。

  他一個激靈,兩行熱淚不受控制地流出。

  泰爾斯被嚇了一跳,他最受不得這樣的場面,連忙轉身就走。

  這次,懷亞緊緊跟上,還不忘看羅爾夫一眼。

  但羅爾夫卻看著那個熱淚盈眶的老兵。

  又一個,迷途之人?

  就像我一樣。

  泰爾斯越走越遠。

  如果他是約翰的親衛,如果他參加過那些戰爭。

  泰爾斯心想:那他一定親歷過,血色之年背后的那些真相。

  那些我想知道的真相。

  第二王子一言不發地登上馬車,這個車隊繼續啟程,駛出復興大道,進入北境特有的樺樹林。

  當第二天傍晚,掛著十字雙星旗的車隊終于趕到樺樹林的邊緣時,大雪開始不斷地落下,周圍的一切都開始變得銀白。

  “請注意溫度,殿下,從現在開始,”在他們停下休息的時候,懷亞在衛兵們生起的火堆里,點起一支火把,靠近冷得搓手的泰爾斯:“與王都不同的是,不化之雪會成為常態。”

  “你來過?”泰爾斯感激地接過溫暖的火把,呼出一口熱氣。

  “不僅僅來過,”懷亞輕笑一聲:“終結之塔就在埃克斯特和康瑪斯聯盟交界處的西南方向,大荒漠北邊的山脈里——那時荒漠戰爭打得正激烈,西荒路途不通,我只能從北境繞道埃克斯特,去終結塔報到。”

  被挑起興趣和好奇心的泰爾斯,正要進一步詢問時,普提萊走了過來。

  “今年比往常還冷一些,斷龍要塞只會比這里更冷,”普提萊勛爵掏起一把地上薄薄的積雪,臉色開始凝重:“既是好消息,也是壞消息。”

  “怎么說?”對北境和埃克斯特都不甚了解的泰爾斯,虛心地問詢這位明顯見多識廣,但從來對他不假辭色的副使先生。

  “好消息是,北方特殊的‘絕日嚴寒’天氣,會來得比以往要早,埃克斯特人再怎么擅長冬日作戰,也不可能在滴水成冰的天氣下,動員大批軍隊展開陣勢,或圍攻要塞——他們的補給線會因嚴寒而崩潰的。”

  “壞消息則是,”普提萊沉吟著:“如果倫巴要拿下斷龍要塞,這幾天就是最后的時機了。”

  泰爾斯心中一凜。

  “是的,我的王子殿下,斷龍要塞就在不遠處——如果你你還想消弭戰火,而不僅僅是游山玩水,”普提萊在懷亞和羅爾夫難看的臉色中,毫不客氣地一把奪過泰爾斯的火把,生生熄滅在雪地里:“最好加緊趕路!”

  就在此時,一直萎靡不振的斗篷女子和秘密護衛——埃達,突然一個激靈,坐了起來!

  “那個——有人——”埃達一邊拍著身上的雪,一邊結結巴巴地說著什么。

  但她隨即被打斷了。

  “敵襲!”

  遠處,一個聲音高聲怒喝!

  是那位老兵——杰納德的聲音。

  泰爾斯猛地站起身來,身邊的懷亞和羅爾夫比他更快,一個利刃出鞘,一個將他死死擋在身后!

  “喬拉!”普提萊冷靜地呼喝著。

  “成陣!”喬拉一聲怒吼,三十名璨星私兵大喝一聲,劍出鞘,盾成墻,圍著泰爾斯,結成星辰有名的星芒陣。

  但是,泰爾斯——他被兩人,侍從官和隨風之鬼死死夾護在中間——疑惑地望著四周,望著傍晚的樺樹林。

  敵人在哪?

  下一刻,他不必再疑惑了。

  影影綽綽的身影,詭異地瞬間出現在周圍幾乎每一棵樹后。

  至少有二十個。

  泰爾斯心中一凜。

  他見過這種突然出現的身法。

  像是——動畫跳幀一樣。

  璨星的衛兵們如臨大敵地點起火把,傳送到圓陣的幾個關鍵點,提供照明。

  火光照亮了四周。

  身著華服和甲胄(這兩者居然同時出現在每一個人的身上)的身影,一個個地從昏暗的樹林里現形,有男有女,每一個都身姿挺拔俊俏不凡。

  但所有人都眼神犀利,冷冷地看著他們。

  仿佛看向必死的獵物。

  “來者何人!”普提萊也抽出一把劍,拿著一支火把,冷靜地喊話。

  在所有星辰人驚異的目光下,一個窈窕多姿的身影,端莊而安靜地慢慢步上前來。

  那是一個女人。

  一個泰爾斯穿越來之后,第一次見到的,美得讓人窒息的女人。

  那句話怎么說——美得驚心動魄?

  她身著剪裁得體的黑色禮服,恰到好處地托出身材,臉孔柔和,發色銀亮,一雙紫色的眼睛,仿佛閃著淚光般,惹人憐愛。

  若果放在紅坊街,絕對是公爵級別的貴人,才能一見的存在。

  只聽這個看不出年紀的可愛美人,慢慢張開櫻口。

  明明面容惹人憐愛,但此刻的她,卻像個機器人一樣,冷冰冰地道:

  “諸位,安好。”

  “在下…”

  “科特琳娜·凡·科里昂。”

  “敵人都喜歡叫我——哭泣者(weeper)。”

  所有人的呼吸都瞬間一滯。

  泰爾斯更是第一時間,看向身后,那架裝著黑色棺材的馬車,驚疑不定。

  科里昂?

  科特琳娜?

  哭泣者?

  那不是…

  但眼前的一切還在繼續。

  只見這位,有著惹人愛憐的無辜樣貌的,黑衣美人,正閃著水汪汪的眼睛,語氣卻如寒風侵骨,緩緩道:

  “我現在命令你們。”

  “交出我的姐姐。”

  “然后全部…”

  她眼冒厲色,雙手按上腹部。

  “長眠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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