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血計劃。
泰爾斯緊皺眉頭,努力忘掉那一夜帶來的不適感。
他望著出神的莫拉特,卻禁不住想到從未謀面的米迪爾王儲。
難以想象,那個同樣坐在輪椅上的男人,那個無論基爾伯特還是姬妮乃至黑先知都贊不絕口的男人,在談笑間運籌帷幄,徹底改變了巨龍國度的游戲規則。
然而泰爾斯又想起星辰墓室里的那些石甕。
作為一位王子,王國的繼承人,他沒能拯救自己。
正在此時,審訊室的另一頭,房門被猛地推開。
泰爾斯回過神來:一個衣裝華貴卻頭罩黑布,雙手被銬的男人,被兩名彪形大漢粗暴地押送進來,來到拉斐爾的面前。
“無論你們是誰,要做什么,我們都可以好好談…”
男人一路踉踉蹌蹌,狼狽不堪,卻還在試圖說服對方。
可惜大漢們不為所動,他們粗魯地將男人按上一張椅子,再扯起連著手銬的鎖鏈,銬定在桌上的一個圓環里,唯獨沒有取下他的頭套。
“那是誰?”泰爾斯低聲疑惑道。
但莫拉特只是舉起一根手指,示意他稍安勿躁。
押送者頭也不回地離開審訊室,房內一時只剩男人緊張的喘息聲。
直到拉斐爾冷冷地走到他身后,一把扯掉華服男人的黑色頭套。
乍見光明,受審者狼狽地瞇眼扭頭,過了好一分鐘才適應下來。
他看向房里僅剩的拉斐爾。
“我在哪?你又是誰?”
男人人到中年,發型凌亂,臉上還有一片淤青,顯然此前的待遇不怎么樣。
“算了…”
但重見光明總算讓男人心下稍安,他觀察好周圍,清了清嗓子:
“可我強烈建議你放我走——在事態還未惡化之前。”
“我這條魚太大,你們吃不下。”
拉斐爾沒有回答,只是自顧自地在對面坐了下來,一雙紅眸冷冷地盯著對方。
男人噗嗤一笑,扯扯手上的鐐銬,帶動鎖鏈響動 “哈,還挺像那么回事兒的…”
“說吧哥們兒,是血瓶幫還是兄弟會?”
泰爾斯疑惑地看向黑先知,但后者老神在在,似乎對審訊不感興趣。
雖然形容狼狽,但受審者似乎漸漸恢復了氣度,他語氣自信,成竹在胸:
“血瓶幫的話,我跟凱薩琳是老交情了,我們在南岸領時就是老熟人,不是一般的‘熟’,嘿嘿…”
拉斐爾依舊沉默。
男人的笑容微斂。
“如果是兄弟會…”
受審者靠上椅背,搖頭嘖聲:
“那就更好了。”
“我認識琴察,那是個身經百戰的好漢子。還有‘頭狼’拉贊奇,他還在街頭倒貨的時候我就認識他,差點就合伙了。胖子莫里斯也跟我有生意往來…”
但荒骨人似乎打定主意不開口,唯有一雙眸子逼視對方。
“如果兩者都不是…”
男人盤算著,臉色再變。
“那就是專門沖著我來的。”
受審者離開椅背,望著拉斐爾的目光認真起來:
“你的雇主是誰?”
“讓我猜猜:芬香商會?木匠聯合公會?還是某個有誤會的貴族?還是哪個不開眼的鄉下小嘍啰?”
但男人想到了什么,眼神一動:
“我知道了。”
“是我手下那幫泥腿子雇的你們?”
他靠回椅背上,哼聲一笑。
“他們以為這樣就能…好吧,聽著,雇你們的那群人窮得叮當響,無論他們給了多少錢,一百還是兩百,一千還是兩千,我都給雙倍。”
男人自如地抬起手,扯著鐐銬向拉斐爾示意。
拉斐爾不為所動。
男人皺起眉頭:
“如果你不是為了錢才做的這事兒,比如為了人情義氣,又或者你是他們的親戚,那聽我一句勸:不值得,你是幫了他們,可卻把自己搭進去…”
雖然處境糟糕,但男人的話語有著習慣性的頤指氣使。
“不。”拉斐爾開口打斷他,語氣不善:
“我們不是黑幫打劫,也不是別家尋仇,更非拿錢消災。”
荒骨人按著桌子,身體前傾,逼視受審者:
“我們為王國服務。”
得到意料之外的答案,受審者愣了一下。
“為王國服務…”
男人默念了幾遍,隨即啊哈一聲,開懷大笑。
“公家的人?”
“很好,你也許不知道,但我可是最遵紀守法的王國公民,納稅大戶。”
“所以這是哪兒?哪個警戒廳?你是便衣警戒官?怎么稱呼?任職何方?”
他整個人松懈下來,歪著頭打量拉斐爾,不懷好意地笑道:
“最重要的是,你上司是誰?”
拉斐爾面無表情:
“你不會想見到我上司的。”
一面玻璃之外,泰爾斯忍不住瞥了莫拉特一樣。
男人瞇起眼,眼縫里現出精明:
“噢,這你可說不準。”
拉斐爾扯了扯嘴角,自顧自地從桌子上翻開一沓文件:
“你的姓名?”
知曉對方來頭后,男人變得很安逸,態度懶散了不少,毫不在意荒骨人的問題:
“而我在警戒廳里的朋友也不少,許多大人物,西城警戒廳的實權廳長,洛比克·迪拉勛爵…”
拉斐爾嘆了一口氣。
荒骨人默默地合上文件,有條不紊地將它們從桌子上拿下,再提高音量重復一遍:
“姓名?”
男人搖頭晃腦:
“我還是中央領酒商公會的名譽理事…”
下一秒,拉斐爾的左手化出殘影!
他攥住將男人銬在桌上的鎖鏈,回手一抽。
受審者顯然養尊處優安逸已久,反應不及的他被扯離座位,先是腰部撞上桌沿,接著是鼻子狠狠砸上桌面。
男人痛得嗚嗚直叫,鼻子鮮血直流。
他想要起身抬頭,卻被拉斐爾攥著頭發按住后腦勺,死死壓制在桌上。
“姓名。”
拉斐爾笑得很恬淡。
桌上的男人掙扎著,表情扭曲氣急敗壞:
“你個該死的小——”
拉斐爾扯起男人的腦袋,把他的鼻子對準桌子,又是一砸。
男人顫抖起來,咬牙悶哼。
“姓名。”
拉斐爾笑容依舊。
男人滿臉鮮紅,涕泗橫流,但硬氣卻超乎預料:
“我知道這套流程,從簡單的問題開始,讓犯人習慣回答…”
不等他說完,拉斐爾手上用力,轉動男人的頭部,把受審者流血的鼻子實實地壓上桌面,來回碾動。
男人發出殺豬般的悶聲慘嚎。
觀察著這一切的泰爾斯皺起眉頭,一邊的黑先知倒是低低發笑,引得膝頭的黑脈藤蔓也顫動起來。
拉斐爾的下一句話輕描淡寫,如情人囈語:
“姓…名…”
但另一方就不一樣了。
“啊操操操——摩斯!摩斯!”
劇痛之下,男人一邊咒罵,一邊卻回答得很痛快:
“達戈里·摩斯!”
他怒哼著抗議:
“拜托!這么認真賣命,你特么是拿了加班費嗎!”
拉斐爾嘴角微揚,那一刻的荒骨人顯得邪氣凜然。
他松開手,名為達戈里的受審者得以坐回座位,捂著鼻子痛嘶喘氣,憤憤不平:
“操!該死的!”
拉斐爾拿回文件,但他望著桌面上那攤鮮血涕淚混雜一處的粘稠物,皺起眉頭。
他挪了挪凳子,最終在桌面的角落位置放下文件:
“你是做什么的?”
達戈里一邊捂著自己的鼻子,一邊惡狠狠地回瞪:
“你又是做什么的!新來的臨時工嗎?嘶,等等——”
達戈里面色一變,連忙叫停了重新扯住鎖鏈的拉斐爾。
“回答我,”荒骨人笑得很開朗,晃了晃扯到一半的鎖鏈:
“或者回答它。”
達戈里認真地望著拉斐爾,終于確認了對方的眼神。
“酒。”
受審者認命般呼出一口氣,痛快回答。
“我是個酒商,我釀酒,也賣酒——在王都賣酒,客戶有不少是達官貴族…”
達戈里咽了一下喉嚨,目光不離拉斐爾手中鎖鏈:
“你知道,哥們兒,越權越責濫用私刑,這在平時沒什么,但若有人想從內部搞你的話,這就是個開除公職的好理由…”
“摩斯先生,”拉斐爾根本不理會他,而是打開文件:
“你名下的果園、酒莊、倉庫和店鋪,包括其他相關產業,最近倒閉了不少?”
達戈里眼珠一轉,想要看看文件上的內容,但是拉斐爾抬起頭,男人連忙把視線轉到別處。
“如果想找稅務的茬,你現在就可以放棄了。”
達戈里清了清嗓子,回到熟悉的領域,他重新變得得心應手,游刃有余:
“市政廳、警戒廳、財稅廳、城防隊、風紀廳,王都里的所有部門都能證明我是守法良民,修橋補路的大善人,如果上審判席,我能雇到最好的辯護師,不少達官貴人都會愿意為我出面擔保,乃至出庭作證。”
“事實上我不止交夠了稅,還多交了‘不少’,你懂的,‘不少’。”
他盯著拉斐爾,笑容狡黠而倨傲——只是那個被砸破的鮮紅鼻子多多少少破壞了他的形象。
拉斐爾手上的鎖鏈又是一緊:
“那么摩斯先生,為什么你在最近幾周里關停了那么多酒莊和店鋪,還解雇了一大批工人?”
達戈里盯著鎖鏈,面色有些不好看:
“好吧,讓我們斯文點——我是生意人,關張還能有什么原因,當然是行情不好。”
拉斐爾抬起眼神:
“但你是中央領數得上的大酒商,許多世家大族的宴會酒水供應者。”
達戈里眉頭一挑,有恃無恐地笑道:
“哈,原來你知道啊。”
拉斐爾依舊不理會他:
“所以,在你酒莊產業下工作的許多人,農民,工人,匠人,伙計,包括幾個出資合伙人以及上下游的部分原料商,以及經銷商、散酒商,整整數百號人。”
拉斐爾望著達戈里:
“他們打算聯名提告,將你送上審判席。”
酒商的面色一變,先是憤慨,后是不屑。
“哈,我就知道。”
他狠狠呸了一聲,眼神兇厲:
“那幫小崽子,不知感恩的泥腿子…”
單向玻璃的這一邊,泰爾斯皺眉看向黑先知:
“這家伙是個老辣狡詐的商人,但我不明白,我為什么要來看這個?”
“寬心,殿下,”莫拉特舉起手指貼了貼嘴唇,輕聲道:
“有些事情雖小,卻能以小見大,有些角色雖小,卻能通達四方。”
泰爾斯一怔。
房間的另一頭,拉斐爾微微一笑:
“那么,摩斯先生,你知道他們為什么要告你嗎?”
“為什么?”
達戈里似乎找回了自信:
“你知道,最近酒市不昌,銷路不佳,我資金周轉有些不良,成本所計,我必須轉移產業,作出艱難的選擇——關停部分酒莊,這只是其中之一。”
拉斐爾瞇起眼睛:
“真的?”
達戈里像是沒聽見拉斐爾的懷疑,依舊侃侃而談:
“在此過程中,我和極少數員工,也許在關于薪水發放的問題上,有一些小小的分歧…”
拉斐爾冷冷一笑:
“所以,你長期賒欠下屬的工錢,甚至拖欠合伙人的錢款,包括給上下游的進貨錢、保證金,還不算平時的壓榨克扣,就這么算了?”
達戈里表情一冷。
他一邊盯著攥在拉斐爾手里的鎖鏈,一邊小心翼翼耐心解釋:
“拖欠?聽著,我承認,關于錢款的計算方式包括時間期限,我是有些小小的更動…”
拉斐爾打斷他:
“所以要卷錢跑路?”
達戈里皺起眉頭,義正詞嚴:
“跑路?嘿,我只是出城度假——無論誰來我都這么說,你們休想非法誘供。”
拉斐爾輕嗤道:
“但被你欠錢的人,尤其是工人們,他們可不這么想。”
達戈里皺眉注視了拉斐爾一會兒,認真地道:
“聽著,我承擔成本、創意和路子,他們拿出勞力、手藝和時間,老板和員工在一起分工合作,只為了釀出最好的酒,朝著一個目標努力。”
“所以酒莊的事業不只是我的,更是大家的,我們就像一家人一樣。”
“當家庭經歷了挫折和磨難,家里的每一個人都應該相互體諒,共克時艱!”
他瞪著眼珠子,手指輕敲桌面,似乎要給眼前的人好好上一課:
“但有些人就是不懂,他們氣量狹小毫無大局觀,一丁丁點苦都吃不了,只因為薪水少了一些,生活稍有不順,就翻臉不認人,毫不在乎我給他們提供的機會和條件。”
拉斐爾點了點頭,撇撇嘴:
“但你是老板,這是你的酒莊。”
“沒錯!”達戈里痛心地道:
“所以我比他們更能看到這一行的真相,比他們更在意這一行的未來,比他們更心痛酒業的蕭條,因為我對他們來說就像爸爸一樣!”
拉斐爾瞥了一眼文件:
“但你關停了酒莊。”
達戈里面色一滯,隨即輕哼道:
“沒辦法,家庭再溫暖,爸爸再努力,要是子女們叛逆不聽話不懂事,也總是無計可施。”
“而你知道,有些人,他們就是…”
酒商一臉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我關停酒莊,九成就是被這種好吃懶做的工人鬧著要漲薪作的。”
“這種人簡直是行業毒瘤,目光短淺,根本不知道一份工作最重要的不是薪水和待遇,而是上升空間和發展前景,包括鍛煉價值!”
達戈里顯得很氣憤:
“他們也不懂從更高的逼格屁扯里看問題,要知道我們這些做老板的,什么時候在意過自己的薪水了…”
“鬧,他們就知道鬧,可他們鬧的時候怎么就不想想,要是某天酒莊被他們鬧倒閉了怎么辦?整個行業被他們鬧散架了怎么辦?到時候倒霉的、為之買單的人,還不是他們自己?”
達戈里說得累了,頓了一下。
他從鼻子里呼氣,面有遺憾:
“現在,我只能說他們咎由自取,求仁得仁。”
“夠了,”拉斐爾顯然聽煩了他的演講:
“我們不在乎你的生意。”
荒骨人身體前傾,語氣冷漠:
“更不在乎你是不是又一個寡廉鮮恥的無良老板。”
“我們只在乎一件事。”
達戈里呼出一口氣,臉上帶著“終于來了”的神情,冷冷一笑。
“好吧,我們直說吧,”酒商輕蔑地道:
“你的上頭給了多少指標?”
“要多少,多少錢才能放我走?”
拉斐爾死死盯著他,眼神冰冷。
他寒聲道:
“我想知道,你關停酒莊退出酒業的真正理由。”
達戈里一陣疑惑:
“什,什么?”
拉斐爾冷笑一聲:
“在關張之前,你在酒商公會的一次私下聚會里說,未來的酒業沒有前途?”
“所以寧愿早點撤資跑路?”
達戈里先是面色一變,隨后不忿道:
“我那不是跑路,只是出國度假…”
但拉斐爾沒有感情地重復道:
“回答我。”
達戈里怔了好久,但他最終還是搖搖頭。
“你要的答案我都說了…而且說實話,你們涉嫌非法刑訊…”
拉斐爾笑了笑,面不改色地翻開下一份文件:
“事實上,我手里有你這些年拆東墻補西墻,環環借款,累積起來的爛債名單。”
達戈里表情一變。
拉斐爾一面觀察著對方的表,一面繼續道:
“以及你在酒業生意之外的財產清單:中央領的六處地產,掛靠少女港的兩艘遠航商船,在南岸領的大種植園,在崖地領的曬鹽場,在刀鋒領圈的一大片田地,重金買來的兩個外國爵位,你老婆的私人花園,你兩個兒子的職位,包括你三個情婦和其他八個私生子女們名下的資產…”
看著達戈里的面色變幻,拉斐爾瞇起眼睛:
“如果我把它們送到財稅廳和審判廳…”
達戈里咽了咽喉嚨,但他還是很硬氣地道:
“那就去嘛。”
拉斐爾皺起眉頭。
達戈里離開椅背,抵上桌面,咬牙道:
“我敢保證,你無論在哪里,都只能得到一個答案:那是我的合法所得,手續文件齊全,產權清楚明晰。”
“若你們膽敢借國王官吏的公權名義,敲詐勒索,非法侵占私財,對一個無權無勢的平民商人行如此惡毒之事?”
“哇哦,這可是項大罪名,更與王國十幾年來鼓勵市場、扶持商業的大政方針相悖。”
酒商惡狠狠地盯著拉斐爾,似乎要把被打破鼻子的仇還回去:
“這個消息傳出去可不好聽,以我的身份,保證有不少商會都將提請抗議,包括不少正義開明的官僚和貴族,各地的有力人士,他們都會發聲。”
“到了那時,就是你的上司不想見到我了。”
達戈里語帶威脅:
“因為你動的不是我,而是背后許多大人物的奶酪。”
“明白了嗎?”
“現在,無論是勞資糾紛還是稅務問題,你們都沒有理由扣押我。”
拉斐爾合上手里的文件,重新開始打量達戈里,似乎第一次認識到這個人物的難纏程度。
而后者冷冷地回望他,晃了晃手上的鐐銬。
幾秒后,拉斐爾笑了。
他的相貌本就英俊,這一笑溫暖明亮,更令人心生好感。
荒骨人站起身來,掏出鑰匙,近乎討好地為達戈里打開鐐銬:
“請放寬心,摩斯先生,這些證據不會送去財稅廳或者審判廳,我們也不想您背后的人困擾。”
眼見策略起了作用,解脫束縛的達戈里表情一喜,更加拿腔拿調:
“很好,依我看,您年紀輕輕,前途大好,還是很有希望的后浪嘛——怎么稱呼?”
但拉斐爾沒有回答,他只是繼續剛剛的話題:
“我只會把這些材料文件打包好,統一送到翡翠城。”
達戈里一愣:
“什么?”
拉斐爾的笑容如春風化雨:。
“對,送到鳶尾城堡,送到南岸領的統治者,詹恩·凱文迪爾公爵的書桌上。”
“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