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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毫不留情

  公爵們的長桌上,庫倫首相嘆息不已心有余悸,詹恩淡淡冷笑,獨眼龍面無表情,瓦爾公爵則依舊自斟自飲,旁若無人。

  宴會致辭,宴會致辭…

  泰爾斯死命默念著,可惜大腦一片空白。

  好比交作業的死線就在零點,然而直到晚上十一點五十,你手中的文檔還是空空如也。

  等等。

  宴會致辭,也不是沒有參考,不是么?

  下一秒。

  “大人們,歡迎,歡迎來到閔迪思廳。”

  泰爾斯單手舉著酒杯,緩緩踱步,走出座位,讓所有人都能看見他。

  出于禮貌,來賓們紛紛起立。

  他慢條斯理、從容不迫地環顧大廳,聲音回蕩,清晰可聞:

  “貴客盈門,高朋滿座。”

  “從小到大,我只參加過一次這么大的宴會。”

  泰爾斯低下頭,似乎在回憶,又停了幾秒。

  他抬頭一笑:

  “你知道,在龍霄城。”

  “努恩王想要感謝我…額,宰了他兒子。”

  宴會廳里響起一片笑聲。

  北地來的客人們除外,他們統統面色鐵青。

  泰爾斯無奈地聳聳肩。

  宴會。

  那個瞬間,舉著酒杯的努恩王,那副豪邁粗獷的樣子,不可避免地從少年的腦海里冒出來。

  一起來的還有北地特色的歡迎宴會上,天生之王那雄渾震撼的嗓音:

  來啊!吃!喝!打!操!為所欲為!

  直到你們躺著、滾著、軟著、爬著,被人抬出我的宮殿!

  混蛋們!

  泰爾斯勾起嘴角,默默地掃視了一眼儀態文明的星辰來賓們。

  果斷地把咿呀怒吼的努恩王踹出腦海。

  “相信我,你們不會想在那兒的。”

  泰爾斯嘆息道:

  “龍霄城的食物糟透了,酒也不行,簡直是受罪。”

  一些來賓吃吃發笑。

  泰爾斯聳了聳肩,眉飛色舞:

  “我猜,這就是為什么他要感謝我——宰了他兒子。”

  大廳里笑聲再起,此起彼伏。

  伊麗絲神色古怪地瞥著泰爾斯,為他的大膽而擔憂。

  馬略斯低聲勸慰著緊張的基爾伯特,告訴他這是幾個月來,公爵閣下的吐槽方式,多習慣習慣就好了。

  豪爾赫發出不爽的哼聲。

  “是啊,這也是為什么,當黑沙大公坐上王座,喝到龍霄城糟糕的特供酒之后…”

  泰爾斯晃了晃酒杯。

  “他就后悔了。”

  大廳里的笑聲開始變成常態。

  “查曼王恨上我了,囚禁了我整整六年…”

  泰爾斯看向每一個人,頗為不解:

  “但是我真的幫不了他,我是說…”

  星湖公爵向著大廳聳肩攤手,表情無奈:

  “我總不能把每個埃克斯特國王都殺了吧?”

  大廳里的笑聲越來越大,出乎意料的是,瓦爾公爵也在其中,他盯著自己的酒杯,笑聲毫不掩飾。

  凱瑟爾王瞇起眼睛。

  泰爾斯深呼吸一口,伸手按了按,止住宴會廳里的笑聲。

  “好了,在座諸位中的許多人可能認識我。”

  公爵們的席次上,許多人反應不一。

  “沒錯,我剛剛結束了一場長達六年的旅途,”泰爾斯正色面對著來賓們,滿意地看到他們同樣正襟危坐,揚杯道:

  “文明優雅,安寧祥和。”

  有些來賓們忍俊不禁。

  但泰爾斯的語氣旋即急轉直下:

  “而我的歸來一定給許多人帶來了意外,因為我能從你們的眼中看到:疑慮,警惕,疏離,敵意。”

  最后一個詞,讓宴會廳里原本輕松愉快的氣氛冷了下來。

  獨眼龍和鳶尾花公爵緊緊盯著泰爾斯,若有所思。

  泰爾斯半轉身子,不去看國王的表情:

  “這位六年前突然冒出來的王子,從敵國回來后究竟變成了什么樣?他會給你們帶來什么?會給王國帶來什么?是安定還是動蕩,是安穩還是變化?”

  “可以理解,因為我也有相同的懷疑。”

  泰爾斯面色凝重:

  “有人欣喜,有人迷惑,有人觀望,有人猶疑,當然,也許還有人不想看到我的出現。”

  連帶著整個大廳都徹底安靜下來。

  “但我記得六年前,在我要離國北上的時候,一位大人告誡我,”泰爾斯看著手里的酒杯,神色認真:

  “去埃克斯特,去北風與龍的兒女之間,去從另一個角度,另一個世界,看到另一個星辰,也許我能有所收獲。”

  南垂斯特公爵看他的眼神變了。

  “我確實有所收獲。”

  泰爾斯抬起頭,揚了揚眉毛:

  “最重要的是…別喝埃克斯特人的酒。”

  賓客們再次哄堂而笑。

  可泰爾斯很快回到正軌:

  “但我依舊迷惑。”

  這一次,星湖公爵的眼里不再有戲謔:

  “玩笑歸玩笑,但毫無疑問,努恩七世是一位偉大的國王。”

  “他果敢決絕,目光遠大,慷慨英武,智計絕人,而即使是他這樣的天生之王,也沒能避免自己的不幸,沒能挽救龍霄城的災難,沒能阻止埃克斯特的衰落。”

  許多賓客們開始竊竊私語。

  泰爾斯的表情像是在沉思。

  “這讓我開始懷疑。”

  “跟他們比鄰而居的我們,要如何生活,如何統治,如何前進,才能不致如此,不留遺憾?”

  泰爾斯停了幾秒,讓賓客們的議論發酵,然后他正色昂首:

  “誠實地說,我不知道。”

  泰爾斯大聲道:

  “但當我踏入這個大廳,我想,至少我知道了答案在何處。”

  泰爾斯高舉酒杯:

  “今天不僅僅是關于我…”

  “三千年前的今日,上古諸王全軍北上,孤注一擲,對陣獸人,千里逐圣。”

  泰爾斯回憶起曾經的埃羅爾世界歷史課:

  “不僅僅是巖嶺的安塞特國王,而是路多爾、沙文、北地、索恩蘭、遠山、開倫薩、鹽地…是那個時代無數民族,無數國度,無數城邦的人類團結一致,無私無畏,方能塑造奇跡,寫就史詩。”

  泰爾斯揚聲道:

  “他們立足冰川之上,踏著獸人的顱骨,向世界宣告:只要齊心協力,人類便所向無敵!”

  許多賓客們面色嚴肅,紛紛舉起酒杯,遙遙回敬致意。

  “與此相反…”

  泰爾斯沉下表情,細細看向每一位來賓:一臉無辜的庫倫公爵、臉色陰沉的詹恩、若有所思的廓斯德、默默發愣的瓦爾…

  “分裂則衰,內斗則弱,自私者鄙,相殘者末。”

  泰爾斯的嗓音厚重起來,他環顧一圈,不容置疑:

  “相信我,我目睹了英雄耐卡茹的子孫是如何過活的:努恩王的霸道專橫帶來上下猜忌,查曼王的暴虐無度為他樹敵無數,大公們的桀驁野心使得王國動蕩,而北地人自古以來的狂熱盲目,自以為是,則讓事態一再惡化,不可挽回。”

  他嚴肅地道:

  “所以我懂了,無論是逐圣之役還是今天的王國,唯有戰勝這些弱點,唯有上下一心,唯有團結合力,我們方能立足大地,仰望蒼穹。”

  泰爾斯大聲道:

  “就像今天,就像昨天,就像明天的無數個日日夜夜里,我與在座諸君從一而終,矢志不移的志業!”

  基爾伯特和幾位好友則表情古怪,似乎為王子的臨場發揮而驚訝。

  下一秒,泰爾斯把酒杯舉過頭頂,怒喝道:

  只聽泰爾斯長聲道:

  “為我們七百年來沐浴她的光芒,感激她的偉大,托庇她的羽翼,分享她的榮耀!”

  一秒的沉默。

  直到戴著鐐銬的北境公爵,瓦爾·亞倫德出乎意料地舉杯,果斷應聲喝道:

  獨眼的崖地公爵,廓斯德·南垂斯特笑了笑,同樣舉杯:

  緊接著,柯雅王后也期待而配合地舉起酒杯,帶動一大批不甚習慣的賓客們紛紛舉杯。

  很快,在王后的眼神催促下,國王也輕輕哼聲,渾不在意地舉起酒杯。

  有了先例,來賓們被激起了氣氛,齊齊舉起酒杯,紛紛應和:

  大廳里頓時沸騰起來,聲震穹頂。

  坐在角落的豪爾赫和列維·特盧迪達四處張望,為了合群,還是別扭地舉起了酒杯。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把內心里鴨子上架般的忐忑趕出去:

  “敬國王!”

  泰爾斯轉向凱瑟爾王,遙舉酒杯,努力不去閱讀后者眼中無比復雜的意蘊:

  “為他臨危受命力挽狂瀾,數十年里嘔心瀝血,堅毅不搖守護王國!”

  廳內賓客漸漸習慣,齊聲呼應:

  “敬國王!”

  泰爾斯的話語越發順暢,他回過身,看向整個大廳,把酒杯轉過一圈:

  “敬我們自己!”

  “為在座諸君與我們的先祖們,為我們數百年如一日,齊心協力負重前行,承載人類最光輝過往的偉業!更為我們必將一如既往,勢不可擋!”

  來賓們紛紛舉杯呼應,如山洪爆發:

  “敬我們自己!”

  泰爾斯內心松開一口氣,他露出笑容,再次向北方看去:

  “還有——”

  泰爾斯真心實意地吼道:

  “操你!查曼·倫巴!”

  不用提醒,似乎也沒人思考,許多人毫不猶豫地跟隨大喝:

  “操你!查曼·倫巴!”

  喊完這一句后,許多人先是一愣,隨后反應過來,哄堂大笑。

  這一次,原本不同席次上的不同背景的來賓們倒是難得一致,包括豪爾赫和列維這樣的北地人在內,都喊得毫無芥蒂,誠心誠意。

  但就在此時,一道不一樣的呼喝穿透人群,高高響起:

  “敬泰爾斯公爵!”

  泰爾斯微微一驚。

  那是一位衣著普通,貌不驚人的年輕貴族,他站在外地來賓的席次中,堅毅地舉杯高呼:

  “為他的開明、智慧、胸襟、勇氣——與年輕!”

  所有人又是一怔,但很快,許多人接連回應:

  “敬星湖公爵!”

  “敬泰爾斯王子!”

  “敬璨星!”

  廳里的應和聲此起彼伏,聲勢浩大,但卻有不少人在懊悔:

  為什么自己不搶先開口?

  泰爾斯聽著大廳里的呼應,顧不上背后國王的表情,深吸一口氣。

  “諸君!”

  泰爾斯神色堅定,目光不搖,舉杯喊出最后一句拖長音的祝酒辭:

  “星辰若在——”

  不用任何人提醒,全場被挑起情緒的賓客們齊齊反應,喊出那爛熟于心的下半句話:

  “——帝國永存!”

  泰爾斯趁熱打鐵,仰頭就杯,為了一飲而盡的豪邁效果,還灑出了不少。

  幸好,不是北地的黑麥蒸餾酒。

  而是星辰國產的葡萄果酒。

  泰爾斯低下頭,看見來賓們都喝得差不多了,他這才大笑著開口:

  “很好,那么就讓宴會——”

  下一秒,泰爾斯本能地把酒杯往下一扣:

  “開始吧!”

  但這一次,泰爾斯沒有聽見他過去幾年里再熟悉不過的,北地厚重木酒杯與餐桌或石磚相撞時,那道提振人心的雄渾悶響。

  而是…

  “啪啦——”

  泰爾斯渾身一顫!

  這聲音…

  清脆、悅耳、純粹…

  讓人…

  心碎。

  所有人都愣住了。

  宴會廳里倏然一靜。

  星湖公爵艱難地低下頭,看向腳下,那已經碎成一地渣的名貴玻璃酒杯。

  謝特。

  泰爾斯馬上意識到:他闖禍了。

  他面無表情地移動腳步,想要離開案發現場,但靴子踩在玻璃渣上,反而發出讓人心悸的響動。

  這讓更多的目光齊刷刷地射來,聚焦在王子身上。

  王室宴會的來賓們面面相覷。

  許多人手里還舉著剛剛喝完的酒杯。

  他們看著剛剛當著整個王國的面,犯下謀殺酒杯此等大罪過的星湖公爵,不知所措。

  直到偏遠的席次上,來自麋鹿城的豪爾赫從事官喝完了酒,興致勃勃,毫無滯澀地往下方一砸!

  “啪啦——”

  玻璃碎裂的聲音,讓所有人再度一震。

  但下一刻,反應得最快的是基爾伯特,只見他毫不猶豫地灑掉喝不完的酒,同樣揚手往地上一砸!

  “啪啦!”

  他身旁,泰爾斯的親衛隊長,馬略斯勛爵面無表情,卻也狠狠砸下酒杯!

  “啪啦!”

  珠玉在前,許許多多有眼色的星辰來賓們紛紛反應過來,前赴后繼,只見熟練或不熟練、習慣或不習慣、喜歡或不喜歡的人們都高高揚手,狠狠砸杯!

  “啪啦!劈啪!砰!嘶啦…”

  一時間,宴會廳里如堅冰破裂,銀瓶炸響,清脆而尖利的碎裂聲此起彼伏,前呼后應,如一整支行進的協奏曲。

  就連高高在上的柯雅王后,也興致勃勃地揚手一投,看著王后的特供酒杯飛出一個弧線,落在地板上…

  碎尸萬段。

  不止如此,基爾伯特使勁地給宮廷總管打眼色。

  后者反應過來,連忙揮手。

  樂者、小丑、吟游者們紛紛上前,奏響音樂,跳起表演。

  而仆役們手忙腳亂地呼喝彼此,厚鞋底踩著滿地的玻璃碎渣,在窸窣脆響中齊齊上前,端上餐食。

  宴會開始。

  音樂和表演,餐食和美酒,宴會廳里的氣氛終于重新活躍起來。

  客人們的交談、議論、大笑聲終于肆無忌憚地響起。

  蓋過了泰爾斯一個“順手”引發的嘩然與驚愕,突兀與尷尬。

  基爾伯特這才呼出一口氣。

  外交大臣一摸額前,已經是滿頭冷汗。

  他的殿下喲…

  而罪魁禍首,始作俑者,尊貴的星湖公爵泰爾斯,則生無可戀地踏著一地的碎玻璃,在耳邊與腳下的雙重“樂曲”中,機械地回到座位上。

  “泰爾斯,”

  伊麗絲一邊不動聲色地拖著腿,把她剛剛因為不熟練而沒砸成碎渣的半個酒杯掃到一邊,一邊猶豫而疑慮地問道:

  “關于剛才…”

  “我知道,我知道,抱歉,對不起,我的錯,”泰爾斯皮笑肉不笑地開口,謹記姑姑教誨的他雖然滿心羞愧尷尬,面上卻云淡風輕,仿佛生來就該如此:

  “我只是…”

  “習慣了。”

  最高的席次上,凱瑟爾王面無表情,只是輕輕地放下他手上完整無缺的酒杯。

  整個大廳里,除了宴會開場的觥籌交錯之外,許多客人也在議論紛紛,比如璨星七侍的席次。

  “這到底是星辰,還是埃克斯特的宴會?”史陀男爵皺眉道。

  帕特森子爵輕哼一聲,似笑非笑地看著沒事人一樣的泰爾斯王子:

  “這重要嗎?”

  “哈哈,活潑好啊,”老多伊爾男爵嬉笑道:

  “活潑才有人愛嘛!”

  其余人皆不作聲。

  但有些人就不這么想了。

  作為宮廷總管,前來閔迪思廳幫忙安排宴會的昆廷男爵目瞪口呆,顫抖著吩咐仆人:“打…打掃…”

  “還有,傳話,再送一批新的御用玻璃杯來…”

  但他很快反應過來,叫住仆人。

  “等等!”

  “記得,要多兩倍的數量。”

  昆廷男爵悲憤地咬牙,他看著一廳碎渣,對一臉不解的仆人道:

  “備用。”

  就在宴會氣氛越發熱烈,每個人都沉浸在美食美酒或談笑風生中,無暇他顧的時候,在一個沒人注意到的偏遠席次,一位嚴肅的客人卻目光恍惚,有一下沒一下地叉著餐盤里的鵝肉。

  下一秒,他肋下一動。

  客人微微色變,想要轉身,但一個似曾相識的老成嗓音慢慢地滑進他的耳中,讓他動作一滯。

  “別回頭。”

  那個老成的嗓音緩緩道:

  “你該知道,把這東西帶進來有多不容易。”

  客人渾身僵硬,但還是放下右手,不動聲色在桌子下接過對方的“東西”。

  “為什么?”來賓疑惑地問。

  老成的嗓音似有若無,似乎渾不在意:

  “我知道你要做什么,但是顯然,這個更有效。”

  “如果你真的下定決心。”

  客人的思緒生生一緊。

  他看了看桌上的餐叉,艱難地開口:“為什么?”

  但老成的嗓音沒有回答,只是緩緩道:

  “記得,找準目標。”

  “你的機會只有一次。”

  客人咬緊牙齒:

  “我不明白,他明明拒絕了我,為什么…”

  但老成的嗓音已經不再回答。

  就像它從來沒有出現過。

  客人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把肋下的東西塞進衣服里。

  找準,目標?

  客人緩慢地抬起頭,看向宴會廳上方,國王下首的位置。

  那里,坐著一位從容不迫,卻身份非凡的…

  少年。

  客人在恍惚中呼吸著,眼神從痛苦、煎熬、不忿、嫉妒、猶豫,漸漸化成無可動搖的堅毅與狠厲。

  他緊緊盯著那位意氣風發的少年公爵,輕輕按住衣服下陌生人的禮物。

  手上的皮膚傳來陣陣涼意。

  他知道,那是一把短劍。

  質量上佳。。

  鋒刃冷酷。

  毫不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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