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以置信。”
基爾伯特的聲音伴隨著馬車的行進響起,頗有些起伏。
坐在他對面的泰爾斯默默的靠著廂壁,看著與自己分別六年的老師,百感交集。
“我依然記得,小先生,六年前,當我們分別的時候,你還只是個孩子…”
除了略帶激動的呼吸之外,對方的姿勢禮節依舊得體優雅,像是貴族模子里刻出來的。
泰爾斯聳聳肩,笑了:
“也許不止是孩子。”
“當然,”基爾伯特會心一笑:
“您當然不止是孩子。”
“然而,看看現在的你,”基爾伯特緊緊地盯著他,帶著欣慰和感動,止不住地上下打量。
“你長大了。”
他的聲音起伏不定:
“十四歲,若按帝國時代的標準,你已是個真正的大人,可以執劍作戰,娶妻生子了…”
十四歲,作戰,娶妻,生子?
泰爾斯撓了撓頭:
“嗯,關于這個,隨著時代變遷,社會進步,我相信我們有待商榷…”
看著他的樣子,基爾伯特開懷而笑。
車輪滾滾,兩人沉默了一會兒。
直到基爾伯特嘆出一口氣:
“所以,六年了,殿下,一切都好嗎?北方怎么樣?”
一切好嗎?
北方怎么樣?
泰爾斯設想過很多與老朋友們重逢的場景。
他也設想過,自己要怎么跟他們添油加醋,聲情并茂地抱怨北地的糟糕伙食,英靈宮的冰冷溫度,呆頭呆腦的小滑頭,煩人的金克絲女官,愚蠢的隕星者,狡猾的里斯班,該死的倫巴,貪吃的埃達,兩位隨從無聊的眼神爭吵…
他甚至設想過,要把所有的苦楚、不爽和牢騷,全部一股腦倒出來:埃克斯特人們的奇怪眼神,北地老師的陰陽怪氣,戶外課的公報私仇,一刻不休的監視,毫無道理的搜查…
但是事到臨頭,話到嘴邊的時候…
“嗯,”泰爾斯收起回憶,燦然一笑:
“你知道的,北方嘛。”
王子輕松地聳聳肩,笑容溫暖,平平淡淡:
“它就很…北方咯。”
基爾伯特沒有立刻答話,而是注視了他很久,目光聚焦在少年陽光的笑容上。
像是讀出了什么。
“是啊,殿下。”
幾秒后,基爾伯特輕聲回答:
“北地人,北方佬,我跟他們談判過,我知道。”
“我知道。”
基爾伯特的目光平靜而溫和,但不知為何,泰爾斯卻有些重負在身,承受不住的錯覺。
馬車里又安靜下來,一時只聞車外的坐騎蹄響。
泰爾斯又深吸一口氣:
“你呢,基爾伯特?還有永星城以及星辰王國?這六年來?”
基爾伯特聞言一頓,慢慢地握住手杖:
“哦,年紀大了,騎馬不如以前利索,馬車坐得越來越多,每天,抄寫員秘書的字也寫得越來越大。”
泰爾斯靜靜地聽著,望著老了六歲的基爾伯特。
六年前,他們也是這樣坐在馬車里,走在去往復興宮的路上。
六年后…
基爾伯特扭過頭,微微一笑:
“除此之外,老樣子。”
“工作著,生活著,呼吸著,以及等待著…”
他停頓一秒,望著泰爾斯的雙眼:
“…您的歸來。”
泰爾斯僵住了。
一時間,他無言以對,有些不知所措。
基爾伯特表情一黯:
“我無法想象您在埃克斯特吃了多少苦頭…”
他死死盯著自己的手杖,少有地用詞不遜:
“天煞的北方佬,那本該只有幾周,然后您會安全地回來,回到我們的照看下,我還記得,我告訴過您一切都會好的,但是…”
泰爾斯有些于心不忍:
“基爾伯特…”
基爾伯特倚著手杖,低頭嘆息:
“是我們失職了,連累得您…”
泰爾斯對他搖頭示意。
但外交大臣的話語還在繼續,語帶愧疚:
“從努恩王到災禍,再到黑沙領,光是從信上讀到就已足夠驚心動魄,但是親身經歷那一切…”
泰爾斯不得不大聲打斷他:
“基爾伯特!”
基爾伯特微微一震,這才住口。
王子笑了笑:
“嘿,我撐過來了。”
基爾伯特靜靜地看著他,幾秒后才露出笑容。
“是啊,”星辰的狡狐露出身為王子老師時的他少有的疲憊:
“你撐過來了。”
“從北方…撐過來了。”
他緩緩點頭,卻明顯心不在焉。
泰爾斯突然注意到,基爾伯特的精力和注意力,都大不如前了。
感受著對方情緒的波動,心情復雜的泰爾斯不得不轉移話題:
“所以,他們呢?那些留在龍霄城的人們…”
“普提萊,羅爾夫,還有那個誰…那個,那個…哦,埃達!”
“還有…懷亞?”
聽見這個名字,基爾伯特像是突然驚醒。
“哦,他們,請勿煩憂,雖然他們還需要在龍霄城再待一陣子…”
“但既然最重要的您已經安然回返,那么無論龍霄城還是黑沙領,再扣押您的隨從都沒有什么意義了。”
泰爾斯松了口氣,點點頭。
“基爾伯特,確保,”幾秒后,少年突然開口:
“確保他們,確保你的兒子安全回來。”
王子抬起頭來認真地道:
“沒有他們,我不可能撐到現在。”
基爾伯特微微一愣。
泰爾斯吐出一口氣:
“如果有需要,我可以手書一封,讓人直呈沃爾頓女大公,我和她有些關系…”
基爾伯特靜靜注視著他,隨即笑了,臉上的皺紋清晰可見。
“殿下。”
外交大臣笑瞇瞇地看著他:
“他們會好的。”
“只要您是好的。”
“而我的兒子肯定知曉這點。”
泰爾斯抬起頭,同樣還以微笑,點了點頭。
基爾伯特似乎意識到了什么,他深呼吸幾口,收斂好自己的情緒,重新回到那個職業、莊嚴的外交大臣,星辰狡狐基爾伯特·卡索伯爵。
“我有許多話想對您說,殿下,但是…”
禮貌的笑容重回基爾伯特的臉上:
“既然您已經回來,那么眼前有太多,太多的事情要安排…王子的歸國歡迎宴會,您完整的教導與顧問團隊,當然既需考慮到王子的需求,也要符合公爵的身份…哦,對了,星湖公爵的體面…”
泰爾斯聽到最后一句話的時候臉色一沉。
“事實上,我正要問起這事兒。”
泰爾斯的表情變得很嚴肅,連帶著基爾伯特也下意識地收起了笑容。
“星湖公爵。”
王子一字一頓地咀嚼著這句話的韻味,一臉狐疑地看向他的老師:
“基爾伯特,這是什么意思?”
基爾伯特頓了一下,像是在思考什么幾秒后,他微微一笑:
“請勿擔憂,殿下,這是好事。”
只見基爾伯特滿懷感慨地嘆出一口氣:
“星湖公爵。”
他看向車窗外一路倒退的原野:
“在星辰的歷史上,這是一個專屬于璨星家族內,專門封予王室成員的榮譽頭銜,雖然它不如復興王欽封的六大守護公爵那么鏗鏘有力、影響深遠,其下的實權與封邑也微不足道…”
基爾伯特回過頭來,嚴肅地看著泰爾斯:
“但它所代表的意義,卻非同凡響。”
泰爾斯挑挑眉毛。
那一刻,仿佛熟悉的感覺又回來。
他似乎不是坐在馬車上,在恩賜大道上趕路。
而是回到了閔迪思廳的書房。
只聽基爾伯特那標志性的穩重嗓音緩緩響起:
“五百年前,‘斷脈’蘇美二世將他的長子埃蘭冊封為星湖公爵,讓他開始管理領地參與政務,名正言順地輔佐自己處理國事。”“直到蘇美二世逝世后,埃蘭王子以公爵之身繼承王位,是為‘登高王’埃蘭一世。”
斷脈。
泰爾斯聽著對方的話,搜尋著他在北地六年間,所學的小滑頭看世——咳咳,是北地人眼中的星辰歷史課。
如果沒記錯,蘇美二世是在慘烈的雙星對峙中,最終漁翁得利,登上王位的人,為了王國不再重蹈血親爭位,手足相殘的覆轍,他所頒布的繼承法案真正確立了長子繼承與幼子改姓分封的權力傳承體制。
在他的法案下,許多擁有偉大姓氏的旁支血脈被迫離家改姓,許多并非長子的封臣更是對他恨得咬牙切齒,蘇美·璨星二世也由此得號:斷脈。
至于登高王…泰爾斯莫名覺得耳熟,感覺不久前還剛剛聽過。
基爾伯特抑揚頓挫的聲音仍在繼續:
“從那開始,五百年來獲封星湖公爵的璨星們,有一半都是公開或未公開的王儲,在先王逝世后戴上九星冠冕,繼承星辰的至高王座。”
所以,星湖公爵算是王儲的前置頭銜,等等…
還在尋思登高王是哪位的泰爾斯眉毛一蹙:
“你說,一半?”
基爾伯特微笑依舊,像是預料到了他要問什么似的:
“另一半,比如冰河城塔倫家族的先祖,以及你祖父的兄弟,星輝戰神約翰·璨星,則作為國王最親密的家人與最信任的助手,執掌大權,輔理國政。”
約翰·璨星。
星輝戰神。
泰爾斯心頭一沉。
他想起了很多事情,比如曾經的北地,老兵杰納德告訴他星輝軍團里的公爵趣事,比如白骨之牢里,塞米爾對這位星湖公爵的評價,比如鬼王子塔里,西荒公爵告訴他約翰的身世。
基爾伯特像是越說越興奮似的:
“因此,殿下,對星辰而言,星湖公爵要么只授予國王的繼任者,作為王儲繼承王位前的榮譽頭銜…”
“要么則授予國王最親密的家人,彰顯恩寵和信任,從而以血緣臂助,鞏固璨星家族的統治。”
最親密的家人。
恩寵和信任。
泰爾斯輕咳一聲,瞇眼道:
“但我記得,雖然在我祖父艾迪二世的時代,星湖公爵是他的兄弟約翰,可他選定的王儲卻是…”
出乎意料,基爾伯特很快打斷了他,而且語氣堅決,斬釘截鐵:
“那只證明一件事——您祖父愿意用生命相信約翰,相信他的兄弟,就像相信自己的繼承人。他甚至相信約翰能在自己身后,以星湖公爵之名,繼續忠心耿耿地輔佐繼任的國王。”
用生命相信約翰。
相信他的兄弟。
就像相信自己的繼承人。
不知為何,塞米爾在牢里的那句憤慨之言,在泰爾斯的腦里來回傳揚:
是弟弒兄,還是子弒父?
基爾伯特深吸一口氣,依舊認真地盯著泰爾斯,像是不容置疑:
“而約翰也沒有讓您的祖父失望:作為血色之年里的最大功臣,前星湖公爵和他的星輝軍團南征叛逆、北抗巨龍,最終力挽狂瀾,拯救了整個星辰。”
約翰·璨星。
血色之年里的最大功臣。
南征叛逆、北抗巨龍。
力挽狂瀾,拯救星辰。
泰爾斯默默地念著這幾句話,努力壓制著從心底里升起的莫名寒意。
“是啊。”
王子面色沉著,語氣平靜:
“然后他死了。”
基爾伯特怔了一下。
但外交大臣顯然經驗豐富,只見他一皺眉頭,極快接過泰爾斯的話:
“…從而讓這個頭銜更加高尚——在星湖堡空置的十八年里,人們談起血灑疆場的星湖公爵,緬懷的只會是他的忠誠悲壯與光輝過往。”
聽著對方把話圓得滴水不漏,這一次,泰爾斯沒有回應,而是看了基爾伯特很久。
那個瞬間,泰爾斯突然想起災禍之劍瑪麗娜的話.
請你把這件事追查下去,找出真相。
找到血色之年里,約翰公爵在索達拉城遇刺的真相。
真相。
在王子的眼神下,外交大臣略略皺眉。
他突然有種錯覺:曾經無比熟悉的學生,變得有些陌生。
幾秒后,泰爾斯這才轉過視線:
“沒錯。”
基爾伯特暗自松出一口氣,忘卻心里的異樣感。
“因此,獲封這一頭銜是深受陛下信賴與器重的體現,這意味著您不再是一個托蔽父蔭、空有尊貴卻無實權的王子,而更是陛下的臂助,是有封地有權威有身份,是在地位上堪與實封諸侯們平起平坐、分庭抗禮的——星湖公爵。”
說到這里,基爾伯特不無激動地看著泰爾斯:
“有此身份,您甚至可以直接進入御前會議參與國事,為陛下解難分憂,也絕不突兀。”
“而在與外國的交往中,‘星辰王國的星湖公爵’更是一個擲地有聲的頭銜,遠比‘凱瑟爾王之子’更加有力。”
泰爾斯依舊沒有說話,只是若有所思。
或許是為了說明詳細,或許是在擔心什么,基爾伯特頓了零點幾秒,在臉上的笑容尚未消失之前繼續道:
“而當然,它更向所有野心未泯的封臣們宣告:離國六年,您在陛下心中的位置依舊無比重要,您對王位的正統繼承權無可動搖。”
在陛下心中的位置。
泰爾斯面上恍然,心里則默默搖頭:
好吧,這還真值得商榷。
盡管心中興致缺缺,但泰爾斯在面上還是很配合地露出訝色:
“哇哦。”
基爾伯特似乎被他的樣子騙到了,只見外交大臣一臉欣慰。
“是的,我知道,公爵大人,”他緊緊地握著手杖,不自覺地改換了稱呼:
“我等待這一天,已經很久了。”
泰爾斯又想起了什么,微微恍然。
“所以剛剛,克洛瑪伯爵立刻拂袖而走。”
王子訝異地看著基爾伯特:
“他知道,他再怎么向世人展現與王子的親近和熟稔,再怎么拉近與我的關系與默契,也抵不過這個空置了十八年,在王國非同尋常的公爵頭銜?”
基爾伯特一頓。
“也許是,也許不是,但那都是他們的事了,”外交大臣嘆了口氣:
“現在最關鍵的是,您很快就要回到復興宮,回到你的家了。”
泰爾斯出神了一瞬。
馬車仍在穩步行進,窗外原野廣闊,景色壯麗非常,盡顯西荒的大美之象。
但泰爾斯知道,這是他第一次看見的陌生景象。
“家。”
泰爾斯喃喃道:
“是么?”
看著王子的樣子,基爾伯特心中的異樣感再度上升。
但善于察言觀色的他很快略過這個話題,把注意力轉移到泰爾斯的武器上。
“公爵大人,這是…”
基爾伯特盯著躺在泰爾斯手邊的劍,臉色微變。
泰爾斯回過神來,同樣頭疼地嘆息。
“眼熟嗎?法肯豪茲家傳的寶劍,‘警示者’,”泰爾斯拍了拍長劍的劍柄:
“不得不說,是把好劍。”
基爾伯特眼神一凝。
外交大臣的表情有些沉重:
“古帝國劍不僅價值連城,更承載歷史,意義非凡,西荒公爵未免也太…”
泰爾斯撫摸著劍柄,挑挑眉毛:
“慷慨了些?”
星辰狡狐的表情變得很嚴肅。
“考慮到他的名聲,是的。”
泰爾斯抿起嘴,點點頭:
“那我該把它藏起來,不讓其他人看見?”
基爾伯特搖頭道:
“不,太多方法讓人知道了,比如法肯豪茲公爵在參加宴會時沒帶那把劍,就會有貴族問起,然后…”
泰爾斯聳聳肩:
“那我應該退還它?”
基爾伯特頓了一下。
“恐怕是的。”
外交大臣若有所思:“我可以為您擬好信件,以尊重這把劍背后的歷史為由,婉轉又得體還不失尊敬,我們的快馬幾天之內就能把劍送回…”
但這一次,出乎他的意料,眼前的少年王子只是微微一笑,就把警示者的劍刃推回劍鞘。
“不。”
“我正缺一把趁手的劍。”
泰爾斯笑瞇瞇地看著基爾伯特,他的話讓后者愣住了:
“我要留下它。”
基爾伯特怔怔地看著泰爾斯,心中的陌生感無以復加。
“殿——公爵大人,恕我直言,考慮到我們目前與西荒諸侯的關系,把它退還回去的意義,要超過這把劍本身的價值,若讓世人見到您收下了…”
可泰爾斯卻打斷了他。
“基爾伯特,”王子把長劍放回手邊,語氣平淡,重音似有若無:
“你所擔心的,是讓世人見到我收下了法肯豪茲的禮物…”
泰爾斯眼神一變:
“還是讓我父親見到?”
這一刻,基爾伯特切切實實地愣住了。
“公爵大人,我建議您不必多想…”外交大臣欲言又止。
“基爾伯特,我見到他們了,全部三人。”
泰爾斯看著窗外的景色,慢慢出神:
“無論是法肯豪茲,還是克洛瑪抑或博茲多夫,這些西荒的本地貴族們,以及他們對我的態度,和爭先恐后想要告訴我的事情。”
“我能感覺到,基爾伯特,從你講解星湖公爵時的小心翼翼,到你對我結交西荒貴族的擔憂…”
“基爾伯特,”王子閉著眼,嘆息道:
“這個什么勞什子公爵。”
泰爾斯疲憊地睜眼:
“它并不好當,對吧。”
基爾伯特下意識地就要反駁,卻在接觸泰爾斯眼神的剎那止住了話頭。
泰爾斯靠廂壁,緩緩嘆息。
基爾伯特靜靜地看著他。
幾秒后,外交大臣嘆了口氣,泛出疲倦卻平實的笑容:
“我的小先生。”
“也許您不清楚…”
“但您知道,我們為什么會在這里嗎。”
泰爾斯微微一怔。
只見基爾伯特舒出一口氣,遙指向窗外:
“因為六年前,您和您在國是會議上的表現,避免了這個古老的國度陷于分裂與衰微。”
泰爾斯皺起眉頭。
國是會議。
曾經的記憶不可避免地回到腦海。
“而緊接著,您又以自己寬闊的胸襟和決然的勇氣,北上埃克斯特,以一己之身撲滅戰火,保衛王國。”
北上埃克斯特…
泰爾斯抿起嘴。
“但您所做的遠遠不止于此…”
基爾伯特的語氣越來越縹緲,卻也越來越深重:
“六年來,隨著天生之王離去,龍霄城黯弱,埃克斯特正陷入比以往更加混亂的內耗:”
“據我所知,烽照城剛剛提高了出口到黑沙領和再造塔的糧貨關稅,使得后者境內的糧價居高不下,三地領主們彼此滿腹怨言,幾成死敵;”
“祈遠城、戒守城正陷入黃金走廊的爭端中,圍繞著自由同盟,與不懷好意的康瑪斯同盟暗中博弈,曠日持久,難以自拔;”
“作為怒恩時期的傳統盟友,冰川海、麋鹿城兩大東方領地與龍霄城的關系急劇惡化,多次在國內事務中倒戈相向,彼此傾軋…
龍霄城…
聽見這個名詞,泰爾斯的手掌不自覺地一緊。
“…最重要的是,原本對我們虎視眈眈的三位南方大公,無論是威蘭領、再造塔,還是最為人忌憚的查曼一世,因為失去了共同的大敵,又因黑沙稱王打破了三者的平衡,開始轉而對內,彼此提防。”
“三地領主兩兩警惕,為此不得不大幅削減在星辰邊境上的軍力,以備彼此的威脅;”
基爾伯特溫和地看著他,臉上的笑容一如閔迪思廳里的往昔:
“于是六年里,北方國境壓力驟減,大針林已經重回我們的巡邏范圍,連最兇悍的埃克斯特獵人都不敢南下狩獵,守望城和孤老塔的民眾們迎來難得的和平與繁榮;”
“而黑沙領的邊境防線更是史無前例地空虛,據說要塞之花帶著巡邏隊越過邊境,在黑沙領內扎營,住了三天三夜,零星的埃克斯特人不敢接近,只敢遠遠地看著——因為他們的領主和他們的國王正彼此厭棄,無暇南顧;”
“斷龍要塞險情解除,帶來的效果立竿見影,北境從耕種、收割、放牧到商旅百業,都在慢慢恢復,就像這次到西荒營救您,就有不少兵力是從斷龍要塞省下的服役名額里調配而來;”
基爾伯特停頓了一下,話里帶著深深的感慨:
“我還記得六年前,穆男爵麾下的常備軍常駐中央領,日日厲兵秣馬,緊張地備役北方,謹防要塞生變,須臾不得輕離;”
“但六年后的今天,王國之怒的軍隊縱馬揚鞭,隨著君命奔赴四方,播撒王權,無論東海、南岸、刀鋒、西荒,所到之處四境臣服,長劍所向封臣叩首,一度失控的王國版圖,已經重新鋪上陛下的會議長桌。”
“因巨龍衰落帶來的難得機遇,我們得以放手施為:無論是統合國內貴族,重申王權,還是抗衡康瑪斯,敲打龍吻地,警告艾倫比亞,抑或陳兵邊境震懾迷霧三國,奪回西陸霸權…我們之前敢想不敢做的事情,正一項項地提上日程。”
聽著這些時局的消息,泰爾斯緊緊蹙眉。
這些年里…
圍繞著星辰,發生了這么多事情?
“殿下,血色之年的重創,讓王國頹廢經年,萎靡不起,”基爾伯特話語沉痛:
“將近二十年,整整一代人的時光里,流著帝國之血,曾經稱霸西陸的我們,不得不伏低做小韜光養晦,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外交大臣的灰白鬢發映襯著窗外的夕陽,他語調起伏,顯然心緒難平。
基爾伯特深吸一口氣,臉上的表情一變,隨著他的語氣一振,煥發生機:
“但二十年過去了,再看如…”
“巨龍斂翼,強敵授首。”
“銀河閃耀,星辰重光。”
基爾伯特的眼神如有光芒,竟讓泰爾斯有種喘不過氣來的錯覺:
“我們終于騰出手來,恢復元氣,再整山河。”
“王國重回世界之巔,已經指日可待。”
外交大臣輕輕地摁住泰爾斯的肩膀。
“而所有這些,從拯救星辰,統合王國,到消弭戰火,重鑄復興…”
“這些都離不開您,我的小先生,我的…”
基爾伯特深吸一口氣,情緒復雜地看著他,眼中晶瑩微閃:
“泰爾斯公爵。”
而泰爾斯只能怔怔地看著他,半晌說不出話。
基爾伯特努力眨了眨眼皮,收起里面的晶瑩,同時收斂了一下情緒。
“沒錯。”
“這個‘勞什子’公爵的確不好當。”
中年貴族泛起一個苦澀卻又欣慰的笑容:
“但正是您過往的一切努力和奮斗,讓您成為這個偉大國度的萬千生靈里…”
只聽基爾伯特輕聲道:
“最適合它的人。”
就在此時。
“公爵大人,伯爵閣下。”
馬車外傳來一道熟悉的嗓音。
泰爾斯回過神來。
他聽出來,這是王室衛隊的一員,之前站在馬略斯身后的金發騎士,德勒的“遠房親戚”,那位諷刺克洛瑪家族護送泰爾斯是不安好心的多伊爾騎士:
“我們到達洛倫堡了,這是今天的休憩點,我們明天再出發。”
不等還沉浸在莫名情緒中的泰爾斯反應過來,基爾伯特就整理好自己的情緒,笑瞇瞇地站起身來。
“謝謝您,多伊爾,我這就來。”
基爾伯特推開車門,走了出去,他的聲音繼續從馬車外傳來,彬彬有禮,一點不見方才的情緒激動:
“而我十分感激王室衛隊的服務。”
多伊爾的笑聲也跟著響起,顯然與這位外交大臣頗為熟稔:
“使命所在,伯爵閣下。”
“還有,既然我們被指派為星湖公爵的親衛,”多伊爾的聲音很明亮,像是永遠體會不到憂愁:
“那也許您可以稱呼我們為公爵親衛,或者…”
“星湖衛隊?”
泰爾斯又是一怔。
星湖衛隊。
馬車外,王室衛隊與基爾伯特的談笑聲依舊。
但泰爾斯只是靜靜地坐在車廂里,一言不語,紋絲不動。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多伊爾的催促聲響起,少年王子才嘆了一口氣,向后倚上車廂,微不可察地道:
“你在嗎?”
幾秒后,幾不可聞的嘶啞嗓音自空中闌珊而來:
“是。”
泰爾斯迷茫地搖搖頭,輕嗤一聲:
“你聽見了嗎,剛剛基爾伯特說的…我所做的事?”
從拯救星辰,統合王國,到消弭戰火,重鑄復興…
正是您過往的一切努力和奮斗,讓您成為這個偉大國度的萬千生靈里…
最適合它的人。
泰爾斯愣愣地出著神。
“是的。”空氣里的回答依舊惜字如金。
泰爾斯隨口應付了車廂外多伊爾的催促,自己則呆呆地仰頭,看向車廂頂部,目光散漫:
“約德爾。”
“你是否曾有那么一刻,生活里的一切都變得如此不真實,讓你無所適從?”
幾秒后,面具護衛的聲音淺淺傳來:
“是。”
泰爾斯似笑非笑地彎了彎嘴角:
“很好,那我就沒瘋。”
他語氣落寞。
“泰爾斯…”
虛空里傳來他的名字,以及一句猶豫的安慰語: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泰爾斯聞言又笑了。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是啊,”車廂里,泰爾斯出神地道:“每次,當事情要變糟之前…”
“我也是這么告訴自己的。”
約德爾沒有再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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