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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6章 權力起自暴力(上)

  一個怪物。

  以權力為食的怪物。

  泰爾斯的腦海里不由自主地出現了許久未見的那個身影。

  那個手持權杖,頭戴冠冕,名為父親,卻威嚴難近的身影。

  王子沉吟了幾秒。

  “你不喜歡西荒的現狀,更不愿忘記過去的西荒,過去那個只屬于法肯豪茲的西荒?”

  “所以你寄希望于我‘做點什么’。”

  王子抬起頭看向西里爾,語氣變得警惕起來:

  “你知道。”

  “六年前,我離開永星城的時候,有人也跟我說過類似的話。”

  西荒公爵緊緊地盯了泰爾斯好幾秒,然后笑了。

  “不,殿下。”

  法肯豪茲緩緩吐出一口氣,轉身面向窗外:

  “別把我想成死抓著傳統舊規不放的老古板,或者著迷于昔日榮耀,不肯睜眼看未來的蠢材——雖然我的同儕里多的是這樣的人。”

  泰爾斯輕哼道:

  “那是什么讓你跟他們有所區別?”

  這一回,西里爾沉默了很久。

  他只是一動不動,居高臨下地觀望著窗下熙熙攘攘、錯落有致的營地光景。

  “為什么,泰爾斯?”

  終于,西荒公爵感慨出聲:

  “為什么我們得以統治這片土地?”

  警惕著的星辰王子蹙起眉頭。

  只聽法肯豪茲家族的統治者緩聲道:

  “無論是我現在身為公爵統治西荒,還是你日后加冕為王統治星辰全境?”

  “享受這高于人上的一切?”

  西里爾的主題跳躍得太快,又暗藏機鋒,加上若有若無的尖酸刻薄,讓習慣了北地人們就事論事的泰爾斯極度不適。

  “是因為我們作為統治者足夠睿智,謀略無雙?”

  “還是像北地人那樣身懷膽魄,敢為人先?”

  公爵站在窗前,干瘦枯槁的身形映出剪影,牢牢扎在地上。

  “還是因為你宅心仁厚,心系百姓?”

  “抑或是先祖榮耀,代代相傳?”

  西里爾的話鋒一轉,露出他最喜歡的諷刺語調:

  “難不成確實是天命所降,眾望所歸…”

  “而那些流淌在你血管里的玩意兒真的能——閃閃發光?”

  公爵一如既往地話說半截,用一種看好戲的眼神緊盯著他,似乎在等待什么。

  少年沉默了好幾秒。

  終于,泰爾斯深深地嘆了口氣。

  “從開始到現在…究竟是誰教你這么說話的,法肯豪茲公爵?他是不是專門教蠢材?”

  什么?

  西里爾的笑容一滯。

  只見嘆完了氣的泰爾斯無奈地聳聳肩:

  “你知道,直到今天我才發現:我是如此憎恨修辭問句。”

  修辭問句?

  公爵的表情越發迷惑。

  可王子不再順著西里爾的話走,而是一臉淡漠地看著他:

  “無論討論還是談判,陰陽怪氣的反問看似增強你的語氣,實則只能讓你看上去像個搔首弄姿、嘩眾取寵的娛樂小丑:它除了用語氣凸顯你的自以為是之外,對傳達有效信息沒有任何幫助。”

  聽著泰爾斯面無表情的回答,法肯豪茲的面孔慢慢僵硬起來。

  “如果你有答案,就用肯定句說出來,如果你不認可,就用個‘不’字講完它——因為除了挑撥情緒,沒人有興趣了解你用修辭反問說出來的究竟是什么狗屁內容。”

  泰爾斯說完了話,一把將匕首扎在床頭。

  房間安靜了很久。

  一時只聽得見寒風吹襲。

  西里爾瞪著泰爾斯,就像是第一次認識他一樣。

  公爵的唇角幾度拉起又幾度放下,欲言又止間,頗有幾分不知所措。

  泰爾斯倒像是沒事人一樣抱起雙臂,一臉無辜,歪著頭扁著嘴,等待對方的回答。

  終于,西里爾閉眼低頭,長長嘆了口氣:

  “這就是為什么我不喜歡北地人。”

  “不,”然而泰爾斯揚了揚眉毛,接過他的話語:

  “這僅僅只是為什么你不受歡迎。”

  西里爾又是一頓,一時無言以對。

  “繼續啊,我們為何得以統治?”

  總算把話說舒服了的泰爾斯呼出一口氣,他坐上床鋪,靠上墻壁,滿足地攤手道:

  “別讓我打斷你。”

  西里爾在心底里微微嘆息。

  你不是早就打斷了么。

  公爵沉默了一陣,這才重新開口:

  “事實上,我不認為我們得以統治是出于以上理由,泰爾斯。一點也不。”

  泰爾斯重重的話語再次響起:

  “很好!”

  西里爾再度一滯。

  “我很高興:我們終于開始談話了。”

  只見泰爾斯一臉舒心地向他舉了舉食指:“好好說話并不難,不是么?”

  “繼續保持。”

  剛剛醞釀好情緒的西里爾被噎得又是一陣心堵。

  公爵緩緩嘆氣:他開始認識到,眼前的少年,早已不是六年前那個捏著拳頭,紅著臉蛋,強充王子,在一眾領主面前賣弄聰明的私生子了。

  他是泰爾斯·璨星。

  蒼穹之外的群星。

  想到這里,公爵輕輕側身,難看的臉龐上折射出冷冷的微光。

  “泰爾斯王子。”

  “在我看來,真正統治這片土地,統治這個王國,乃至統治整個世界的,讓無數人甘心服從我們的——是習慣。”

  “習慣,習慣…”泰爾斯咀嚼著西里爾的話,突然明白了什么。

  出其不意拿回話語權之后,他開始慢慢把握住對方看似隨意的談話里,那一根飄忽不定的軸線了。

  然而此時,西里爾反倒拄著他的拐杖,一頓一頓地在房間里踱起了步。

  “男人習慣了出外養家,女人習慣了在家帶娃,商人習慣了來回倒貨,農民習慣了繳稅服役,貴族習慣了治理,祭祀習慣了神叨…”

  “軍隊習慣了暴力,官員習慣了命令,作者習慣了拖更,領主習慣了頤指氣使,國王習慣了高居王位…”

  “人們買東西習慣了付錢,做壞事習慣了受罰,面對死亡習慣低頭,面對生機習慣頷首…”

  公爵的語速很快,就如他的步伐,像是攀登著一座看不到頂峰的山:

  西里爾像是出了神一樣,左手輕輕拂過古舊的墻體,面上的表情卻變得認真起來。

  這讓泰爾斯也不知不覺坐直了身體。

  “習慣,那是他們——我們所統治的每一個生靈——打從娘胎里生下來時就親眼見到的,這個世界看上去的樣子;”

  “那是他們在有限的歲月和人生里所重復與實踐的,這個世界既定的樣子;”

  “那是他們一次次目睹無數他人的作為與反應之后,下意識地去尊崇、模仿、信服的樣子。”

  此時,一手按在墻上的西荒公爵突然抬起頭!

  “泰爾斯!”

  少年嚇了一跳。

  只見西里爾冷冷地盯著他。

  “人們服膺我們的統治,尊敬我們的地位,效忠我們的身份,不是因為我們有多偉大,不是因為我們生而高貴,不是因為我們施恩幾何威逼多少,不是因為我們治政有方澤惠萬民,更不是因為你的血液如有神賜閃閃發光!”

  “而是因為——他們習慣了!”

  從窗戶滲進房間的寒風吹得公爵的皮袍和頭發飄舞不定,更顯得此刻的西里爾·法肯豪茲形象詭異,令人心寒。

  泰爾斯下意識地咽了下喉嚨,他已經沒工夫去管公爵語氣里本能般的諷刺了。

  西里爾瞇起眼睛,從眼縫里射出的銳利目光卻未曾減弱半分。

  “因為從他們第一天睜眼看這個世界開始,他們的祖輩就是這么做的,他們的父母也是這么做的,他們的同齡人還是這么做的,所以他們自己,也同樣習慣了這么做,而且還要說服他們的下一代跟他們一樣,也這么做。”

  泰爾斯慢慢皺起眉頭。

  “而這群人把他們習慣了的習慣,展示給其他人,另一群人——無論那是子女、長輩,親戚、鄰居、陌生人還是主人、仆役、同儕、上下級——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西里爾停在原地,語氣卻愈發沉重深邃,就像在講一個最可怕、令人不寒而栗的鬼故事。

  “直到包括你我在內的所有人都厭惡了陌生,反感了異常,養成了惰性,從而認識到這樣一個道理:違反習慣的,就是不正常的,需要被消滅的。”

  泰爾斯的表情越來越緊。

  “于是,這些習慣越傳越廣,越養越深,越發嚴肅更越發平常,直到我們稱呼它們為…”

  西里爾的語氣透露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凝重和陰森:

  “秩序。”

  一陣寒風吹來,激得泰爾斯瑟縮了一下,但窗外的光芒卻不能給他任何溫暖。

  泰爾斯突然覺得,塔頂的這個房間是如此陰冷。

  就像…

  記憶里的復興宮。

  “你領會我的意思了嗎,王子殿下。”

  西里爾的話重新響起,把他從別的地方拉回現在。

  “在我看來,這才是唯一的、脆弱的、可憐的,卻也是永遠的、強大的、深厚的,維持著我們統治的東西。”

  “而那些想要動搖這些習慣、動搖這些秩序的舉動…”

  西里爾淡淡冷笑:

  “都是很可怕的。”

  想要動搖這些習慣、動搖這些秩序的舉動…

  泰爾斯不由得挑起眉毛,輕哼一聲:

  “比如這一次,傳說之翼對刃牙營地的做法?”

  公爵的聲音停頓了一秒。

  “不。”

  “不止這么小,也不止這么近,更不止這么輕。”

  只聽法肯豪茲的嗓音低沉下來,仿佛蘊藏著幾個世紀的慨嘆:

  “比如我們都知道,從很久很久以前開始,星辰的某個上位者,不,也許是連續幾代里的好幾個上位者,他們灑下王權的誘餌,把成千上萬的下位者,變成了領主們的敵人。”

  這句話把泰爾斯的神經扯緊了。

  王權的誘餌。

  那個瞬間,泰爾斯突然有這樣的感覺:西里爾·法肯豪茲,這位行事詭異,言語出格的不受歡迎者,他今天來此的目的,絕不僅僅只是來拉攏第二王子。

  王子越發嚴肅起來。

  “借著王權的階梯,他們慢慢攀登而上,與我們這些封疆公伯們來回廝殺。”

  西里爾慢慢踱步回窗邊,重新看向窗下的荒漠營地:

  “于是乎,數百年的家門興衰,貴族輪替,無數人的命運沉浮,生死無常,最終鑄就王國的今天。”

  公爵的聲音低沉模糊,卻不容置疑。

  “數百年的時間,從家族的傳繼,爵位的興替,稅例的裁定,官員的任免,律法的判決,到軍隊的動員,復興宮都以按部就班卻無可阻擋的方式,溫和、緩慢,但是堅決地,從領主們手中攫取而去。”

  聽到這里,泰爾斯忍不住想起六年前龍血之夜里,他在五位大公——以及一位女大公——面前慷慨陳詞,訴說星辰現狀的場景。

  也想起前不久他所聽見的,由王室衛隊的舊人們口述而出的故事。

  數百年的家門興衰,貴族輪替…

  無數人的命運沉浮,生死無常…

  泰爾斯沉思著,沒有說話。

  “你知道,雖然雙方的每一步都被看得清清楚楚,”西里爾向前探身,似乎要把窗下的景色看得更仔細一些,“但真正讓棋局變得有趣的…是在看得清的步數里,卻有著數不清的可能。”

  就像在看他的棋盤。

  “走一步看十步——你移動的每一子,關聯的不僅僅是此刻的棋盤,而是此后數步,數十步,甚至上百步的棋局。”

  “從而讓百步后的對手無從招架,投子認輸——這可遠比面對面、拳對拳的較量,有趣多了。”

  不知為何,聽到這里,泰爾斯卻突然想起了黑劍。

  少年想起那個男人與吉薩的一戰,黑劍帶著他,突進多頭蛇基利卡的血肉重圍。

  從初始突破的位置到突破路線的選擇,黑劍從第一步開始,就計算考量戰斗的所有因素,從而步步走向勝利。

  他就像一個,把戰斗當作棋局的…棋手。

  西里爾聲調沉穩,稀疏的頭發在寒風下隨著衣袍抖動:

  “不動聲色卻悄然落子,春風化雨而秋收萬顆——這就是‘賢君’的高明之道,不是么。”

  賢君。

  泰爾斯略略一怔。

  “賢君?”他下意識地重復了一遍。

  西里爾突然轉身,露出一個令人皺眉的“詼諧”笑容,語氣回復了慣常的“親切”:

  “怎么,你以為,這么多年了,從那可笑的國是會議到該死的王家銀行,尤其是我們這些身在其中的人們,哪怕再蠢再鈍,就真的沒人看得出來嗎?”

  泰爾斯心中一沉。

  公爵抬起頭,瞇起眼睛:

  “就像我一樣,我們很多人心知肚明。”

  “只是無能為力。”

  心知肚明。

  無能為力。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

  他不由得想起倫巴在馬車里提起賢君時,那副心有戚戚的表情。

  一朝落子,百年棋局。

  泰爾斯的眉毛越皺越緊。

  “為什么,為什么這副表情?”

  公爵望著窗下的風景,頗有些漫不經心:

  “老烏鴉在信里說,你對賢君還挺感興趣的,不是么?”

  泰爾斯搖搖頭:

  “我只是…”

  王子的話戛然而止。

  等等。

  泰爾斯意識到了什么,他的眼睛倏然睜大!

  “老烏鴉?”

  王子猛地抬頭,失聲道:

  “你認識他?”

  “認識他?哼,泰爾斯王子…”

  西里爾的笑聲順著風聲而來。

  “當梅里·希克瑟從龍吻地出發,途經迷海三國進入星辰國境,再千里迢迢地北上埃克斯特時,你以為他是由誰派兵護送著,穿越荒漠的?”

  泰爾斯愣住了。

  梅里·希克瑟,穿越荒漠,北上埃克斯特…

  可是,星辰的西荒公爵,和安倫佐公國的老年學士,他們是怎么認識的?

  西里爾像是感覺到了他的疑惑。

  公爵長長地吁出一口氣,難聽的嗓音里冒出幾絲懷念:

  “我在年少頑劣時,曾有過一位特別的、來自龍吻地的學士老師。”

  泰爾斯耳朵一動。

  說到這里,公爵搖頭哂笑:

  “直到伯父發現他的學士資格是偽造的,震怒之下把希克瑟剝了個精光,扔進大荒漠——啊,讓人懷念的青春啊。”

  泰爾斯眨了眨眼,花了幾秒鐘來理清前因后果。

  那就是說。

  西荒守護公爵,和老烏鴉希克瑟…

  泰爾斯臉上的驚奇越發明顯。

  普提萊說過,那老頭給很多大人物當過老師。

  看來還真不是…

  吹牛?

  “我和你,王子殿下,我們在很多看不到的地方彼此聯結著。”

  西荒公爵的笑聲越來越大,直到他從窗前轉身。

  只聽西里爾仿佛不經意地開口:

  “至于你剛剛問,是誰教我這么說話的,而他是不是專門教蠢材…”

  法肯豪茲公爵慢慢地瞇起眼睛。

  那一刻,泰爾斯突然覺得自己的面部有些僵硬。

  西里爾的拐杖在地上重重搗響。

  “我想,希克瑟當然教過蠢材…您說呢?”

  公爵瞇起眼睛,直直地盯著泰爾斯,透出掩蓋不住的惡意:

  “殿下?”

  那個瞬間,房間里的空氣似乎被凍結住了。

  面對這個不能回答的問題,好半晌,泰爾斯才死命拉動他那一臉吃了蒼蠅的表情,勉強露出一個尷尬的微笑。

  真是操了。

  頂著西荒公爵復仇也似的目光,泰爾斯艱難地轉移話題:

  “我大概知道你想做什么了。”

  泰爾斯抬起頭。

  他開始慢慢習慣對方看似漫不經心,實則機鋒暗藏的談話特征了。

  “面對復興宮,你們無能為力,所以你們就指望我,指望一位新國王,從王座開始改變王國?”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法肯豪茲再次搖了搖頭。

  “首先,不是‘我們’,僅僅是我。”

  泰爾斯微感愕然。

  “其次,改變王國?不,”公爵低聲道:

  “無論有沒有你,王國一直在改變。”

  西里爾重新繞著墻邊,一拐一頓地踱步,右手時不時輕敲著房間里的陳設,像是在緬懷著什么:

  “確切地說,整個世界都在改變,不止在這一刻,不止在一百年前,不止在六百年前。”

  西荒公爵的眼里泛光:

  “從‘黑目’約翰挾著國王之威,對全國領主的強制動員開始,到‘斷脈’蘇美二世頒布‘繼承法案’,‘割者’托蒙德四世欽封落日主祭,‘債主’埃蘭三世通過國王稅法。”

  “直到‘賢君’閔迪思三世的空前改革,以及‘詩人’艾迪一世召集諸貴常駐永星城的舉措。”

  法肯豪茲家的主人放下右手,重新回過身來,面對泰爾斯,目光幽深:

  “乃至今天,你父親那幾乎引發眾怒的鐵腕統治。”

  “世界每分每秒都在改變,不惟賢君一代。”

  泰爾斯被他看得很不自在,不由自主地把雙臂抱得越發緊致。

  從星辰的第二代國王黑目約翰到凱瑟爾五世,他突然發現,西里爾所提到的歷史跨度,遠遠超出當年龍霄城英靈宮里,倫巴所提到的內容。

  不止是賢君。

  不止是…凱瑟爾。

  “每分每秒都在改變…這話聽著很耳熟。”

  王子嘆了口氣:

  “你大概真是老烏鴉的學生。”

  西里爾聞言輕哼:

  “希克瑟,他打開了我的眼睛,以及我的思想,我的心胸。”

  可他的目光隨即一變:

  “但你呢?王國繼承人泰爾斯殿下?”

  “你打開它們了嗎?”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

  “如果我也打開了它們,那你希望我看見什么?”

  泰爾斯沉下表情,緩緩地道。

  西里爾沒有笑。

  他只是認真地看著泰爾斯。

  似乎他等待的就是這一刻。

  “六年前的國是會議,王子,”只聽法肯豪茲輕聲道:

  “告訴我,你看到了什么?”

  六年前。

  國是會議。

  泰爾斯再次想起那個決定他命運的會議,他不由自主放下雙臂。

  但少年沒有多作解讀,只是簡短而小心地回答:

  “我父親贏了。”

  西里爾冷哼一聲。

  “是啊,你父親贏了。”

  “他大獲全勝,不僅在一場會議,更在整個國度,在他絕望地加冕國王后的一十八年里。”

  泰爾斯攥緊拳頭。

  “但是…”

  果然,西荒公爵話鋒一轉,話語變得短促而快速,高低起伏。

  “陰謀敗露,失去了主心骨,北境是安歇了,但你以為那些與埃克斯特同出一源的北地人們就服氣安心了嗎?”

  北境。

  泰爾斯想起與他有“同牢之誼”的米蘭達·亞倫德。

  “刀鋒領的女孩兒也許依賴王權,可別忘了,那是從帝國時期起就以強盜頻出聞名的刀鋒行省,血色之年的叛亂更是自其而發。”

  刀鋒領。

  那位刀鋒領女公爵,萊安娜·特巴克的模糊面容從泰爾斯的心中一閃而過。

  “而崖地早已按捺不住,蠢蠢欲動——須知廓斯德·南垂斯特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燈。”

  崖地。

  泰爾斯的眼前飄過一張僅剩獨眼,卻咄咄逼人的臉。

  “至于我們西荒,”法肯豪茲關注著泰爾斯的表情,枯槁丑陋的臉上現出深深的忌憚:

  “看看刃牙營地這幾天經歷的事情,王子,然后告訴我:復興宮會從自我以下的西荒領主們中收獲什么?”

  “那些我名義上的封臣們,在傳說之翼的面前,他們是會瑟瑟發抖一蹶不起,還是咬牙切齒恨意深藏?”

  想起羅曼面對——幾乎是所有人時的囂張跋扈,泰爾斯不由得深吸一口氣。

  “你是說我父親的這些舉措,”王子久違地,認真地考慮著公爵的話:

  “會最終帶來難以收拾的亂子?”

  “哪怕以他的手腕?”

  西里爾搖了搖頭,這一刻的西荒公爵罕見地褪去了詼諧幽默(不識時務?)的態度,聲調陰沉:

  “你要到什么才能明白,你父親的手腕高低,跟他一意孤行所朝向的結果無關?”

  “而且不只是他,還有無數的人——無論是擁王黨人那樣站在國王一邊,或是像廓斯德那樣站在他對面的人,他們愈演愈烈的矛盾,都會帶來不可預見的后果。”

  泰爾斯輕咬牙齒。

  在他長期的印象里,他的父親,凱瑟爾五世在王國的政治斗爭中,都是處于上風,牢牢壓制對手的那一個。

  然而法肯豪茲所說的話…

  真的有道理嗎?

  西里爾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放下不便的左腳,雙手按上拐杖。

  “也許領主們獨霸一方、王國諸侯林立的時代慢慢遠去,是一種趨勢和必然,”公爵若有所思:

  “也許這就是星辰的洶洶大勢,從來不息。”

  “而任何不自量力阻擋它的行為都是徒勞且愚蠢的。”

  但法肯豪茲最終抬起頭,炯炯有神地望著同樣沉思著的王子:

  “可是同樣,任何人急不可耐,想要借著大勢推波助瀾、壓縮時間、加速進度,從而盡早看到他們心中的結局——這樣的行為,也一樣愚蠢。”

  急不可耐。

  一樣愚蠢。

  泰爾斯沒有說話。

  不知道是不是聽進了泰爾斯的建議,西里爾保持著他此刻的認真嚴肅:

  “治國從來沒有立竿見影一說,哪怕睿智英明如‘賢君’,也要小心翼翼地落子成局,百年觀效:你不能抱著‘畢其功于一役’的心思,粗暴武斷而急切短視地決定成千上萬人的命運。”

  他嘆出一口氣:

  “就像‘刀鋒王’托蒙德二世、‘鷹爪’凱瑟爾三世與‘紅王’約翰二世,他們的人物傳記看似戰功赫赫,實則禍根深埋。”

  “這只會更糟。”

  法肯豪茲閉上嘴巴陷入沉思,他立在原地,任由寒風吹拂他的皮袍。

  看似戰功赫赫,實則禍根深埋。

  不知為何,泰爾斯突然想起了努恩王。

  以及這位天生之王去世之后,眾叛親離、四面受敵的龍霄城,和根基不穩、風雨飄搖的英靈宮。

  還有那個戰戰兢兢地坐在大公之座里,甚至沒辦法把‘凱旋’指環套上拇指的可憐女孩。

  泰爾斯沉默了很久,才輕哼一聲:

  “我父親怕是不會喜歡聽這話。”

  西里爾抬起眼神:

  “所以你也不必在他面前提。”

  “除非你到了能提的那一天。”

  泰爾斯竭力忽略對方話語里暗藏的意味,開口道:

  “但你也說了,洶洶大勢從來不息,任何阻擋它的行為都是徒勞而愚蠢的。”

  “如果,如果這一切都只是必將跨過的阻礙…”

  “只是登頂前的必經之途呢?”

  聽完這話,西里爾先是沉默,隨后冷笑以應。

  “只是?”

  公爵重新拉起拐杖,一瘸一拐地靠近泰爾斯。

  但泰爾斯覺得,這位西荒公爵的可怖臉龐已經不是那么難以接受了。

  “小心你的用詞,泰爾斯,我相信老烏鴉都曾警告過我們。”

  只見西里爾·法肯豪茲神情肅穆:

  “別讓高高在上的傲慢毀了你——無論那份傲慢是來自坐在王位上的怡然自得,或是俯視史書時的輕佻自矜。”

  感受著對方語調里的堅決,泰爾斯不由得繃緊了身體。

  “至于必將跨過的阻礙和登頂的必經之途,須知…”

  寒風中,西荒守護公爵的犀利目光與尖利嗓音,雙雙向泰爾斯逼壓而來:

  “黎明迫近時,黑暗尤其可怖。”

  “風暴遠走前,破壞方才劇烈。”

  這章改了大概有七八稿吧。

  (本章完)

大熊貓文學    王國血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