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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8章 重生(中)

  泰爾斯的感覺并不好。

  非常不好。

  全身此起彼伏的酸痛,刺激關節顫抖的寒冷,仿佛要燒穿胃部的饑餓感,新老傷口大愈后的疼癢麻木,以及精神上耗盡一切的眩暈與疲勞…

  各種各樣的負面感覺,像洪水一樣侵襲而來。

  衛隊成員們的啜泣與喘息,聽在耳朵里像是有淡淡回音。

  刺激得泰爾斯的視野也依稀波動起來。

  而歷來蠢蠢欲動桀驁不馴的獄河之罪,此刻死氣沉沉地蟄伏著,仿佛大病一場的野獸,拒絕給他再多的幫助。

  泰爾斯知道,這可能是獄河之罪修復力的副作用,也可能是濫用魔能的后遺癥,甚至是煉金球閃爆的后果。

  自己已經把這副年輕的身體,折磨得太狠了。

  但他沒有選擇。

  沒有。

  在快繩的擔憂聲與貝萊蒂的緊張視線中,少年用盡全力站穩。

  可他不能倒下。

  恍惚中,身心同樣沉重的泰爾斯這么對自己說道,揮手拒絕了其他人的幫助。

  還不能。

  他用力咬了幾下舌尖,刺激得自己一個激靈。

  仿佛這樣就能從近乎麻木的疼痛里汲取足夠的力量,集中精神。

  在別樣的靜謐中,舉著火把的泰爾斯吃力轉身。

  看向那個靠墻倚坐,捂著傷臂,滿面落寞傾頹的漢子。

  隨著泰爾斯的目光,其他人也紛紛轉向那個一言不發,只是呆怔地望著兩具遺體的可憐人。

  貝萊蒂通紅的雙目死死地盯住那個人,仿佛要期待些什么。

  坎農和塔爾丁的神情充滿不敢面對的羞愧,塞米爾的眼神帶著難言的深意。

  但泰爾斯手中的火把越是靠近,對方就越是瑟縮后退,乃至扭頭避讓,似乎對光芒充滿了畏懼。

  “奎爾·巴尼。”

  “首席先鋒官。”

  泰爾斯飽含疲憊的嘆息響起:

  “我知道,你今天經歷了很多。”

  那個淡漠的身影像是感受到了什么,下意識地向后一縮。

  泰爾斯停下了腳步。

  少年模糊的視線里,小巴尼的身影漸漸清晰起來。

  就在不久之前,正是這個男人,對自己伸出了那只滿是老繭的粗糙手掌。

  但此時此刻,對方眼中的奕奕神采早已不復存在。

  取而代之的,是灰暗。

  充斥了絕望和自責,痛苦與迷惘的灰暗。

  “不,殿下,”小巴尼的頭顱貼著肩膀和墻壁,半張臉都沉浸在黑暗里,看不真切:

  “不。”

  他的話語帶著恨意,越發彰顯臉上的烙印。

  “別用那套煽情的把戲對付我…”

  “別安慰我,也別原諒我…”

  小巴尼沒有說下去。

  他抱著自己的傷臂,奄奄一息地蜷縮在墻角,躲避著光芒。

  就像一頭失去生機的困獸。

  窮途末路。

  唯剩行尸走肉。

  是什么奪走了他?

  是什么奪走了這個男人?

  那個堅毅兇悍地揮舞劍盾,大開大合地殺入敵陣的戰士?

  那個身陷絕境,鮮血淋漓,亦不曾變色的極境強者?

  泰爾斯輕輕吸了一口氣,輕輕扔掉了手上的火把。

  昏暗迷離的光影一陣閃爍。

  沒有了火把的刺激,小巴尼終于略略轉頭。

  “當然不。”

  只見少年勾起一個平和的笑容:

  “而我也不準備那么做。”

  泰爾斯凝視著小巴尼,語氣變得沉穩:

  “因為你什么都沒做錯。”

  顫抖的小巴尼呆怔了一小會兒。

  地牢里安靜了下來。

  直到泰爾斯的話繼續響起:

  “從十八年前開始,作為忠誠如一的王室衛隊先鋒官,巴尼,你的路途從來都很明確,筆直、單向而唯一。”

  “你活在最純粹的世界里,只需要堅持自己,護佑同伴,從不需要在兩難之間選擇。”

  小巴尼的目光慢慢凝固,卻一動不動。

  少年轉向地牢里的其他人,話語深沉,似有嘆惋:

  “不像他們。”

  薩克埃爾空望著地上的兩具遺體,眼神難明,塞米爾深深低頭,似有不忿。

  “不像充滿悔恨和歉疚的納基,渴求心底的平靜而不得。”

  坎農、布里和塔爾丁三人則各有難色。

  “不像知曉真相如鯁在喉的奈,在開口難言的猶豫里煎熬。”

  泰爾斯緊緊盯著小巴尼毫無變化的臉色,最終嘆了口氣:

  “不像…”

  “不像你的父親。”

  父親。

  那個詞甫一出口,泰爾斯就看見小巴尼狠狠地顫抖起來。

  王子在心底里暗嘆一聲。

  “所以,你認為你父親當年應該告訴你真相,是么?”

  泰爾斯看著巴尼掙扎變幻的表情,輕聲道:

  “問題是,如果他真的對你坦白了,那你會怎么做,怎么選擇呢?”

  如果他告訴了我真相…

  小巴尼的輪廓在地上的火光里扭曲了一下。

  但先鋒官最終還是含憤而頑固地扭過頭,朝著墻壁,避開光芒,一語不發。

  只把那個最丑陋的烙印露在火光中。

  泰爾斯平靜地看著對方的反應,繼續道:

  “我猜…”

  “你會聽取他的苦衷,跟他站在一起,然后像他一樣,一去不回地戰死在宮門前,為自己的選擇和罪孽陪葬?”

  “擔著弒君的血債,就此長眠?”

  小巴尼依舊扭頭不語,側臉的烙印卻莫名抽動。

  泰爾斯的語氣開始加重:

  “還是效忠先王,站在他的對立面,帶著失望、傷心、不解、憤怒和痛苦,與他刀兵相見,大義滅親?”

  “背著父親的污名,噩夢一生?”

  小巴尼的輪廓動了動,拳頭上凸起可見的筋脈。

  泰爾斯輕笑一聲:

  “抑或,你會像現在這樣,在迷惘和猶豫中失去自我,拒絕接受現實,孤身遠走,逃避即將到來的一切?”

  “帶著懦夫的歉疚,混沌度日?”

  少年的目光轉向地上被薩克埃爾從巴尼手里奪走的那把劍:

  “甚至…一死了之?”

  一死了之。

  抱著傷臂躲避一切的先鋒官哆嗦了一下。

  他似乎心有不甘,只從嘴里吐出含糊的幾個詞:

  “都不重要了…”

  但泰爾斯沒有讓他說下去。

  “我想,這就是他的擔憂,他的恐懼。”

  王子的聲音低落下去:

  “他了解你,明白你,因此他害怕,怕當你知曉真相,當你知曉他的選擇之后,你就沒有更多的路可走了…”

  泰爾斯身形狼狽,面目疲憊,唯獨一對眼睛灼灼有神。

  “我想,這也是那些多年來把你蒙在鼓里的手足同僚們,與你父親的默契和約定。”

  小巴尼的呼吸停滯了幾秒,愣住了。

  他無視著肩膀和手臂的重傷,重新扭過頭,看向塔爾丁等人。

  但他們都齊齊低頭,躲閃著他的目光。

  泰爾斯沒有理會巴尼混雜著迷惘和痛苦的神色,而是望著不存在的遠方,輕聲嘆息:

  “你父親并非有意背叛和欺瞞你,巴尼先鋒官,更不是如納基說的兩面下注,中間討好。”

  少年語帶遺憾和悲哀:

  “事實是,他愛你。”

  “他想保護你。”

  泰爾斯的聲音停頓了一下,伴隨著巴尼越發凌亂的呼吸:

  “他只是…”

  “不知該如何表達。”

  王子的聲音平穩而意蘊深遠,含著難辨的情感:

  “所以,他替你作出了選擇。”

  沒人知道,那個瞬間,泰爾斯狠狠地握緊了拳頭。

  替你做出的選擇。

  小巴尼的思維停頓了一瞬。

  先鋒官有些出神。

  在久遠的回憶里,那個十八年里時常造訪他噩夢的熟悉身影再次出現。

  那個堅實,硬朗,他原本以為永不倒下的頑固身影。

  以及那曾經的嗓音。

  嚴肅,有力,語重心長:

  你祖母來信了…她想讓你回去一趟。

  我想,這理應由你來選擇。

  小巴尼的眼神渙散在火光里。

  回去一趟…

  由你來選擇…

  小巴尼下意識地抱緊了自己,哆嗦著,心底升起莫名的恐懼。

  但下一秒,他耳邊響起的,是對方罕有的、不那么強硬,甚至有些軟弱無助的語句:

  不,我們逃不掉。

  我的兒子。

  對方的聲音越來越模糊,面龐卻越來越清晰。

  由我來選擇…

  小巴尼的表情慢慢扭曲。

  他痛苦難忍地抱著傷臂,呼吸斷續。

  “不…”

  巴尼把臉龐抵上肩膀,控制不住地抽動著,聲音顫抖得都變形了:

  “父親…”

  似乎是不想顯得太軟弱,臉龐扭曲的小巴尼將左手食指節塞進牙齒間,死死咬住喉嚨里的嗚咽。

  衛隊的眾人默默地看著小巴尼悲憤而痛苦的樣子,難言的悲哀在空氣中散開。

  泰爾斯緩緩嘆息,心中滋味萬千。

  “他的計劃顯然落空了。”

  王子盡力用他最溫和,卻也是最認真的聲音道:

  “哪怕遲了十八年,你還是直面了真相。”

  “殘酷,但真實。”

  小巴尼再度開始顫抖。

  先鋒官含著雙眼,似乎這樣就能阻止某些事情。

  “我知道你的把戲,殿下。”

  他倔強地冷哼一聲。

  “貴族們常見的手段——就像剛剛對付其他人一樣,你利用他們的弱點,給出他們無法拒絕的條件,換取你自己最想要的東西。”

  另一邊,抱著坎農、布里和塔爾丁,甚至貝萊蒂等人都臉色微變。

  小巴尼哼著鼻音,對泰爾斯道:

  “你現在,就在利用我對父親的感受。”

  泰爾斯停頓了一下,似乎心有不忍。

  但他終究還是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字道:

  “這么說,那就是你的弱點嗎?”

  “你的父親?”

  “當他剝奪你自己選擇的機會,以求你能免于痛苦的選擇,甚至避開選擇的后果?”

  父親。

  小巴尼的手臂開始收緊,感受著漸次增強的骨折疼痛。

  他冒著冷汗松開牙齒,睜開通紅的眼睛,不忿地看向王子,欲言又止。

  “他的舉動,對你而言意義非凡嗎?”

  但泰爾斯搖了搖頭。

  “別回答我,”王子輕聲道:

  “回答你自己。”

  小巴尼微微一滯。

  泰爾斯轉過頭,目光掃過面色復雜的塞米爾,掃過目含希冀的貝萊蒂,掃過心情難辨的塔爾丁三人,掃過遭逢大變,精神迷茫的薩克埃爾。

  王子深吸一口氣,緩解了一下頭暈。

  “比如,你會否像剛剛一樣…”

  泰爾斯回過身,艱難伸手,撿起地上的那把長劍。

  “像你父親所預想,所擔憂,所恐懼的一樣。”

  “變成那個在知曉真相之后,失去生機,陷入絕望,潦倒不堪只求一死的懦弱老兵,奎爾·巴尼?”

  小巴尼的目光凝固在泰爾斯手里的長劍上。

  他的嗚咽漸漸小了,顫抖也停息了。

  泰爾斯輕嘆一口氣。

  “你會嗎?”

  王子低下頭,聲線低垂,語含哀傷:

  “如果你那么做了…”

  “那就只代表了一件事——你父親,他是對的。”

  小巴尼狠狠一抖!

  “因無論你承不承認,你都坐實了你父親的擔憂,印證了他的判斷:他所面對的一切,你承受不來。”

  泰爾斯踏前一步,強忍著眩暈,吸氣發聲:

  “你等于認可了你父親的主意,同意了他為你作出的選擇,遵從他為你鋪設的道路。”

  先鋒官咬緊了牙齒,表情越發痛苦,臉龐越發扭曲。

  他的視線在此刻堅毅而不容反駁的王子,以及躺在地上血跡斑斑的長劍間來回。

  “你用自己的行動證明:你父親永遠不該告知你事情的真相,他永遠不該與你共享他的選擇,而軟弱如你,也永遠不該、不配知曉這個秘密!”

  泰爾斯措辭強硬,目光凌厲。

  驚得他身后的貝萊蒂等人面面相覷。

  但泰爾斯的話還在繼續,語氣漸強:

  “因為你,奎爾·巴尼先鋒官,因為你既忍受不來那種痛苦,也承擔不了那種后果!”

  “你沒有資格做出你自己的選擇。”

  小巴尼不自覺地握緊拳頭,呼吸急促。

  先鋒官和王子默默地對視著,一方掙扎而猶豫,一方堅定而冷冽。

  出乎意料的是,下一秒,王子的語調落了下來,重新回復疲憊:

  “然而。”

  “你是嗎?”

  只見泰爾斯深吸一口氣,卻顫巍巍地倒轉長劍,向巴尼遞出了劍柄。

  “是嗎?”

  小巴尼僵住了。

  你祖母來信了…她想讓你回去一趟。

  熟悉的嗓音回蕩在他的耳邊。

  很好,那就不回去。

  他定在劍上的目光來回變換,一時迷茫,一時痛苦,一時悲憤。

  直到泰爾斯輕輕地垂下無人接過的劍柄。

  地牢里重新安靜下來,只剩呼吸聲。

  仿佛過了一個世紀那么久。

  終于,小巴尼張開嘴,在沉悶的地牢里重重地吸了一口氣,竭力平靜下來。

  “可是如果,”小巴尼的下一句話帶著濃濃的諷刺和失望:

  “如果我就是呢?”

  “就是那個真相破碎之后,不堪忍受的人?”

  巴尼的話鼻音濃重,沉悶嘶啞。

  “如果我就是那樣的懦夫,沒資格為自己選擇呢?”

  但泰爾斯卻笑了。

  他輕輕地扔下長劍,任由它在地上哀鳴。

  “你曾說過,巴尼,”王子的嗓音柔和而嘶啞,似是怕吵醒了沉睡的人。

  “那些你所珍視的手足兄弟,他們才是支撐著你在黑暗里茍延殘喘下去,堅持到現在的理由,是么?”

  聽聞此言,衛隊的眾人們呼吸紛亂。

  小巴尼在火光下的身影微微一顫。

  順著泰爾斯的目光,男人出神麻木地掃過同僚的兩具遺體。

  王子不無悲哀地看著納基和奈逐漸冰冷的遺體:

  泰爾斯輕聲嘆息:

  “但我卻覺得,事情恰恰相反呢。”

  小巴尼的手指微微一緊,呼吸越發紊亂。

  泰爾斯揚起目光,掃了一眼白骨之牢的地下儲藏室,滿目灰塵與凌亂。

  衛隊眾人發現,王子的表情變得縹緲而迷惘。

  “納基說過,在這個黑暗籠罩深不見底的地牢里,所有人都受盡了折磨。”

  “但卻有也僅有那么一個人。”

  “他活在唯一一個,光芒照得到的地方。”

  小巴尼的目光凝固了一瞬。

  王室衛隊的諸人齊齊一怔。

  泰爾斯的聲音很輕,很小心:

  “在那里,他有著他們已經失去的,最渴望的東西。”

  只見面目青腫,形容狼狽的少年低下頭,對巴尼露出一個從容而輕快的微笑。

  小巴尼愣住了。

  “相比起其他人的心照不宣或各有秘密,你得以保持著最純粹的執著,最純粹的堅貞,最純粹的真誠。”

  貝萊蒂迷茫地垂目,塔爾丁痛苦地低頭,塞米爾手按劍柄,坎農和布里一語不發。

  泰爾斯用他最明亮也是最惋惜的聲調開口:

  “這是他們早已失去的,最羨慕,最嫉妒,最景仰,最渴望卻觸之不及的,最珍貴的東西,是你的父親以自身的沉淪為前提,是你的手足們以永世的愧疚為代價,為你保存下來的火種。”

  “讓他們自慚形穢,求之不得,又不敢直視的火種。”

  吐字清晰,余韻悠長。

  小巴尼不再說話,他只是愣神在原地。

  余下衛隊的眾人們表情或迷茫,或不忿,各自不一。

  泰爾斯瞥過地上闔目而逝的納基與奈,卻勾起笑容:

  “事實是,奎爾·巴尼,在我來到這里之前,你才是他們,是你的手足同僚們在黑夜里的燈火:明亮而熾熱,灼痛而刺眼,代表他們不甘心也不敢想,更不敢破壞的,最明亮最美好的那一面。”

  泰爾斯的每一句話,都讓小巴尼的胸膛起伏不定,讓其他人低頭嘆息,就連薩克埃爾也不例外。

  “承認與否,小奎爾·巴尼…”

  泰爾斯艱難地俯下身子,手掌在滿是血污的殘劍上空停留了一秒,然后緩緩橫移。

  他撿起了旁邊的那只火把。

  “你是他們在這個處處背叛的絕望世界里,唯一還企望著保留忠誠的存在。”

  “是他們沉浸在自責與愧疚中,在毫無意義的未來里懷疑自我時,唯一的坐標。”

  “是他們在滿是血腥味的黑暗里掙扎得遍體鱗傷的時候,抬頭所能看到的唯一光芒。”

  “是他們唯一敬、能愛、能羨慕、能嫉妒,能毫無保留與顧忌地仰望的存在。”

  “是他們在苦寒無光的余生里回望過去時,最后的一點慰藉。”

  只聽泰爾斯嘆息道:

  “十八年里,你才是支撐他們活下去的理由。”

  “而在這一切發生之后,你是否…”

  但小巴尼打斷了王子。

  “假的。”

  他稍顯惱羞成怒,手腳和表情卻頗有些不知所措。

  “假的!”

  “這些都是假象,是他們用卑鄙和背叛營造出來的東西,”小巴尼恍惚地搖著頭,捏著拳頭,似乎這樣就能清醒一些:

  “從來就不存在。”

  他嘶啞而無力地低哮著:

  “無論是我父親還是其他人…他們當年,他們根本就沒有給我選擇!”

  “沒有!”

  小巴尼有些激動,他的話讓大多數的衛隊成員們都羞愧地撇過目光,不敢直視。

  就在此時,泰爾斯突然舉步向前!

  他高高揚起手里的火把!

  火光靠近,不住閃爍,刺激得小巴尼下意識地舉手躲避。

  “不,他們沒有給你選擇,”少年幽幽地道:

  “但你的人生給了。”

  泰爾斯的語速很慢,不知不覺中讓激動的小巴尼也隨之緩和下來。

  泰爾斯再度輕嘆一口:

  “只是,相比起其他人,獨屬于你的選擇來得更晚,卻比他們都更加關鍵,也更加重要。”

  “就在這一刻,在這里。”

  “在十八年后。”

  泰爾斯轉過身,望著每一個人,包括同樣沉浸在晦暗里的薩克埃爾。

  “是的,巴尼,當真相大白,水落石出,當一切偽裝被狠狠撕開,殘酷對質的時候,”泰爾斯幽幽道:

  “你就會明白,你之前經歷的所有一切,就是為了今天,你能做出什么樣的選擇。”

  泰爾斯回過頭,堅定地望著躲閃著的巴尼。

  “而這個選擇就是,”他輕聲道:

  “當你面對這個世界的一切黑暗,當你因背叛而憤怒,因欺騙而不忿,因憎恨而痛苦,因失敗而絕望,當你為之奮斗的一切都離你遠去的時候。”

  “你會選擇變成什么樣的人?”

  沒人說話。

  又是一陣難言的沉默。

  但小巴尼的目光已經不再縹緲,他只是死死地盯著王子,表情復雜,意味難懂。

  他從鼻腔里嗤笑一聲,悲涼而無奈。

  “說得輕松,”小巴尼咬緊牙齒,胸膛前傾,仿佛在竭力抵御著什么:

  “因為你不在那兒!”

  他狠狠地咬牙。

  “如果是你,如果是你經歷了這一切:背叛,欺騙,憎恨,失敗…”

  小巴尼提高音量,憤恨地對王子道:

  “你自己,你又能做什么樣的選擇,變成什么樣的人?”

  但他很快被打斷了。

  “簡單。”

  泰爾斯嘆息一聲。

  “在星辰,教我劍術的老師,她第一天就告訴我了。”

  下一刻,泰爾斯手臂一動!

  小巴尼倏然一驚,卻反應極快地接住了泰爾斯扔來的東西。

  是火把。

  是泰爾斯從地上撿起的那只火把。

  火光在小巴尼的眼前頑強燃燒著,將他的全身上下,從流血、傷疤、破洞,到印記、烙印,一一照亮。

  驅散黑暗。

  “她對我說:舉起你的盾牌。”

  只聽泰爾斯平心靜氣,卻不容置疑地道:

  “只有兩種情況,可以放下它。”

  那個瞬間,舉著火把的小巴尼生生一震!

  火光在他的手中猛烈閃爍,來回飄搖。

  卻終究沒有落下。

  “無論這個世界有多么操蛋,巴尼,無論他們試圖以怎樣的事實說服你,欺騙你,誘惑著你去對仇恨開放自我,對憎惡以牙還牙,對憤怒繳械投降,對絕望俯首稱臣,以成為它們規則里的俘虜和奴隸…”

  而一直默默旁觀的快繩最先感受到:泰爾斯的情緒變了。

  “無論現實對你做了什么,無論他人如何打擊你,傷害你,折磨你,無論人生留給你的選擇多么有限而痛苦…”

  “無論該死的世界多少次背叛你,出賣你,傷害你,逼迫你…”

  火光之下,這些日子里與快繩自己一同冒險的泰爾斯王子,此刻流露出罕有而復雜的情感:

  沉痛、憂傷、麻木…

  以及脆弱。

  這些快繩以為將和那個樂觀、幽默、堅強而機變百出的泰爾斯一輩子無緣的東西。

  幾秒的停頓之后,泰爾斯深吸一口氣。

  “只有一件事才是最重要的。”

  在小巴尼茫然若有知的表情前,泰爾斯勾出一個不知是無奈還是惆悵更多的淡淡笑容:

  “它們休想改變你。”

  “休想讓你放下盾牌。”

  在寂靜無聲,沉悶昏暗的地牢里,小巴尼呆呆地望著泰爾斯。

  他的眼前突然閃現出很久很久以前的場景,他剛剛加入王室衛隊的時候。

  那時的他年輕而自得,驕傲而自信。

  那一天,他甩動著手里的木劍,對那個在沙地里摔得渾身狼狽,滿面痛楚的鄉下女孩…

  那個他一度以為是攀上了王室高枝,得到了王儲的寵幸,才被殿下玩笑似的塞到他手里“學點武藝”的虛榮姑娘。

  相信我,小姐,我憎恨這份任務的程度,就跟你現在憎恨我的程度一樣。

  他還記得,他在操練場里,忍受著同僚們指指點點的目光,對那位被王儲殿下指派的“訓練對象”,輕蔑而不屑地道:

  現在,尊貴的姬妮小姐,舉起你的盾牌。

  他還記得那姑娘咬牙從地上爬起來時的眼神。

  只有兩種情況下,你能夠放下它…

  記得她臉上混雜著塵土與血跡的汗水。

  以及那姑娘無論被自己揍得多慘,都死死抓在手里,從未放手的盾牌。

  你死,或者敵亡。

  小巴尼的眼前一陣模糊。

  “你不需要安慰和原諒,先鋒官。”

  泰爾斯揚聲道:

  “你只需要面對你自己。”

  幾秒后,巴尼似乎有些承受不來王子希冀而明亮的目光,下意識地低下頭,避開對方的視線。

  此刻的他心亂如麻,不知所措。

  “那可能嗎?”

  小巴尼別著頭,看著地上的兩具遺體,帶著懷疑與哀傷,語氣變得有些猶豫。

  而泰爾斯看了看咬著牙齒,舉著火把的小巴尼,淡淡地笑了笑。

  “當然。”

  “因為我就是這么做的。”

  泰爾斯緩緩地轉過身,留給先鋒官一個搖搖欲墜卻艱難邁步的背影。

  “從第一天,”在所有人的目光下,少年邁開腳步,微笑著揚起頭顱:

  “到最后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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