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克埃爾的話語響起在耳邊,于殘垣斷壁間回蕩,卻像是城樓里敲響的銅鐘,聲聲縈繞,遍遍回傳。頂點小說23
感官魔能師。
刑罰騎士所言實在太過驚人,以至于泰爾斯好一會兒才從震驚里回過神,思考這番話背后的驚悚意蘊。
感官。
這是,什么閾名?
鴉雀無聲的地牢里,泰爾斯怔怔地想道。
而且,她還是,還是星辰先王,艾迪二世的王后?
她跟血色之年又是什么關系?
這個晚上給泰爾斯的震撼實在太多了。
泰爾斯甚至都沒有時間去顧及旁人的反應,只能從身邊紊亂急促的呼吸聲里感知眾人的情緒:
小巴尼恍惚著,貝萊蒂捏緊了自己的武器,塔爾丁和納基齊齊瞪大了眼睛,布里的呼哧聲與坎農的低聲嗚咽相繼響起,塞米爾眼神凄厲,快繩則緊緊咬著自己的左手食指,努力讓自己變得不起眼一些。
“不,你是說,你是說…”
地牢里傳來次席后勤官薩斯奈顫抖的呼吸。
所有人都不可思議地望著胸膛起伏,情緒不穩的薩克埃爾。
“不可能!”
“當年她進宮的時候,我們都見過菲奧莎王后,都記得她是什么樣子。”
刑罰官貝萊蒂臉色蒼白,似乎不敢相信記憶中的過去:
“那時,即使凱瑟爾王子在婚禮上把滾燙的紅茶潑向她,她也沒有…”
刑罰騎士冷哼一聲。
“真的嗎?”
“問題是,你所記得的究竟是她的樣子,還是感官魔能師想讓你看見的樣子?”
貝萊蒂眼神微滯。
只聽薩克埃爾陰冷地質問他:
“捫心自問,你所看到的,究竟是王后菲奧莎,還是災禍芙萊蘭?”
芙萊蘭。
默念著這個名字,泰爾斯深吸一口氣,眼中閃過迷惑。
芙萊蘭?
突然,泰爾斯的記憶震動了一下!
像是有一道鐘聲從久遠的過去敲響。
泰爾斯的眼神漸漸凝固。
芙萊蘭 他聽過這個名字。
泰爾斯迷惑地看著震驚莫名的眾人,死命回憶著。
他一定在什么地方聽到過,只不過當時的他,對,他當時一定在做一些不能分神的事情,所以沒有在意。
到底是在哪里?
“陛下的王后,她是個,是個…”小巴尼雙眼無神,喃喃自語,似乎還在消化著這個事實。
塔爾丁的笑聲勉強傳來。
“不,她在位的時間里從未做出任何不正常的…她連雞都沒殺過一只!”
塔爾丁期盼地看著薩克埃爾:
“也許是你誤會了,或者認錯了…”
但刑罰騎士顯然不為所動。
“我一開始也是這樣想的,我也希望是我錯了。”
薩克埃爾緩緩地道,眼底閃過陰霾。
“比任何人都希望。”
他那副帶著絕望與瘋狂的灰暗臉色,讓所有人心中一沉。
就在此時。
“哈,哈,哈,哈…”
眾人扭過頭,只見塞米爾捂著臉上的烙印,閉著眼睛雙肩抖動,毫無顧忌地大笑起來:
“這就是你背叛的理由?”
“你之所以讓我們背負了這么久的愧疚和污名,折磨與痛苦…”
塞米爾的笑聲里帶著凄楚:
“到頭來,就因為國王娶了個來歷不明的女人?”
他笑著搖頭,可一對陰寒的眸子里卻殊無笑意。
聽聞此言,薩克埃爾的臉色更見黯然。
“你不明白。”騎士艱難地搖頭。
銳響傳來,卻是小巴尼將他的劍狠狠扎在了地上。
“我確實不明白。”
小巴尼似乎受到了很大的打擊,用盡氣力才擠出斷斷續續的語句:
“國王陛下要娶誰,災禍也好,巨龍也罷,甚或精靈乃至獸人,無論那如何荒謬,如何詭異,如何不合常理,如何讓你難以忍受…”
小巴尼停頓了一下,臉頰一抽,隨即決絕地開口:
“但那都是陛下的決定!”
“如果你不滿,如果你質疑,那就堂堂正正地向他抗議和諫言。”
他越說越是憤然:
“那不該是你參與謀逆,通敵弒君的借口!”
不知道是哪個詞刺激了薩克埃爾本就敏感且不穩定的神經,后者痛苦地低哼一聲,同樣把手中格斗斧在地上重重一頓!
“我做了!”
薩克埃爾像一頭發怒的野獸,脖頸周遭青筋暴起,須發賁張,凌厲的眼神如刀鋒般橫掃四周。
所有人都被他震了一下。
“我試過直接勸諫陛下,警告他來自枕邊的威脅,但他總是一笑置之,恍然不覺。”
“我試著聯絡仍忠于王室,備受國王信任的貴族,寄希望于他們能對陛下施加影響。”
刑罰騎士一句一頓,聲聲憤懣。
“我試著求助王儲,求助秘科的漢森勛爵,但是沒有用…”
說到這里,薩克埃爾露出沉痛的神色,顫抖搖頭:
“太遲了。”
眾人們面面相覷,在這其中,尤以小巴尼和塞米爾的眼神最為冰冷不赦。
刑罰騎士垂下頭,緊繃的肩膀和語氣一同軟了下來,其中流露出無助和絕望:
“不知何時開始…”
“陛下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曾經溫和寬容的他,變得強硬而剛愎,說一不二…”
他迷茫的眼神慢慢匯聚起來,似乎要從眼前人的目光里尋找認同:
“你們知道的,你們見過的…”
“他與重臣們的御前會議越來越簡短,召見私人顧問卻越來越頻繁…”
“他開始疏遠群臣,無視諫議,甚至包括他血脈相連的家人:收回王儲的任職,斥責統軍的第二王子,遠貶自己的公爵兄弟…”
心神動搖的泰爾斯聽得不禁蹙眉。
騎士的控訴和苦語仍在持續:
“他跟大封臣們的關系越來越差,甚至當眾痛罵素來交好的北境公爵,發令斥責心存不滿的刀鋒公爵…”
“他強勢地頒發王令,還召開高等貴族議會重懲忠心的貴族,抄查異議的臣子,偏信蠱惑人心的奸佞和煽動國政的妄人…”
字字嘶聲,句句痛苦。
“他下令增稅,擴軍,借債,清吏,每一項命令都在挑戰國境內每一位臣民的耐心,無論是忠于他的,還是不滿他的…”
聽著薩克埃爾的話語,許多前王室衛隊們的人眼中現出惆悵和縹緲。
“直到國境內民不聊生,群情洶涌,臣屬離心,叛亂四起。”
說到這里,薩克埃爾抽動著雙肩,像一個滿布恐懼的孩子一樣,顫聲開口:
“那時我就知道,我們敬愛的艾迪陛下,那個曾經的常治之王,已經不再是我們的陛下了。”
周圍的聽眾們表情不一,或憤然或悲哀,或猶豫或神傷,但都默默不語,仿佛后者的話戳到了他們的弱點。
不再是我們的陛下。
泰爾斯恍惚地聽著這句話,卻產生了一種奇妙的感覺。
他們原本的艾迪陛下…
是怎樣的呢?
或者說,應該是怎樣的呢?
薩克埃爾的聲音越發低沉:
“他已經被迷惑,被挾制,被這個世界上最邪惡的存在操控了。”
他的聲音低落下去,眼神暗淡無光。
仿佛荒漠里艱苦跋涉的虛弱旅人喝盡了最后一滴水,最終倒在了希望幻滅的海市蜃樓之前。
在眾人喘息交替的靜默中,納基放下了火把,薩克埃爾的身軀在墻上拉出一道長長的陰影。
“迷惑?被王后?被災禍?”
好一會兒后,小巴尼才在他干澀的喉嚨里憋出一句話:
“你又怎么知道?”
“你就憑從發黃的舊紙堆里挖出來的只言片語,給為王后判定了罪狀,為先王斷下了死刑?”
薩克埃爾回過神來,輕笑一聲。
“怎么知道?”
“那個夜晚。”
他目光飄移不定,似是被勾起了回憶。
“那個可怕的雨夜。”
刑罰騎士用氣聲逼出這句話,讓所有人背脊一寒。
雨夜?
“陛下以靜思為名,驅散了所有隨扈、仆從和衛士,包括保管著無上之盾與裁決槍的老隊長和大巴尼。”
“而他孤身牽著他的新王后,去赴那個令人難以置信的邀約。”
王室衛隊的眾人們內心一緊。
“什么邀約?”納基忍不住開口。
薩克埃爾的表情茫然了起來。
像是迷失在過去的歲月里,無法走出曾經的陰影。
“那個晚上,我緊緊攥著無上之劍,借助它的能力跟著他們來到神圣的群星之廳,躲在廳柱后的陰影里,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刑罰騎士的瞳孔慢慢縮緊:
“終于,我見到了他們。”
地牢里很安靜,只剩闌珊的火光映襯著破敗的魔法塔舊壁,仿佛棺材入土后的死寂。
小巴尼依舊神情僵硬,塞米爾抿緊了嘴唇,其他人疑惑地彼此對視。
泰爾斯死死屏住了呼吸。
“他們?”納基不自覺地帶上了一絲顫音。
薩克埃爾沒有看他,只是點了點頭。
“那晚的暴風雨,大得連哨塔都能掀翻…”
昏暗的地牢里,薩克埃爾幽幽道出驚悚的往昔:
“在電閃雷鳴、風雨交加的大廳露臺上,兩位神秘的客人毫無預兆、相繼現身。”
神秘的客人。
毫無預兆的現身。
就在…十八年前的永星城。
泰爾斯只覺得自己的心跳開始加速。
薩克埃爾的碎語夾雜在他失控的呼吸里,一沉一浮:
“他們猶如傳說中里降臨人間的神靈,又像在極惡深淵里蘇醒的惡魔。”
神靈。
惡魔。
“他們是誰?”泰爾斯僵硬地開口。
薩克埃爾突兀低頭,生冷地瞥了泰爾斯一眼。
讓后者的心跳漏了一拍。
幾秒后,枯燥的嗓音才沙沙地從刑罰騎士幾乎褪去血色的唇邊傳來:
“那個男人,他從雨中顯形,姿態優雅,舉止自若,身上卻干燥如故,整潔如新,風雨無侵的他傲慢地打量著復興宮,仿佛看著棋局里遲早要被吃掉的死棋。”
泰爾斯下意識地繃緊了身體。
地牢里,騎士的昔日同僚們都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而那個女人…”
薩克埃爾搖了搖頭,眼中現出唯在他失常時才驚鴻一瞥的恐懼與忌憚:
“當暴雨和狂風擊打在她身上,那景象讓你永生難忘:就像風雨瞬間陷入她如有活性的皮膚里,被吸收殆盡,點滴不留。”
所有人都放緩了呼吸,像是害怕吵醒沉眠中的兇獸。
“他們或尊敬,或不屑地稱呼王后她的真名:芙萊蘭。”
薩克埃爾莫名打了個寒戰:
“同樣,我們的王后也像是重逢故舊一樣,稱呼他們的名字。”
“那兩個同等禁忌的名字。”
泰爾斯緊緊地閉上眼睛。
小巴尼帶著喘息的聲音打斷了騎士的敘述:
“守望人,你在說,不,你在指控陛下…”
但薩克埃爾的嗓音突兀而起,高聲傳揚:
“那個大雨滂沱的晚上,我親眼目睹!”
小巴尼被他激得話語一頓。
只見薩克埃爾的臉被火光照亮,唯獨額上的烙印隱在暗中,現出一張一如既往堅毅漠然的面孔。
“那一夜,由艾迪陛下作為見證,以星辰作為賭注。”
刑罰騎士的聲音似乎灌注了某種力量,吐字間帶動著眾人的血管轟然搏動。
“陛下。”
“感官魔能師。”
“氣之災禍。”
“血之災禍。”
火光幽微,薩克埃爾再也不理他人的表情,冷冷咬字:
“星辰至高國王與三大災禍史無前例的盟約…”
“就此締結。”
那個瞬間,泰爾斯倏然睜眼!
他想起來了。
芙萊蘭。
這個名字,他聽到過。
就在六年前的龍霄城,在即將化為齏粉的盾區,在他抱著那個瑟瑟發抖的女孩,咬牙夾在兩位可怕存在之間的時候。
你忘了我們合作的初衷了嗎,吉薩。
那時,身姿優雅,眼神冷漠的氣之魔能師如是說道。
我們三人的合作,無論是我的計劃,還是芙萊蘭的堅持,抑或你的堅持,不就是為了魔能師們有朝一日…
能脫離那道枷鎖嗎?
泰爾斯冷汗涔涔,呼吸急促。
但旁人已經無暇顧及他的失態。
“你不明白,我們的陛下打破了怎樣的禁忌。”
地牢里,薩克埃爾抬起頭,在越發緊張的眾人面前寒聲道:
“他試圖觸及凡人不應覬覦的力量,企望以它來統治我們引以為豪的王國,統治我們在終結之戰的廢墟上建立起來的王國。”
刑罰騎士復雜的目光掃過每一個聽者,最終停在泰爾斯的臉上:
“在言談中,陛下甚至把他們,把那三個怪物稱為他的”
“三災同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