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爾斯眼前一亮。
瑟蘭。
奴隸。
活了下來。
逃了出來。
“就是這樣。”
希克瑟輕輕一笑,聳了聳肩:“那就是我和瑟蘭的相遇,時間不長,但印象深刻。”
“希望能對你有幫助。”
泰爾斯微微一怔,一股聽故事卻沒有下文的失落感油然而生:“就這些?”
回答他的是老烏鴉的油滑笑容。
“還有呢?”
泰爾斯疑問難消,急忙追問道:“她從哪里來,是哪兒人?接著去哪里了?”
“又是怎么跟我父親,跟星辰王國扯上關系的?”
希克瑟輕輕咳嗽了一聲,打斷了泰爾斯的連綿追問。
“我很愿意為你描述我對你母親的印象,泰爾斯。”
“如果我畫技夠好,甚至還能給你寫一幅素描。”
“但恐怕,這就是我所知曉的一切了,我不知道她在奴隸之前的身份,也看不出她的來歷,”希克瑟不無遺憾地看著他,向著周圍輕輕示意:“而現在,也不是我們坐下來好好聊往事的歲月。”
面對希克瑟充滿歉意和無奈的笑容,泰爾斯一時語塞。
希克瑟嘆了口氣,摩挲著自己的拐杖,單片鏡后涌現出難以解讀的情緒。
“至于格里沃的事情,我只能說,我真的很抱歉,”只聽他聲音喑啞:“照顧好自己。”
泰爾斯仿佛從夢中清醒過來,剛剛獲取情報的驚訝,瞬間被眼前的威脅沖散。
王子頓了好一會兒。
“不。”
“該說抱歉的是我,”泰爾斯勉強一笑:“你冒了極大的風險來救我,要是英靈宮知道…”
“不必擔心我,孩子,”希克瑟搖搖頭:“我的渠道再正常不過,不會引起懷疑普提萊擔憂他失蹤的王子,而作為老師的我礙于情面,來找老朋友打探消息…至少,自顧不暇的英靈宮在短期內不會懷疑。”
泰爾斯沉默了。
“但是依然很抱歉,我沒能送您出去,”帶著不安的愁緒,希克瑟黯然道,“我建議你先在這里附近躲藏一個晚上,我們再來想…”
泰爾斯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
“不管怎樣,謝謝你,先生。”
他看看周圍的殘破景象,腦中掠過當年盾區里的驚天大戰。
盡量不去想黯淡的前路。
泰爾斯抿著嘴,略一猶豫:“我…我會自己找到辦法出去的。”
格里沃拒絕幫助他的時候,泰爾斯的確感到失望和惶恐。
畢竟,面對重重封鎖的龍霄城,滿城追索的隕星者…
但是…
希克瑟已經為他做得夠多了。
他沒有資格要求更多。
希克瑟默默地看著王子勉力維持著的笑容,沒有說話。
“當然,”希克瑟泛起略帶苦澀的微笑,但不知為何,泰爾斯總覺得他的目光里還藏著難以解讀的意味:“你當然能,那我就…”
老頭兒沒再說什么,他帶著歉意欠了欠身,拄著拐杖轉過身。
走向遠處等待得已經不耐煩的凱文。
泰爾斯遠遠望著他的背影,突然想起了什么。
“最后一個問題。”
泰爾斯的話讓希克瑟停下了腳步。
“我們的第一課,記得嗎?”
泰爾斯搓了搓手,仿佛這就能驅走夜晚的寒冷:“統治的界限。”
希克瑟明顯地頓了一下,他完全轉過身來,面對泰爾斯。
“當然。”
泰爾斯又看了一眼周圍的荒涼景象,面對著老態龍鐘的希克瑟:“那天的最后,你跟我們說,其實我們當天在課上的所有推測與結論,都是錯的。”
王子做了個深呼吸,他向前幾步,認真地看著希克瑟的雙眼:“我本來以為,你要告訴我們,歷史可以有多種解讀…但是…”
“第二堂課,盡管我們都做了不少功課,但我能感覺得出來:你對我們的答案并不滿意。”
希克瑟默默地看著他,一言不發。
泰爾斯對他揚起眉毛:“為什么?”
“你心目中的答案是什么?”
遠處的馬車,拉車的駑馬發出一陣百無聊賴的嘶鳴。
夜幕之下,佝僂的老人與昂首的少年站在廢墟般的角落里,默默相對。
老烏鴉笑了。
“你知道,我本來打算在很久以后,或是結業停課的時候,才來說說這一點,甚至什么都不管,讓你們自己去領悟…”
老頭的話語微微一滯:“但鑒于你目前…”
泰爾斯依舊炯炯有神地盯著他。
“好吧,”希克瑟像是實在受不了孩子煩擾的老爺爺似的,無奈地笑笑:“為什么,為什么我們那天的討論都是錯的…”
“因為時代不同了。”
泰爾斯蹙起眉頭。
希克瑟再次把雙手合上拐杖,竭力站直佝僂的腰板,輕輕咳嗽一聲。
只見老頭子突然嚴肅起來:“先來澄清,泰爾斯,我們當時在做的是這樣一件事:分析討論距我們十幾年的往事,推斷當時人與事的發展和走向,試圖盡可能得出真實有用的、于我們今日而言有借鑒之效的結論…”
泰爾斯微微點頭。
可希克瑟話風一轉,他的眼里射出少見的鋒芒:“但問題是,時間不一樣了。”
“時間?”
泰爾斯心頭冒出疑惑:“您是說…”
希克瑟舉起一只手,按下他的疑問:
“世界,小先生我們的世界是復雜的,多變的。”
似乎是為了節省時間,希克瑟沒有再給他打斷的機會:
“時間在前行,時代在改變人們也許看到,數千年里,人類的鐵蹄鑄就了無疆盛世,強大的帝國結束了諸王分治,明神的教會凈化了人心詭譎,而洶涌的浪潮掀翻了帝室腐朽,教會的分裂再造了諸神林立,距離我們最近的終結之戰,則抵定了今日大局。”
希克瑟的眼神一轉:“但很多人同時也會忽視:數千年前,大地上的商人才剛剛習慣了以物易物,農夫們只能靠鐵與火來收取作物,而人們甚至還不懂如何馴養信鴉,城邦間的通信只能倚靠信使,許多王國的宮廷今天看來甚至就像野蠻人的集會;”
“數百年前,永世油和瀝晶還深藏海底與地下,魔能槍也尚未出現在這個世界上,明神的教誨傳布大陸而不可置疑,我們的遠航船舶只能祈禱天氣順利,期望著信風帶他們到達遠方…”
泰爾斯低下頭,默默思索著這個世界的歷史進程。
希克瑟輕輕地點著拐杖,略略出神。
“但還不止這些,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整個世界的每一部分都在發生著變化,不僅僅是領主們的政治,不僅僅是商人們的錢幣,不僅僅是農夫手下的糧產有的變化微小得甚至無法察知乃至難以認識,有的變化連通著其他的事物變化并帶來最終結果的改變。”
希克瑟話語認真,眼神嚴肅,連帶著泰爾斯也不知不覺在寒風中直起腰來:
“但正是這些微不足道的變化,伴隨著歷史前進的步伐,卻至關重要,讓我們這些嘗試總結規律,汲取經驗,發掘真相,推斷因果的人舉步維艱。”
“而很多人在談起歷史,借鑒歷史,比較歷史時,都容易不知不覺地忽視這些變化哪怕只有十八年只有在經歷失敗之后,才有精力余裕,回頭來找尋這些變化的存在:科莫拉大帝奠定遠古帝國,凱瑟爾六世重立最終帝國,托蒙德王建立星辰王國,他們經常被拿來比較,可是這三者面對的早就不是同一個世界,同一群人民,同一種情境了。”
講到這里,希克瑟微微咳嗽幾聲:“我們不能僅僅把目光放在我們關心的事情上,泰爾斯。每一段歷史,每一個案例,決定它的因素都太多了,多得容易被我們忽視,而這些因素又變得太快了,快得難以被我們把握。”
“所以,當那天,我們自信而自得地給出‘統治的界限’這樣一個結論的時候…”
希克瑟深深嘆了一口氣,滿懷感慨,似乎不指望對方能聽懂:
“傲慢的我們總以為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但事實上,太陽底下每一件都是新鮮事。”
泰爾斯目光涌動。
“我們從歷史中學到的”王子不自覺地開口出聲:“就是我們什么都沒從歷史中學到。”
正在唏噓著的希克瑟頓時眼前一亮。
“唔…”
“一個發人深省的悖論,有趣的套套邏輯,”老烏鴉咀嚼著這句話的意蘊:“‘什么都沒學到’…唔,我能感覺到,它不僅僅是表面上那層‘重復錯誤’的意思而已。”
泰爾斯回過神來,也舒出一口氣:“它當然不是。”
“這句話是你自己想到的?”希克瑟的眼里泛出認可與佩服。
“當然…”
迎著老烏鴉探究的目光,泰爾斯甫一開口就泄了氣:“當然也不是。”
他訕訕道:“是另一個人說的某個不在世上的、挺偉大的人,姓黑格爾,如果我沒記錯的話。”
希克瑟笑了。
“很好,我猜也不是我的課堂上很需要真誠與自省,而最不需要的,就是意氣與虛榮。”
“所以…”
泰爾斯試探著問道:“關于第一課,你要告訴我們的是…”
希克瑟輕輕點了點自己的拐杖,重新回到剛剛的狀態。
“其次,作為遠離那個時代的人,我們對已逝的歷史作出的任何判斷,跟當年的真實過往相比,都只能是蒼白而膚淺的。”
老烏鴉眉頭緊鎖,似乎頗為頭疼:“既然我們無法還原當時,也就失去了太多可倚為判斷的依據我們著眼于王者的意圖和利益,可努恩王真的是那么想的嗎?我們訴諸于諸侯的立場與行為,可各位伯爵還做了哪些事情,孰先孰后?我們把埃克斯特的不利歸咎于所征服土地的難馴,可星辰的人民真正舉動究竟如何?會不會有我們遺漏掉卻至關重要的史實?”
希克瑟的聲音里帶著無限的感慨:“試圖以‘抓住本質’之類的借口,忽視歷史細節的過程與敘事,來簡化對歷史的解讀與評判,無論從哪個意義而言,這都是相當危險的。每遺漏、誤判了其中一個細節,我們的判斷與真實歷史之間的偏差,就會是巨大的,而我們若以此作為依據,在此基礎上所總結的結論規律與實際情況之間的誤差,就更是災難性的了。”
老烏鴉輕笑著搖頭:“夙夜古語:差之毫厘,謬以千里。”
“也正如古精靈們教導年輕射手的警語:不失則已,失則以里。”
泰爾斯怔住了。
他想起了什么。
“不止,”泰爾斯自言自語也似地道:“還有內生性與共線互作用,樣本感染,多層次的偏差,因果推論,而當你把個體行為擴大到集體層面的時候…”
希克瑟被一連串的陌生詞匯沖擊得莫名其妙,他皺起眉頭:
“什么?”
泰爾斯這才醒悟過來,連忙搖頭道:“沒什么,自言自語。”
希克瑟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繼續道:
“所以,當那一天,我們在經歷了自以為嚴謹有物、實則偏向嚴重,錯漏百出的推演與猜想之后,就為十八年前的事情輕易下了斷言,草率歸因于‘統治的界限’時即使聽上去有那么幾分道理,但它離我們所想要的真理,也絕對相差萬里,更絕不能貼合我們日后的歷史,來為今日服務:十八年足以改變很多事情,而我們更絕非全知全能。”
希克瑟伸出拐杖,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劃出一陣難聽的噪音,黯然道:“于是,每當我們試圖以史為鑒的時候,就會發現這面鏡子不是平的,而它映照出來的影像總是扭曲模糊,難以利用。”
希克瑟深深地長出一口氣。
“謹記,泰爾斯,在龍吻學院里,哪怕是最負盛名的學者,面對歷史,面對世界,面對人群,也要小心翼翼,滿懷謙卑,無比謹慎地處理認知與真實之間的差距。”
泰爾斯皺著眉頭看著眼前的老頭,一言不發。
希克瑟嘲諷也似地哼笑一聲:“而以那天為例,在我們的日常生活里,大部分自以為是地列出條條論據,然后以絕對肯定語氣陳述出的,諸如‘帝國因如此如此而亡’‘何事何物鑄就了某王國的興盛’‘一旦沒有此事此物,也就沒有彼事彼物’之類的結論,都多多少少帶著初學者的野蠻與孩子式的天真。”
希克瑟點了點自己的額頭,又指了指一臉嚴肅的泰爾斯。
“你的腦子轉得很快,泰爾斯,相信你的雄辯也為你帶來不少便利,但有時候你需要停下來,多想,少說智者甚少雄辯滔滔。”
泰爾斯依然沒有說話,他默默地站在原地,聽著希克瑟的話。
“謙卑,”希克瑟語重心長地道出主題:
“泰爾斯,謙卑,這才是你真正該從第一課里學到的東西。”
“而非從我那一堆看似開放有理,實則故意引導的狗屁問話里,經由我精心設置下的有意灌輸,從而誘惑你得出的結論,偏偏你還對之深信不疑,相信那是你自己的思考謙卑往往就是這么丟失的。”
希克瑟像是想起了過去,不禁感慨道:“學習,這是一個人最容易失去謙卑之心,變得自以為是的時候:當你空癟無物的大腦突然被某物充實,在自我升華的興奮之余,你就往往很少去在意:塞滿你大腦的究竟是一坨大糞還是…很多時候兩者看上去都差不多。”
塞滿你大腦的…
想到這里,泰爾斯心念一動,抬起目光。
“說到這兒,我想起了一件事…”
王子用商榷的口吻,惴惴地道:“第一堂課上,先生,你借以反駁我們的那本書,,記得嗎?”
希克瑟眉頭一挑。
他輕輕咳嗽了一聲。
“我專門去找了找這本書,所以,額…”泰爾斯似乎有些尷尬,他觀察著老烏鴉似笑非笑的神情,還是慢慢地開口了:
“那本書的扉頁上,寫著作者的名字,那是…”
泰爾斯訕然揮了揮手:“梅里h希克瑟,來自龍吻學院。”
希克瑟的瞳孔微微縮緊。
泰爾斯一臉無奈地看著眼前的原“那是…大糞嗎?”
幾秒之后,老烏鴉爆發出快意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
老頭的笑聲不好聽,確實跟烏鴉有的一拼。
但看得出來,他非常開心。
希克瑟笑得有些上氣不接下氣,他撐在拐杖上,一邊抖著肩膀,一邊大笑地看著泰爾斯:“你還真是,你還真的去…哈哈哈…”
泰爾斯無奈地聳聳肩,尷尬地假笑了一下。
追溯引文出處,翻看出版信息…這不是研究生的基本素質么。
“所以…”
泰爾斯尷尬地扯扯嘴角,想要結束話題:“我的思想從來就不是我的,而是所有人的?”
希克瑟的笑聲停了。
“又一句有趣的話,”希克瑟緩了緩,現出深思的表情:“這是你自己想的?”
泰爾斯聳了聳肩:“我很想說不是,但是這句?是的。”
“很好。”
希克瑟收起了笑容,穩重而認真地看著他。
“而唯一能保證你的大腦不沉浸于大糞之中的武器,泰爾斯…”
泰爾斯恭謹地點了點頭,接過老師的話:
“謙卑。”
希克瑟重新露出了笑容。
但泰爾斯隨之尾音一轉:“可你少說了一點:反思反諸己身。”
“記得你告訴我們的那些上課規則嗎:質疑某物之前,最好先反問自己。”
感謝布爾迪厄。
泰爾斯在心底里笑笑。
希克瑟的臉色微動,他瞇起眼睛,再次打量起眼前的少年。
“不止,不止是‘之前’,泰爾斯。”
他淡淡道。
“但那是高級課程,是進階選項。”
“不是每個人都有走到那一步的資質,”希克瑟眨了眨眼睛:“而我們一步一步來:先從謙卑做起。”
“然后再圖其他。”
泰爾斯笑了。
一步一步來。
他看著看著眼前莫名有趣的老頭,想到自己前路未卜,突然生出某些感嘆。
泰爾斯突然舉起食指。
“先生。”
“我在想…雖然你跟我說,第一課的意義是‘謙卑’,‘智者甚少雄辯滔滔’之類的,”泰爾斯瞇起眼睛,“但是我又想了想…”
王子嘖著舌,用一種打量嫌犯的目光,上下審視著眼前的老頭:“有沒有這樣一種可能:你一轉過頭回到英靈宮,就會對小滑…對塞爾瑪說…”
希克瑟露出疑惑的神色。
泰爾斯清了清嗓子,放慢語調,粗著嗓音模仿著希克瑟平素的腔調:“‘親愛的塞爾瑪小姐,你要知道:智者無懼雄辯。’”
“‘女士,你需要的,是自信十足地將你的看法塞到別人的腦子里,哪怕那就是坨大糞…’”
泰爾斯還未說完,希克瑟就樂不可支地大笑起來。
他神態夸張,拐杖不斷敲打著地面:“哈哈哈哈哈…”
泰爾斯也笑了起來。
月光之下,離家千里的老頭和少年相對著彼此,哈哈大笑。
遠處,托著腦袋等待的凱文無奈地打出又一個哈欠。
終于,兩人的笑聲都漸漸弱了下去。
泰爾斯合上了嘴巴。
希克瑟也收斂了笑容,平靜安然地看著他。
是時候了。
泰爾斯下意識地開口。
但希克瑟卻比他快了一步。
“你知道,你母親的確告訴過我,她要去哪兒。”老烏鴉平淡地開口,卻讓泰爾斯隨之一愣。
希克瑟在黑暗中直起腰,對著廣闊的星空長長嘆息:
“離別前夕,她孤身背對著我們,面對著茫茫大漠上的血紅落日,輕笑著說…”
泰爾斯的心里生出一絲莫名的緊張。
他知道,接下來的,是那個人的原話。
只聽希克瑟淡淡道:“‘既然好不容易逃出來了,那我當然要去更廣闊的天地…沒準能撬動一下,這個枯燥乏味的世界呢。’”
泰爾斯怔住了。
撬動一下…
這個…
枯燥乏味的…
“我相信,她做到了,”希克瑟輕聲開口,但他的話語卻透過靜謐的夜空,清晰無誤地傳到泰爾斯耳朵里:
“或者終將做到。”
有一陣微風襲來,透過后方的墻孔,發出悠長的嗚咽。
希克瑟正了正自己的圍巾,表情肅穆,對著泰爾斯微一點頭。
“保重,小先生。”
泰爾斯收起思緒,同樣鄭重地點頭 “你也是。”
“先生。”
于是乎,泰爾斯一個人站在靜夜里,聽著希克瑟的拐杖聲慢慢遠去,目送著老頭子佝僂的身影漸漸消失。
他聽著希克瑟登上那架殘破不堪,跟盾區相得映彰的劣質貨車,小聲向凱文解釋著為何那個少年沒有來。
他遠遠看著那架貨車在凱文的鞭子,以及駑馬不滿的嘶鳴聲中,滴答滴答地離去,不復歸來。
王子在夤夜的寒風里貪婪地吸了一口空氣,卻把自己的肺凍得夠嗆。
泰爾斯無奈地轉過身,面臨的問題,滿心的愁緒,又重新撲到眼前。
現在開始,他又是一個人了。
就像過去一樣。
泰爾斯出神地踢走一塊差點把他絆倒的半大碎石,看看格里沃留下的滿地尸體,又看看眼前盾區的“盛景”,只覺頭痛不已。
整個龍霄城都在找他。
甚至還不止龍霄城,包括倫巴,包括像是里斯班伯爵、納澤爾伯爵,各路諸侯封臣都…
怎么辦?
泰爾斯痛苦地撓了撓頭。
回去那條秘道?去找普提萊?
藏進盾區,見機行事?
可是缺衣少肉的他…
“喂!屁孩!”
泰爾斯愕然抬頭。
月光下,他左前方的一面破墻之后,露出了半個表情焦灼的腦袋。
一個粗魯的嗓門正強壓著聲調,竭力小聲道:“發什么愣呢,過來…”
泰爾斯愣住了。
他驚愕地看著扒在墻角的那個人:“你是…那個…格里沃?”
墻角后的人不爽地砸了砸墻。
那個熟悉的輪椅緩緩地從墻后駛來。
泰爾斯眨了眨眼睛,想不透這是怎么回事。
“你他媽小聲點!”
只見剛剛負氣而走的格里沃,此刻氣鼓鼓地望著他。
這個失去雙腿的老兵一臉尷尬復雜的表情,時不時警惕地望望四周:“還有,你他媽的禮貌呢!就這么叫我?‘那個格里沃’?”
泰爾斯沒有理會格里沃的怒火。
他只是呆呆地看著對方,撓了撓腦袋,想要搞清楚這是怎么回事:
“但你為什么會…”
輪椅上的格里沃打斷了他,僅剩的眼睛里寫滿了“我看你很不爽”的字樣。
“閉嘴!”
“跟我來。”
跟…他走?
泰爾斯又是一怔,他沒想明白對方的行動邏輯。
“可是你不是說放過我,不拿我去領賞…”
“喂!”格里沃像野獸一樣做了個恐嚇的表情:“說了,閉嘴!”
泰爾斯的眼珠子轉了整整三圈。
“出城?”
他僵硬地笑笑,試探性地揮了揮手,指了指希克瑟離去的方向:“可你不是剛剛還拒絕了老烏鴉…”
不耐煩的格里沃臉色一變,左掌撐住輪椅,生生拔高了幾寸,對著他舉起右拳!
心有余悸的泰爾斯下意識地退開一個身位,舉起雙手護在胸前:“等等!”
格里沃的拳頭停在了半空。
“操!你找揍嗎?”
只聽老兵毫無顧忌地大怒道:“到底要不要出城活命了!”
泰爾斯被他的大嗓門震得耳朵隆隆響,頭暈目眩之下,下意識地點頭:
“要,要…的?”
在尷尬的氣氛里,兩人四目相對,一方怒氣沖沖,一方一頭霧水。
幾秒鐘后,格里沃放下拳頭,哼地呼出一口氣,把輪椅轉過方向。
“乖乖跟上來!”
“屁孩!”他不屑地哼聲道。
驚魂不定的泰爾斯這才放下雙手。
他聳了聳肩,好像想明白了什么,若有所思地跟了上去。
于是,在輪子碾過碎石的聲音里,一個輪椅和一個少年的影子,在盾區粗糙的地面上慢慢拉長,在靜謐的夜空里并排向前。
啪!啪!啪!
泰爾斯的右拳在左手掌上猛捶了三下。
“我懂了。”走在路上的泰爾斯,小心觀察著表情難看,像是委屈又像在發怒的格里沃。
少年像是有了新發現般,聲音略帶驚喜:“你終究還是會幫我的,只是不樂意在老烏鴉面前服軟…”
格里沃臉色一僵。
“閉嘴。”
但沉浸在新發現里的泰爾斯完全不在意對方的話,他雙眼發亮:“而希克瑟,那個老烏鴉是故意把我留下的,他也知道這一點,希克瑟知道你一定會幫我的,所以他…”
格里沃的臉色更加難看了。
他咬緊牙關,歪著嘴巴,一臉扭曲,加快了推車輪前進的手速:
“閉嘴”
泰爾斯趕上兩步,超過對方加速的輪椅,轉過來面對著老兵。
“等等,”泰爾斯的眼睛越來越亮:“你也知道這一點,對不對?”
“你知道他知道你會幫我…”
像是被說中了心事,格里沃一臉生無可戀地呼出一口氣。
他一邊推著輪椅,一邊不滿地砸響車輪:
“閉!嘴!”
泰爾斯完全沒有要閉嘴的意思,只見他倒退著走路,一手抱胸,一手輕撫著下巴,一副驚喜交加的樣子:“所以你們彼此心知肚明,只是…你出于某些原因不愿意挑明…”
“希克瑟,他也知道你知道他知道你會幫我的…”
忍無可忍的格里沃痛苦地仰頭哀嚎一聲:
“夠了”
老兵停下了車輪,兇惡地打斷了泰爾斯:“閉嘴,閉嘴,閉嘴!”
泰爾斯停下了話語,疑惑地看著格里沃。
“對,我知道,他也知道,”格里沃滿面怒色,向著天空猛地揮了揮雙手:
“那又怎樣?”
他很不文雅地呸了一口,不爽地看著泰爾斯:“我還知道他本來就知道我知道他知道我會幫你的”
泰爾斯鄭重地點了點頭,用目光鼓勵他繼續說下去。
“操,我都快被你繞瘋了,”格里沃話語一窒,臉色微變:“你他媽的就不能閉嘴?”
泰爾斯眨了眨眼睛,露出無奈之色。
“當然,”王子嘿嘿兩聲,撓了撓頭:“只是你這么說可能…”
“你知道,你也罵到我母親了。”
格里沃登時愕然:
“罵到什么?”
泰爾斯向著遠處指了指,尷尬地笑笑,好心提醒他:“你那句話,好像罵到她了?我母親,瑟蘭婕…額,反正你認識。”
疑惑的格里沃略頓了幾秒鐘,這才反應過來。
老兵怒而舉起手指,擺出惡狠狠的面孔:“你他媽的…”
“就是這句。”泰爾斯小聲咳嗽道。
那個瞬間,格里沃的嗓子像是被什么卡住了,突兀地一頓。
他下意識地猶豫起來,表情微妙,數度變化。
但一秒后,老兵就恢復了慣來的惡聲惡氣,重新指向泰爾斯:
“你他媽…”
然而在泰爾斯的友善目光前,格里沃又不知道被什么給噎住了,臉上的肌肉微微顫動。
“你他…”
老兵的口型一張一合,卻愣是沒有發出聲音來。
他的手指在空中來回糾結,像是找不到目標。
微風拂過。
泰爾斯就著寒意抖了抖身子,笑容依舊。
“你…”
終于,在猶豫停頓了數秒之后,滿面悲憤的德魯格里沃狠狠一拳!
重重地捶響可憐的輪椅。
“你他爸的給我乖乖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