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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輪椅上的老兵

  銀月高懸,勉強照亮了這個偏僻破爛的巷道。m.。

  唯一通向外面的窄縫里,透進來幾絲火把發出的搖曳微光。

  而巷道外,那聲粗魯無禮的破口大罵,讓泰爾斯猛地驚醒過來。

  盡管在地下的穿行讓他有些暈頭轉向,來到地面后按照指示經過的幾個角落和小道也有些復雜,但泰爾斯很清楚:他已經離開了秘科的掩護,暴露在龍霄城看得見的視野里了。

  他身處險境,此刻出城唯一的希望…是普提萊所說的那個接頭人。

  泰爾斯集中起注意力,獄河之罪適時地涌起,增強他的聽力。

  十幾個不同的呼吸聲,從兩個方向出現在他的感官里:一方人多勢眾,一方孤身而來。

  “你在龍霄城這么多年了,”這是之前的那個冷酷嗓音,他在人群中發話時,泰爾斯隱隱感覺到他的不耐:“應該知道這事兒有多嚴重,你也知道我們有多認真,這不是意氣之爭。”

  那個粗魯嗓門則報以不屑的嗤笑:“哼!”

  泰爾斯微微蹙眉:他們是誰?我這是在哪兒?

  該跟我碰面的那個人又在哪兒?

  該死的普提萊,明明說他不想像秘科一樣,但留給我的卻依然只有一片謎團。

  隔墻的對峙似乎仍在繼續:粗魯嗓門的反應顯然讓他的對手們覺得很不開心。

  第三個嗓音再度響起,似乎仍在努力說服那個粗魯漢子:“這是為了我們的生存——從封城到查抄再到現在的四處抓人,他們從來沒有這么粗暴地干涉過幫派和地下生意…聽著,英靈宮這次是玩兒真的,我看他們連玉石俱焚也毫不在意。”

  泰爾斯內心一凜。

  從中午開始,倫巴遇刺,他逃離英靈宮,直到此刻夜幕降臨,幾個小時過去了,王子大概可以想象到龍霄城現在的樣子。

  “不覺得,”那個粗魯嗓門很隨意地答道:“我就過得挺好。”

  “砰!”

  “嘿,”似乎是某個人憤恨地敲響了某塊木板:“你這個老…”

  但隨著又一聲悶響,就要發怒的他,像是被同伴硬生生攔住了。

  泰爾斯把身體向著面前這堵粗糙破墻再次推近了一些,豎起雙耳,努力抓取著一切有用的信息。

  “是么?”

  是那個小心謹慎的第三個人,比起他那個冷酷的同伴,似乎他更傾向于談判解決問題:“從下午開始,劍區的集市,我們預定這個月銷出去的貨全被扣了;龍翼廣場,康瑪斯的老黑手被直接抄了家;哪怕矛區和斧區的貴族也成批成批地進監獄,連克爾凱廓爾這些實權封臣的手下都大受牽連;至于我們?只要是有前科的人,巡邏隊抓回去,問也不問就直接送進水牢…”

  “而你,你以為你很特別,以為憑著你跟‘撼地’的老人情,窮人們的盾區和錘區就能置身事外,巡邏隊和大公親衛就總是放你一馬?”

  他頓了一下。

  冷酷的嗓音接過他的話頭:“你錯了。”

  “而總有一天,你會為之付出代價的。”

  泰爾斯心中一動,他聽到了幾個關鍵的詞。

  王子下意識地左右張望:這個偏僻的巷道似乎有些年頭了,不規則的磚石墻壁破損嚴重,仿佛一碰就要倒,它所連通的左方房屋顯然已經很久沒有住人——這間只剩下半幢的房子比泰爾斯待過的廢屋還要慘烈,就像被人拿著一把巨型的重錘,從屋頂開始,垂直向下硬生生砸掉了三分之一似的。

  但泰爾斯隨即意識到,他腳下的地面也滿是碎石和腐朽的破木,甚至還有不知何處而來的深坑。

  就像…

  就像一片狼藉的戰場。

  龍霄城里有這樣的地方么?

  想到這里,泰爾斯隨即微微一顫!

  在月光下,他難以置信地偏過頭,通過巷道的窄縫和破墻上的幾個空洞,看了看四周:破敗的房梁,倒塌的磚墻,臟污的小路,鼻子里若有若無的腥臭味…

  泰爾斯怔住了。

  他認得這個地方。

  他還記得腳下那種粗糙不平的土路質感,低矮雜落的舊屋,宛如迷宮般的錯綜巷道。

  唯獨少了熙熙攘攘的人聲。

  這里是…

  泰爾斯摸著破墻,呆呆地看著那棟被砸掉屋頂的房子。

  這是盾區。

  是龍霄城的盾區。

  是六年前,在兩位魔能師毫無底線的瘋狂鏖戰下,毀于一旦的盾區。

  是他帶著小滑頭瘋狂逃命,是他流著眼淚跨越生死,是他跟隨黑劍誓死反擊的盾區。

  是這里啊。

  一股莫名的愁緒涌上泰爾斯的心頭。

  這么多年了。

  他終究還是回到這個地方了。

  可是,泰爾斯心里泛起疑惑:為什么普提萊要自己來這個地方?

  “哈哈哈哈哈哈…”

  粗魯的嗓門突然放聲大笑,把泰爾斯的注意力吸引了過去。

  “‘你會付出代價’,哈哈哈哈…”

  這道笑聲很豪爽,很狂放,但泰爾斯聽得出里頭的不爽和慍怒。

  在獄河之罪增強過的感官里,泰爾斯隱約感覺到,粗魯嗓門的對面,那群人的呼吸越來越粗。

  似乎場面也越來越難看。

  笑聲漸漸停了。

  “你知道,”粗魯的嗓音停了幾秒,這才低低地開口,甚至比之前更加低沉:

  “六年前,烏拉德在龍霄城混不下去了,所以他耍了耍手腕,把集市跟黑市都變成了一團爛攤子,再加上那個遠東人的失蹤,弓區的生意也一片空白,所以一時間,所有不自量力的渣滓都想來搶這幾塊骨頭…”

  這個粗魯漢子微微一頓,聲音里透露出一絲危險的信號:“而幾年的斗爭過去了,你們這些還留下來的,居然真以為自己就是個人物了,連說話都像一方大佬似的…”

  烏拉德?

  是六年前…倫巴手下,那個梳著八條辮子的人?

  泰爾斯皺起眉頭,他下意識地往回縮了一下,把自己完全隱藏在墻后的黑暗中。

  “夠了。”

  那個冷酷的嗓音再次發話,似乎他就是這群人的首領。

  “我們不清楚你和烏拉德過去的恩怨,瘸子,”他的話語依然沒有絲毫暖意:“我們也不想摻和,但大家都在龍霄城里討生活…”

  “哈!”粗魯的嗓門猛然拔高,打斷了他。

  “討生活?”

  這個家伙盡管只有孤身一人,但似乎特別有種,面對這么多人,他非但怡然不懼,語氣甚至更加狂妄:

  “好幾年了,有烏拉德的例子在前,無論水路陸路黑路,越發嚴格的巡邏隊足足抄了你們的貨十幾次,虧掉的錢都夠買下一座龍霄城了,可你們還是鍥而不舍,好像錢虧不完似的…喂,你們占著集市的地盤,就真的只是為了討生活嗎?”

  面對粗魯嗓門的質問,那群人沒有說話,但泰爾斯能感覺到,他們的呼吸速率更加緊密頻繁。

  “哪怕這樣,你們這些年也從沒放棄過給內城的貴人們送禮讓利,好像錢花不完似的…包括那個因為私通黑沙領而被吊死的接待官——我知道,他的好處都是你們經手送過去的。”

  粗魯的嗓門咳嗽了一聲,吐了一口痰,繼續不屑地道:“嘿,既不為名,也不為利,還一副憂國憂民的樣子?告訴我,哪一個這么做的幫派,僅僅只是為了‘討生活’?”

  與他對峙的那群人依舊沉默著,可泰爾斯已經聽見某些人捏緊拳頭的聲音了。

  “看,我可是很清楚你們的底細,”粗魯的嗓音又哼笑了一聲,卻莫名地讓人心生寒意:“我知道你們究竟是在幫誰做事,我知道究竟是為了自保,還是別有目的跟靠山…”

  “嘿。”

  “烏拉德走了,但他的臭味兒還在這座城市里,沒有散去,”這個男人硬朗粗獷的嗓音讓泰爾斯印象深刻,他越發覺得,自己似乎在什么時候見過這個人:

  “如果我向白刃衛隊報告一下,你們猜猜看,后果如何?”

  比之前任何時候都要長久的沉默,縈繞在兩方之間。

  白刃衛隊。

  真糟糕。

  夾在這場對峙中的泰爾斯只覺得氣氛越發不妙——他不無焦急地觀望著四周,卻失望地發現,離開這個巷道的方法只有兩條:要么大大咧咧地從窄縫里鉆出去,來到兩方人馬面前,要么,從另一側踩著一地的碎石破木,驚天動地地高調翻墻跑路。

  哪一條都不是好辦法。

  過了許久,另一方人群中,那個冷酷的嗓音緩緩地嘆息出聲。

  “早就沒有什么白刃衛隊了,格里沃,”他的話語很輕,卻不懷好意:“從災禍降臨,巨龍重現的那一天起…”

  “先王已歿,時代已變,無論埃克斯特還是龍霄城,都不同往日了。”

  在黑夜中響起的這句話,讓泰爾斯微微一怔。

  他大概摸清楚雙方的身份了。

  他們的地位大概不會很高,但是在龍霄城里應該不容忽視,影響許多人的生活,與巡邏隊這樣的官方中層聯系緊密,息息相關。

  對這種人,泰爾斯有種久違的熟悉感。

  果然,下一秒,那個被稱作格里沃的粗魯男人冷冷開口:

  “所以你們就找了個新主子?”

  他呸了一聲,帶著濃濃的不屑:“怎么,查曼·倫巴的下面那話兒就那么好吃,你們就連拉屎路過的時候,都要趕著排隊去吸溜一口?”

  “媽的…”其中一個人似乎忍不住脾氣,向前踏了一步,但他馬上被攔了回去。

  “安靜!”這次是第三個嗓音,他似乎是除了冷酷嗓音之外說話最有分量的人。

  他的話顯然謹慎多了,只聽他一副商量的口吻:“我知道,格里沃老大,我們平時互不干涉,彼此默契,但是這一次…”

  可格里沃似乎根本不買賬,他粗獷的聲音打斷了對方:

  “那就滾蛋。”

  格里沃的粗魯嗓門既難聽又刺耳:“我不在乎那個王子有多重要,我不在乎那個弒親者被誰刺殺了,我不在乎英靈宮又在玩兒什么狗屁倒灶,我不在乎你們這群黑皮狗又在舔誰的蛋蛋,我不在乎你們收了誰的骨頭才要摻和進來,更不在乎你們是要扯旗造反還是想加官進爵,我在乎的有且只有一點:你們這群狗娘養的——”

  泰爾斯咬緊下唇:果然,他的失蹤帶動了龍霄城內一系列的混亂,甚至影響到這些…

  只聽格里沃猛地捶響拳頭,低吼道:

  “——離我的地盤遠點!”

  這句話頓時讓對面的人群炸鍋了。

  “這個老殘廢…”一聲刀刃扎進木頭的聲音。

  “我們該給他點顏色看看…”幾道不懷好意的冷笑。

  “要我說——”一個人不爽地開口。

  但這些人的話全部戛然而止。

  似乎是被他的首領給制止住了。

  就在泰爾斯緩了一口氣,以為一場沖突就此結束的時候…

  “格里沃,格里沃,格里沃啊,大名鼎鼎的格里沃。”

  是那個首領,那個冷酷的嗓音。

  “傳聞中能跟‘五戰將’一較高下的格里沃啊,”火光照耀的巷道外,他的聲音幽幽傳來,“六年前的災難里,你失去了一雙腿。”

  “從此再也站不起來了。”

  六年前,失去了一雙腿?

  六年前。

  泰爾斯抓住了這個字眼。

  格里沃沉默了幾秒鐘。

  “哈,你說我的腿啊,幾十年前就瘸了,”這個語氣粗魯的男人毫不示弱,笑聲依然輕松自如,游刃有余:“六年前,我嫌它們礙眼,于是就順手給鋸了。”

  “你有意見?”

  微風吹拂過巷道的窄縫,刮出一道低沉的嘯聲。

  只聽那個冷酷的人繼續道:“不僅如此,你還失去了一只眼睛。”

  “失去了一半的視力。”

  “眼睛?”格里沃的聲音陡然提高:

  “嘿,我覺得它頂在眼眶里,太撐腦袋了,干脆一把摘了。”

  幾聲悶響傳來,似乎是他彈了彈額頭。

  冷酷的嗓音笑出了聲。

  “還有,你的左手只剩下三根手指了。”

  “無論是捏起拳頭還是秉持武器,你都無能為力。”

  格里沃毫不在意地還口道:“喂,你們都沒挖過鼻孔?不覺得這樣更方便么?”

  聽見這些話,泰爾斯深深地皺起眉頭。

  在墻外的那個孤獨身影…

  究竟是個怎樣的男人呢?

  冷酷的人沒有理會格里沃,而是兀自繼續道:“不止這些,在那場災難里,你的人傷亡慘重——數一數,六年前,你在盾區親手埋葬了多少兄弟?”

  這一次,格里沃沉默了很久。

  很久。

  仿佛就此沉寂下去。

  又一陣風刮過,巷道外的火光微微顫抖。

  名為格里沃的男人重重地吸了一口氣,然后緩緩吐出。

  “我手下的兄弟們都是鐵打的。”空中傳來他略顯低沉,卻依舊不肯示弱的話語。

  格里沃的聲音有些略微的顫抖:“切,真要打起來,以一敵十,家常便飯罷了。”

  回應他的只有沉默。

  泰爾斯靜靜地聽著,在腦海里勾畫出這個男人的形象:他失去了雙腿,失去了一目,左手殘廢。

  粗魯,毫無禮貌和教養,匪氣十足。

  但是,他同時也豪爽,頑固而嘴硬。

  過了好一會兒,那個冷酷的嗓音開始吃吃地發笑:“哼哼哼哼…”

  “別逗我笑了,格里沃,看看你現在這副殘廢樣——別說手持戮魂槍了,你甚至連站都站不起來,走路還要靠輪椅…”

  作為回應,格里沃不屑地呸了一口。

  “再看看周圍,看看這個被災禍和巨獸犁過一遍的地方:貧窮、破落、衰敗、可憐、可鄙、你賴以為生還引以為豪的盾區。”

  冷酷的男人嘖聲道:“看看這副慘狀,你的盾區不但從未恢復過來,還每況愈下——我聽說你們連給流鶯妓院看場的人手都不夠了?別說你還要照顧那些兄弟的遺孤家人,也許你們該把老婆女兒都喊上去幫忙,你知道,看場的時候還能賺點‘外快’?”

  人群里傳來陣陣嘲笑聲。

  這一次,泰爾斯沒有聽見格里沃的反駁。

  “好好想清楚。”

  “現在早就不是你的時代了,老瘸子,”冷酷的男人話語里隱含威脅:

  “強撐著拒絕看清現實,硬混下去,只能是自取滅亡,還連累身周。”

  腳步聲響起,似乎是那個冷酷的男人在慢慢地往前踱步。

  泰爾斯聽見,格里沃的呼吸聲越來越粗。

  “我們沒跟你開戰,可不是因為我們怕了你——可你似乎很看不起我們?怎么,以為自己還是威名赫赫的極境重劍步兵,以為自己還是德高望重的格里沃老大,還是在龍霄城內外一呼百應的平民之光,還是那個持著戮魂槍守護龍霄城的英雄?”

  “可實際上…”

  男人的聲音很平緩,似乎根本沒有情緒起伏,卻令人格外寒心:“從六年前開始,你就已經什么都不是了。在你那副不完整的軀殼底下喘氣的,不過一個在輪椅上等死的殘廢罷了。”

  這一次,格里沃的喘氣聲越來越粗,他甚至發出了低低的沉哼。

  但他那粗魯的聲音沒有再傳來。

  仿佛格里沃已經放棄了反擊。

  冷酷的嗓音抓到了對方的痛點,他緩緩笑了起來:“比如現在,如果我們隔著十幾步遠,拿著弓弩來射殺站不起來的你…你又能怎么辦呢?”

  “如果我們真的動真格,如果我們真想對你,對盾區,對錘區,對你那群窮得叮當響的手下兄弟們,對他們的妻子兒女,雇主生計們動手,讓他們過得比現在還慘上一百倍…”

  對方的話越來越慢,也讓人越來越心寒。

  “你覺得,你一個連路都走不動,刀都拿不穩,路都看不清,下半輩子只能活在輪椅上的殘廢,又能做什么呢?”

  格里沃依然一語不發。

  似乎真真切切地沉默了下去。

  “看清局勢,明智選擇吧,”男人冷笑著停下了腳步:“你既然很清楚我們的背后之人,那就該知曉:我們能量很強,我們能做到,而殘廢如你卻無法阻止,無力阻止,無能阻止。”

  “所以我現在再給你一次機會,格里沃,重新考慮你的回答…”

  然而,男人的話尚未說完,泰爾斯卻突兀地感到一陣心驚肉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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