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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巨龍的榮辱(下)

  坎比達挺起胸膛,肅顏正色:

  “三天前,我們的西方‘小朋友們’召開了一場閉門的秘密會議,至少有三位元老提出:是時候要重新商榷、調整每年進貢給埃克斯特王國的貨物與獻金數目了。”

  “西邊…”那一刻,里斯班的眼眸一緊:“你是說——自由同盟?”

  “祈遠城西南側,黃金走廊上的自由同盟?”

  聽見這個詞,另一邊的尼寇萊突然抬起頭,面色難看。

  坎比達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

  “盡管自由同盟還未最終做出決定,幾位元老的立場也搖擺不定,”坎比達冷酷地開口,字里行間帶著讓人敬畏的寒意:“但毫無疑問,在他們膽敢從那愚蠢懦弱的腦子里冒出這個想法,在那張被蘇里爾王子試過刀的圓桌上提出議案的時候…”

  “埃克斯特的尊嚴,就已經受到了侵犯。”

  坎比達的話音落下,他合上嘴巴,靜靜地等待回應。

  泰爾斯注意到,北地人們,無論是尼寇萊與賈斯汀這樣的親衛,還是里斯班這樣的高等貴族,呼吸都微微一滯。

  大廳里的空氣,仿佛因為這句話而凝固了一瞬。

  但是…

  自由同盟。

  而非星辰王國。

  泰爾斯吐出了一口氣,幸好,不是他最擔心的那部分。

  他向女大公投去一個疑惑的眼神,但塞爾瑪只是略帶憂色地默默搖頭:顯然,她對這個名詞有所了解。

  幾秒鐘后。

  里斯班伯爵緩緩抬起頭,視線飄向遠方,回憶著過去的崢嶸歲月,話語卻表露出不容置疑的威勢:“二十年前,我們慷慨地‘教導’過這些黃金走廊上的小朋友:要謹守本分。”

  “在巨龍的怒火之下,連自詡高貴的白精靈也無法庇佑他們——同盟的小朋友們,連這個教訓都沒有學到嗎?”

  坎比達嗤笑一聲,眼神中蘊含深意。

  “顯然,跟二十年前比起來,小朋友們似乎有種錯覺:沒有天生之王的埃克斯特王國,會比較仁慈。”

  坎比達子爵的眼中冷光乍現:“是時候,再次給他們上上課了。”

  他身后的克羅艾希輕笑一聲。

  大廳里陷入了沉默。

  怎么回事。

  埃克斯特和…自由同盟?

  泰爾斯不動聲色地回憶起這六年來,從北地貴族的課程里所學習的地理知識,當然是以埃克斯特為中心——王子曾經將之戲稱為“埃克斯特眼中的世界”。

  終結之戰后,西陸大荒漠的西陲因為遠離新生兩大強權——星辰與龍——的紛爭,成為了終結歷紀年初期的和平凈土,矗立起大大小小的國家與城邦,形成了一條從北到南縱跨西陸眾多勢力的漫長地帶:東至荒漠內陸與巖層谷地,北接北海王國與北地,西達港口無數的魔鬼海與絕望海,南鄰長廊海岸上的龍吻地與荊棘地,東南則連通迷霧雙海甚至星辰王國。

  直到康瑪斯聯盟在幾次大陸戰爭中逐步崛起之前,這條走廊都以沿路小國眾多,諸勢力分離自治,遠離強國影響而聞名。當更西邊的幾個城邦——后來的康瑪斯人——開始行商大陸,他們便把這條錯綜復雜、通達各國,滿布商貨的陸上走廊,稱為“黃金走廊”。

  而坎比達與里斯班所說的自由同盟,便坐落在黃金走廊的東北端盡頭,東鄰埃克斯特西部的祈遠城,西接康瑪斯聯盟的善流城,若是大膽一些,往東南穿過一段荒漠,甚至還能到達星辰王國的西荒領。

  而在相當長的時間里,這塊作為黃金走廊終點的土地都是混亂一片,直到第四次大陸戰爭后,一個多方勢力妥協共治的政權——自由同盟,才堪堪出現:過去一百多年內,它都在眾多內外勢力交纏不清的復雜局勢里,勉強延續著自己的存在。

  顯然,從里斯班的話里聽得出:自由同盟在最近一次的斗爭里倒向了埃克斯特王國,威勢正盛的北地人靠著以暴力壓服星辰與康瑪斯的恐怖戰績,奪取了對自由同盟的影響力與宰制權,也占有了黃金走廊最北端的大筆利益。

  這么說,自由同盟試圖脫離埃克斯特的控制的話…泰爾斯想道:倫巴這是要,向著西邊開戰?

  可是明明以羅尼大公為首的人都在指責他的統治啊,難道國王還指望著用這場注定吃力不討好的仗,來洗刷自己的名聲?

  從六年前的那一幕起,國王與大公們的矛盾,早就不可調和了不是么?

  坎比達子爵抬起頭,面無表情地看向若有所思的塞爾瑪:“女士,這就是查曼王,是陛下托我帶來的重要情報。”

  “北地人的尊嚴…只能用鮮血維護。”

  坎比達的目光凝聚起來,有著隱隱的壓迫感:“對此,龍霄城的態度呢?”

  面對坎比達看似禮貌,卻咄咄逼人的問題,塞爾瑪皺起了眉頭。

  那個瞬間,泰爾斯從她的眼里看到了一閃而過的無助和彷徨。

  但少女很快輕咳一聲,習慣性地看向了里斯班攝政。

  只見里斯班伯爵沉吟了好一會兒。

  “真是難為了你們的情報呢,”終于,攝政大人抬起他那仿佛有著千鈞之重的深邃眼神:“黑沙領明明遠離荒漠,遠離黃金走廊…”

  “但這么大的事情,你們居然比就在自由同盟鄰近的祈遠城還要更早反應,更早派人通知我們。”

  “是羅尼大公失察呢,還是你們太有心了呢?”

  里斯班特別在“有心”上咬了重音。

  此言一出,泰爾斯不由得眉毛微挑。

  坎比達子爵也忍不住表情微動,重新打量起那位里斯班伯爵。

  原來如此,星辰王子想通了黑沙領來使們的疑點——這不該是由他們來通知的事情,而他們也不該如此熱心。

  坎比達身后的克羅艾希輕哼一聲,冷冷開口:“為一位志在四方的國王服務,我們當然要對得起他的雄心與宏圖。”

  坎比達扯起嘴角,對克羅艾希輕輕點頭,但女戰士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牢牢盯著女大公。

  里斯班淡淡地哼了一聲。

  “暫且不論埃克斯特對黃金走廊的影響力…”里斯班伯爵的腰身微微挺直,語氣肅穆:“自由同盟連通著豐沛的商貨和大筆利潤,而且毗鄰祈遠城,一旦它脫離我們的掌控,受損最大的人,擔心最甚的人,該是羅尼大公吧?”

  “為了他的事情操勞,你們還真是慷慨啊。”

  在越發壓抑的會面氛圍里,伯爵大人直接點出了疑點。

  坎比達微微一笑:“羅尼家族與祈遠城的損失,就是埃克斯特的損失…”

  但是里斯班高聲打斷了他:“即使羅尼大公正孜孜不倦、旗幟鮮明地指責查曼王的統治?即使他呼吁我們拒絕向國王,向那個不尊傳統的叛道之徒繳稅?”

  坎比達似乎也被激起了火氣,他原本微笑的表情冷了下來:“埃克斯特人無分彼此,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這就是國王陛下所希冀,也是所為之努力的未來——我們當然希望羅尼大公能夠理解他的苦心,也希望您能理解。”

  “哈!這倒是奇聞一件。”里斯班伯爵看樣子是準備把對方的壓力全數扛下,讓不知所措的女大公輕松下來:“弒親者居然是個愛國者!”

  當里斯班伯爵毫不猶豫地說出那個外號的剎那,坎比達和克羅艾希的臉色齊齊一寒。

  泰爾斯暗嘆一口氣:弒親者,這大概是倫巴一生都揮之不去的污點和陰影了。

  但是——泰爾斯想起查曼·倫巴在火光中的表情——跟旁人的看法比起來,更大的陰影,應該在他自己的心中吧。

  這是可謂努恩王給倫巴留下的,伴隨他一生的烙印。

  “相信我,查曼陛下無時無刻不把埃克斯特的尊嚴與利益放在心中,”坎比達面色冰寒:

  “我無法告訴你在收到消息的剎那,陛下究竟有多想集合全埃克斯特的兵力,拆掉自由同盟的城墻來做他們的墓碑…”

  但里斯班毫不客氣地怒哼一聲。

  “收起那些漂亮話吧,”老攝政的語氣很平淡,但卻似蘊藏著讓人喘不過氣來的壓力:“當祈遠城的羅尼大公在眾望所歸中領袖群雄,呼吁全國,準備對國王的不義之舉發難的時候…”

  “祈遠城以西的自由同盟,就莫名其妙地變得內部不穩,給羅尼找麻煩?”

  里斯班直來直往的態度讓泰爾斯不禁皺眉。

  但王子想不通坎比達的來意:這是國王與羅尼之間的斗爭,但為何要特意告知龍霄城?

  查曼王還指望龍霄城站在他那一邊嗎?

  “羅尼必須選擇,對么?”里斯班把雙手從背后撤出,在胸前抱緊,向前一步,壓力十足地望著臺階下的坎比達:

  “大義之下,如果他想要解決近在咫尺的后顧之憂,想要維護自己身為祈遠城大公的威望,就必須放棄對查曼的抗議和反對,甚至跟國王合作,才能騰出手來全力處理自由同盟的內亂,奪回屬于祈遠城的利益。”

  坎比達沉默了幾秒:“我不明白您的意思,伯爵大人。”

  里斯班冷哼出聲:“我們都是北地人,就別再玩星辰人的那套帝國權術了。”

  星辰人?

  帝國權術?

  泰爾斯忍不住挑了挑眉毛:王子發誓,他看見塞爾瑪的嘴角向上扯了一下。

  “告訴我,”里斯班嚴肅地道:“如果羅尼沒有做出符合你們期望的選擇,查曼王又會怎么反應?”

  坎比達盯了里斯班好幾秒。

  最終,這位黑沙領的使者笑了起來:

  “我想,陛下還是必須尊重共治誓約:畢竟自由同盟離祈遠城最近,所以在如何處理同盟事宜上,他尊重羅尼大公的態度,更尊重祈遠城的利益與自治——聲討那群小朋友是一回事,但貿然插手大公們的內務,無疑是不明智的。”

  “嘿!”里斯班諷刺地呼喝一聲:“這時候,我們的國王倒是想起共治誓約了,想起這是‘大公們的內務’了。”

  坎比達沒有回答,他只是微微一躬,而攝政大人也閉上了嘴巴。

  大廳里又回復了詭異的平靜:泰爾斯看見尼寇萊緊皺雙眉,塞爾瑪則似乎在沉思。

  奇怪。

  在這場詭異的覲見里,泰爾斯迅速找出了幾個想不通的疑點:

  黑沙領提出了自由同盟的事情——但聽里斯班的說法,這不過是查曼王與羅尼大公等反對者博弈的其中一環。

  可是,這跟龍霄城有什么關系?倫巴為何要派人來告知塞爾瑪這件事?

  更重要的是,這跟他自己,跟泰爾斯·璨星有什么關系?

  如果基爾伯特所謂的“外交里沒有毫無意義的話語”、“試探我們的腳步和虛實”成立的話…

  泰爾斯皺起眉頭:他的情報太少了。

  幾秒種后,里斯班伯爵表情一動,抬起了目光。

  “我知道你們為什么要來龍霄城了,”伯爵大人凝重起來:“還有昨天的事情…”

  里斯班瞇起眼睛:“你們…把龍霄城送進了風暴的中心。”

  什么?

  把龍霄城…送進…風暴的中心?

  泰爾斯微微一怔,有些跟不上他們的思維。

  顯然,不理解里斯班話語的人不止他一個:塞爾瑪睜大了眼睛——這是少女在迷惑時慣常的表現。

  少女和少年對視了一眼,彼此看到了對方眼里的疑惑和不解。

  “‘龍眸’夏爾·里斯班,”坎比達的表情徹底嚴肅起來,他重新對視著自己的對手:“您果然名不虛傳。”

  那一刻,泰爾斯有種感覺:今天的會面,是里斯班和坎比達兩人的交鋒,是只有他們能懂的棋局。

  “覲見就到此為止吧,我的女士。”里斯班冷冷地道。

  塞爾瑪怔怔地看著里斯班,但她還是順服地點點頭。

  “您確定嗎?”坎比達冷笑一聲:“這關乎巨龍的榮辱,而陛下可是等待著女大公的答復呢。”

  子爵頗有深意地加了一句:“而不是攝政大人的答復。”

  泰爾斯在心底喟嘆一聲。

  “夠了。”

  “你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件事會怎么進行下去。”

  里斯班滿面寒色地看著坎比達,甚至連一點表面上的友善都懶得維護了:“女大公閣下會給你答復的,但不是現在。”

  只聽伯爵寒聲道:“至少,不是在祈遠城遣使來訪之前。”

  坎比達吸了一口氣,回復平靜的神情,微微一躬。

  “那我們就先告辭了,女大公閣下,”黑沙領的子爵輕聲道:“順便一句…”

  只聽坎比達有深意地望了一眼有些疑惑的塞爾瑪,道:

  “新眼鏡很漂亮。”

  塞爾瑪忍不住臉色一變。

  泰爾斯只覺得寒意上涌:攝政大人落到他身上的目光壓迫力十足。

  里斯班伯爵冷哼一聲:“說得夠多了,子爵閣下。”

  坎比達笑了笑,有意地對星辰王子輕輕一躬,轉身離開。

  正在此時。

  “隕星者,我的上司送來了他的問候,”一直沉默著的克羅艾希突然抬起頭,看向里斯班另一邊的那個戰士:“‘那柄刀真難用’,這是他的原話。”

  臺階上的尼寇萊嗤笑一聲。

  “這柄刀倒是挺好用,”隕星者搖搖頭:“可惜了。”

  克羅艾希點點頭,轉向了大公的座位。

  “女大公閣下,請您保重。”

  她看著塞爾瑪的目光帶著柔和與希冀,讓泰爾斯微微一怔。

  “啊,感謝你的好意。”塞爾瑪下意識地回答。

  “請相信:您的份量和價值,遠比您想象的更重,”女戰士似乎只想說完她想說的話,只聽克羅艾希輕聲道:“無論如何,您的存在都是北地千年未見的奇跡,是我們得以邁步向前的旗幟。”

  “請您抓住屬于自己的權力,自立自強,成為一個真正的埃克斯特大公。”

  “因為您不比任何其他人差。”

  說完這句話,克羅艾希就深深一鞠躬,然后理也不理未及反應的塞爾瑪,果斷地轉身離去,跟上坎比達的步伐。

  留下滿廳的錯愕與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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