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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戰斗的理由(上)

  英靈宮,另一處走廊。

  火然文`

  米蘭達的劍在空中劃開一道折線。

  “鏘!”

  在清脆的金屬撞擊聲中,她緊緊咬牙,與克羅艾希錯身而過。

  下一秒。

  “嗤!”

  米蘭達的小腹飆出一道鮮血,克羅艾希的左腿甲則嚴重變形。

  背對彼此的兩人拉開了距離,搖晃著身影,雙雙撲倒在地上。

  “哈哈,不愧是首席,”克羅艾希滿臉疲憊地坐在地上,忍著痛苦用劍鋒撬開變形的腿甲,按壓著骨頭:“受傷未愈的情況下,還能做到這個地步。”

  米蘭達則冷汗淋漓地靠著墻面,死死捂住腹部的傷口,不停地催動天馬樂章,減緩血液的流出和肌肉的收束,卻沒有理會她的話。

  她們知道:短暫卻激烈的拼斗過后,彼此都到了極限,剩下的是毅力與精神的比拼。

  “告訴我,”米蘭達艱難地開口:“背叛朋友,弒殺君王,利用終結塔滿足自己的野心…”

  “感覺如何,艾希?”

  克羅艾希微微一頓,目光轉向自己手上的劍。

  那是終結之塔里獲取的佩劍:領軍者。

  劍柄上刻印著“天馬”一系特有的標識:銀翼天馬代表堅貞不移的信念。

  “感覺棒極了,米拉。”

  克羅艾希收回目光,冷笑一聲:“那種打破規條的愉悅感。”

  出乎意料的是,米蘭達沒有怒色,也沒有疑惑。

  亞倫德小姐只是靜靜地看著她,目光微妙。

  “艾希,”女劍士輕聲開口,語氣里滿布哀傷:“出塔后的這幾年里,你一定過得很糟,對么。”

  克羅艾希微微一顫。

  她的手臂僵硬起來。

  “我聽卡斯蘭說,你被白刃衛隊拒絕了。”

  “否則你也不會…”

  米蘭達嘆了一口氣:“但我懇請你,別迷失了自己想想你的‘劍之心’。”

  走廊里安靜下來。

  克羅艾希的呼吸聲越來越快。

  劍之心。

  我的…劍之心?

  “米拉,”克羅艾希還是咬緊了牙關:“你是出身高貴的北境繼承人,剛剛畢業就在要塞之花的手底下服役…”

  “順遂如你,當然不明白一個出身普通的女人,在這個世界上所要經歷怎樣的掙扎。”

  米蘭達微微一怔。

  就在她要問出“什么掙扎”的時候,對方突然從地上掙起,一瘸一拐地向她攻來!

  米蘭達一驚,顧不上腹部的疼痛,一躍而起!

  “鏘!”

  長劍“鷹翔”和克羅艾希的“領軍者”在空中相抵,彼此僵持。

  “白刃衛隊?”克羅艾希顫抖著手臂,居高臨下壓制著對手。

  米蘭達只能拼盡全身的力氣應對。

  兩人都在顫抖的對劍中聆聽著劍上的勁力,雙劍的交點不斷地在你來我往中轉移,彼此都試圖找到最適合的發力點與進攻節奏。

  “何止,從最高貴的龍霄城到最偏僻的鄉下莊園,沒有哪個領主愿意雇傭我,哪怕我能把他們的護衛隊和巡防兵全部揍趴下,”克羅艾希恨聲道:“一年多的時間里,我帶著塔里的期望和技藝,卻像一個人人嫌棄的乞丐一樣到處流浪。”

  “所以,當倫巴向你伸出手,”米蘭達看準了敵人另一條腿的傷情,沉著地轉動腳步,尋找機會,“你就決心以死相報,哪怕違背信條?”

  克羅艾希握劍的手輕輕一顫。

  米蘭達眼皮一動,瞬間抓住了機會。

  “鏗!”

  她長劍一絞,極速擺脫被壓制的不利位置,然后進步急轉,借著腳下的優勢攻出一劍!

  但出乎米蘭達的預料,左腿受傷的克羅艾希沒有按照她的預想后退,然后落入她的節奏。

  只見圓臉的女劍士怒喝一聲,不顧雙腿的傷勢,蹬地前撲!

  什么?

  米蘭達瞳孔一縮。

  長劍擦過克羅艾希的短發,帶走幾根發絲,克羅艾希的劍鋒則直取米蘭達受傷的腹部。

  “咚!”

  千鈞一發間,米蘭達終于閃開對方的劍鋒,卻被敵人順勢而來的劍柄擂中了肋部。

  劇痛中,米蘭達面露苦色,不住后退,直到摔倒在地。

  糟糕。

  肋骨…

  之前與災禍之劍對戰的傷口,此刻也在隱隱作痛。

  米蘭達的面前,用力過度的克羅艾希也軟倒下來,她用長劍撐住地面,死死按住傷情加重的左腿。

  “你不明白…”克羅艾希痛苦地道:“終于,在芒頓城,有個子爵終于同意雇傭我了只要我愿意嫁給他。”

  “我知道的,以前也有過類似的他大概想要個在瀟灑地揮舞完大劍后,還能在晚上乖乖地張開大腿的女人,”克羅艾希露出諷刺的笑容:“我以為,他要的是那種尊嚴被滿足的成就感,讓他感覺自己像個男人。”

  “我拒絕了。”

  米蘭達感受著肋部的傷勢,臉色蒼白地聽著舊日同期的話。

  “‘你就算再厲害,也畢竟是個女人’,他是這么說的,”克羅艾希狠狠咬著牙齒,眼眶發紅:“就在…”

  “就在他給我下的迷藥…”

  “發作之前。”

  米蘭達猛地一震!

  她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的朋友,看著克羅艾希的臉上現出悲戚的神色。

  后者諷刺般地笑了起來。

  米蘭達心中一酸,她輕聲開口:“艾希…”

  “我不在乎他做的那些事情!”克羅艾希的異常笑容讓米蘭達心覺不安:

  “事實上,他也的確沒做什么,不是么?”

  “但是那個晚上,我永遠記得他的眼神,他說的那些話那種屈辱,那份輕蔑,”克羅艾希的語氣急促起來:“還有當時我自己心底里的那種恐慌…好像我很快就要失去身為女人的所有價值。”

  “從那天起,我就明白了一件事。”

  黑沙大公的女親衛隊長眼神一寒。

  “我之所以四處碰壁,無人接納,不是因為我能力不足,不是因為我體格不佳,不是因為我經驗不夠,”克羅艾希顫巍巍地直起身子,把重量壓在劍上,冷冷地道:

  “而僅僅因為,我是個女人。”

  米蘭達難過而心痛地看著自己的舊日好友,只覺得胸中一陣氣悶。

  克羅艾希…

  “在北地,他們不相信一個女人能成為戰士,能揮劍作戰,能獨立生存,”克羅艾希眼神一肅,踉踉蹌蹌地向米蘭達走來,“他們更不允許!”

  “這個世界不能容忍女人比男人‘強’,因為那是他們獨享的特權,”克羅艾希深吸一口氣,“更不能容忍女人毫不依靠男人而自己生存,因為那也是他們的特權!”

  “一旦想清楚了這一點,很多事情就迎刃而解了。”

  “記得嗎,我們在塔里讀過的所有的故事騎士小說、歷史戲劇、言情詩,無論什么樣的女人,再強悍自立也好,再忠貞不屈也罷,如果她要被讀者喜歡,就必須滿足一個條件,”克羅艾希喘息著,眼露兇光:“她都必須能被男人操被主人公操!”

  “身份尊貴的女人的時候,讀者看得更有成就感!”

  “端莊清高的女人的時候,讀者看得更有征服感!”

  “風情萬種的女人的時候,讀者看得下面更爽!”

  “楚楚可憐的女人的時候,讀者看得更有尊嚴感!”

  “清純可愛的女人的時候,讀者看得更有安全感!”

  “狡詐陰險的女人的時候,讀者看得更加解氣!”

  “只要是女人,無論是主角還是配角,她們必須是男人們生命的附屬物,為了男人而存在,”克羅艾希扶住墻壁,咬牙道:

  “從小說到現實,從出生到死亡,從律令到生活,這就是這個混賬世界反復不斷地告訴我們的故事更是他媽的真相!”

  “你到底在說什么?”米蘭達難以置信地搖著頭,內心一片惶恐:“艾希!”

  “哪怕是你,米拉,在女性有繼承權的星辰,如果沒有一個強有力的丈夫,你的封臣們也不會真心實意地服從你,”克羅艾希的眼里漫出不忿而痛苦的光芒:

  “哪怕是雨中之心和要塞之花那樣獨立的女人,也必須達成遠超尋常的成績,才能獲得與男性同等的報酬和地位。”

  那個瞬間,米蘭達突然想起自己的過去,想起要塞里下屬們看她的眼神,想起七歲那年父親的表情,想起…拉斐爾。

  “所以,我還明白了一點。”

  “拒絕我,拒絕女人獨立的不是白刃衛隊,不是那些領主,”克羅艾希走到了米蘭達面前,她眼神凄迷,聲音空洞:

  “而是這個該死的世界。”

  克羅艾希的話音落下。

  米蘭達呆呆地看著她,為克羅艾希的話無論是她過去的不幸還是驚世駭俗的看法而震撼。

  克羅艾希平緩好自己的呼吸,然后穩穩舉起手里的劍,面露寒意。

  她恨恨道:“操他們全部。”

  劍光疾閃!

  米蘭達強忍著肋骨的劇痛,狼狽地側滾一圈,避開克羅艾希的奪命劍斬。

  如果不是對方的腿部不便,恐怕她早已身首異處。

  米蘭達反應極快地回身送出手上的劍,直取對方的腹部!

  就在移動不便的克羅艾希回劍抵擋的時候,米蘭達的劍神奇地一轉,然后直直刺出。

  正中克羅艾希的左腳踝!

  就像是克羅艾希讓開了劍一樣。

  “鐺!”

  劍鋒與甲靴猛烈撞擊。

  克羅艾希痛苦地倒地,握住甲靴里的腳踝。

  同屬天馬一系,米蘭達的天馬樂章,偏向在一來一回的聯動里同時調動敵我的節奏,塑造不經意間的破敵機會,猶如輪流往復的協奏曲;

  克羅艾希的天馬樂章則習慣于主動掌握戰斗的總體節奏,攻勢快速,敵我鮮明,像是強弱對比強烈的諧謔曲。

  這在方才的來回交手里,克羅艾希的肋骨重擊和米蘭達的攻敵腳踝中,表現得淋漓盡致。

  “艾希,忘記那些不堪的過去,”米蘭達搖著頭,惴惴地道:“你想得太多了,你把特定的仇恨轉移到了…”

  “想得太多?”

  克羅艾希忍受著腳踝和腿部的雙重疼痛,冷哼一聲:“你不明白,米拉。”

  “最可怕的不是女人所遭受的不公,而是千百年來,連我們女人自己,都把這種事情、這種規則看做理所應當,順理成章。”

  兩位舊日同窗都跌倒在地上,死死瞪視著彼此,相互之間僅有三步距離。

  那剛好是遞出一劍的距離。

  最后一劍。

  “我的母親是個普通的鄉下村婦,父親從來沒有愛過她,”克羅艾希握著她的領軍者,尋找著角度,“在我記事時起,那個鄉下女人就終日坐在屋里,絞動著手里的織針,從日到夜,苦苦守著桌子上的燈火,等待著她唯一的倚靠,從光榮的白刃衛隊里歸來盡管他從未歸來。”

  “母親卻仍然為那個男人驕傲,認為身為國王近衛的妻女無比榮耀,好像她和我的所有價值,只有在那個男人的身上才能體現,哪怕在母親的葬禮上,他才第一次出現在我眼前。”

  克羅艾希輕笑一聲。

  米蘭達死死盯著敵人的肩膀,劍鋒跟隨著克羅艾希的武器調整著位置。

  “母親郁郁而終后,我被帶回了龍霄城,被托給一位出身高貴的淑女撫養,”克羅艾希面色一黯:“阿黛爾夫人,她嫁給了這個國家最尊貴的人之一英勇有為,豪爽仗義的蘇里爾沃爾頓王子。”

  “你無法想象我都看到了些什么,”克羅艾希情不自禁地加快了呼吸:“如果其他人還懂得用花言巧語來粉飾女人是財產這一事實,那蘇里爾沃爾頓大概是個誠實的人對待財產就該用皮鞭。”

  “小時候的我無數次躲在床底,捂著嘴巴,膽戰心驚地聽見那個該死的混蛋進門,”她顫抖著說道:“我聽見阿黛爾夫人痛苦地慘叫,聽著那個混蛋王子把她當成最下賤的女奴,一次次地發泄對妻子的不滿阿黛爾沒有把初夜留給新婚丈夫,而是給了年少時家鄉的一位騎士以懲罰她最自己的不敬和侮辱。”

  “我總是在他心灰意冷地離開之后,爬出來安慰渾身而遍體鱗傷的阿黛爾。她也總是帶著滿身的傷痕,流著淚水抱緊我,告訴我,同時也告訴她自己:不要傷心,因為這是她的罪孽,也是女人的宿命。”

  米蘭達驚詫地看著這個樣子的克羅艾希這是她過去在終結塔里絲毫不曾一見的模樣。

  “你知道嗎,米拉。”克羅艾希疲憊地道。

  “事實上,從出生到死亡,我們女人們比起另一種人來,從始至終,都不是一個完整的人,”她的聲音斷斷續續:

  “小時候,我們是父親的財產,用來交換另一個男人的財產;長大后,我們的臉蛋身材是未來丈夫的面子,我們的初夜和貞操是他的尊嚴,我們的下體是他的領地,我們的子宮則是他延續血脈的倉庫,就連我們的思想,都必須是他們的。”

  “當我把自己全身上下,從里到外,細細剖開的時候,卻發現我身上唯一屬于自己的東西,”克羅艾希的眼里滿布灰暗:“就只有這把劍了。”

  “艾希。”

  米蘭達欲言又止,眉眼間混合著痛惜、不解、難受等等情緒。

  那個瞬間,似乎她們彼此都忘記了手里的劍。

  最后,米蘭達嘆了一口氣:“你到底要做什么?”

  克羅艾希靜靜地看著她,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我要用僅剩的這把劍…”

  “把女人從出生后就被剝奪的東西…奪回來。”

  “讓女人從此獨立。”

  那一刻,米蘭達微微一晃,失神地靠倒在墻壁上。

  “我不懂。”她面無血色地道。

  但克羅艾希只是哼笑一聲,似乎毫不意外。

  “米拉,我不怪你…你這個幸福、可憐、無辜、安于現狀又毫無自覺的可悲女人。”

  米蘭達抿著嘴唇,看著手里的劍,又看看克羅艾希。

  “無論你打算做什么…世界、歷史,已經這樣運轉了幾千年了,哪怕你成為了神靈…這種無稽的話語,”她咬著牙齒搖搖頭:

  “你根本不可能成功!”

  克羅艾希猛地抬頭!

  “我當然知道我不可能成功!”

  黑沙領的女親衛隊長表情痛苦而扭曲,讓米蘭達心中一顫。

  “無論是這個世界習以為常的觀念,還是北地根深蒂固的傳統,或者我們自己的自覺…”克羅艾希深吸一口氣,眼神堅定:“但凡事,都必須有人先走出第一步。”

  “大公閣下,他是北地唯一一個能拋卻束縛,破開傳統,打破陳規的人,”她回復了淡然的神色,不容置疑地道,“而只有在他把北地,把埃克斯特所篤信的一切統統打碎,把落后的過去寸寸否定的時候,女人們才有希望在廢墟上建立的全新世界里,獲得全新的未來,不作為任何人的附屬而活下去。”

  米蘭達不知如何回答,只是緊皺眉毛不斷搖頭,心中酸楚。

  艾希…

  艾希!

  “世界上的其他人也許依然不會改變,到頭來也不會正眼看一下那些渴望獨立,企望未來的女人,”克羅艾希冷冷地道:“但我至少要讓他們知道,在那個風云動蕩,翻天覆地的年代,在那位震撼世界的大公手下,有著這樣一個女人!”

  “世界會知道:她是個女人,但她同樣可以流血,立功,戰斗,獨力成活,而不需要渾渾噩噩地成為某個男人的妻子,靠著臉蛋和子宮生存,戴著這個世界給予的身份面具茍活!”

  “就像艾麗嘉女王,就像瑤王,”克羅艾希的眼里現出痛楚和猶豫,但隨即化為堅不可摧的寒冰:“只有這樣,經過我,經過我們一次次的努力,一次次的嘗試,一次次的…失敗。”

  “不公才能被彌補,困境才能被打破!”

  下一秒,克羅艾希倏然舉劍!

  米蘭達也下意識地抬起手里的“鷹翔”。

  “鏗鏘!”

  兩柄劍在空中交錯摩擦,但哪一柄劍都沒有稍作抵擋的意思。

  而是雙雙刺入敵人的體內!

  “嗤!”

  鮮血同時從米蘭達和克羅艾希的胸前流出。

  無比了解彼此的兩人,都猜到了對方的意圖,此刻的姿勢幾乎一模一樣。

  她們一手持劍前刺,另一只手握住對方刺來的劍鋒,四目相對,氣氛戚然。

  “所以…”

  “為了這個莫名其妙的理由,你就投向了倫巴,”米蘭達握住舊友的劍鋒,在痛苦與顫抖中睜大眼睛:“背叛了我們全部。”

  她的對面,克羅艾希露出混雜著歉意和釋然的笑容。

  鮮紅的液體,從兩人的身下蔓延開來。

  “不,米拉,它不是莫名其妙,”克羅艾希輕聲開口,臉容微顫,淚水從眼中流出:“它近在咫尺,只是你已經被這個世界…規訓得習以為常。”

  米蘭達恍惚地呼吸著,想起在塔里的一切,眼前的景象模糊一片。

  “大公閣下他,他承載著包括我在內,這么多人的期望和信仰…”

  她的耳中,克羅艾希的聲音越來越遠,越來越小,越來越渺茫:

  “他一定會成功。”

  “他必須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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