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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路途

  泰爾斯淡然地看著貴族們明槍暗箭的爭吵,黯淡地低頭。

  權力,程序,戰爭,兵力,王位。

  他輕輕嘆出一口氣。

  這就是我所要面對的未來嗎?

  他突然覺得,本來那個未知而詭異,提起他無限好奇心的世界,變得有些無聊。

  “西里爾,”一邊的庫倫公爵不滿地瞪了法肯豪茲一眼:“你每次都非要這么直白嗎?”

  星聚廣場上,震天的吼聲遠遠傳來,聲音嘈雜,夾雜憤怒與狂熱,聽不真切。

  而群星之廳里,旁聽的平民和小貴族們,直接爆發了洪水般的抗議!

  “無恥的領主!這是篡位!”

  “但我們需要繼承人!萬一國王在前線出了意外…”

  “叛徒去死!璨星才是我們的王,那是神圣的誓約!”

  “這都是為了星辰!我們必須站在一起,迎擊埃克斯特!”

  公爵們沉默地交換著眼神,伯爵們則竊竊私語。

  “肅靜!肅靜!”基爾伯特竭盡全力地維持著秩序,但收效甚微。

  直到星辰的至高國王,凱瑟爾五世雙目冒出精芒。

  他緊握閃著星光的神秘權杖,從王座上直立而起!

  他用威嚴的嗓音高聲怒喝:

  “繼承人?”

  群星廳霎時安靜下來,所有人都盯著國王的健壯身影。

  “真是好時候啊!偏偏在星辰有難,我們必須合作抗敵的時候!”

  國王雙手搭上權杖,鋒利的目光盯著他身前的廓斯德·南垂斯特。

  只見獨眼龍緩緩地舉手到胸前,在國王面前單膝跪下。

  “原諒我,陛下,但這是次考驗,”廓斯德穩重而認真地道,讓人感覺到他話中的真誠,“我相信,星辰原本衰弱而分散的力量,將在龍與星辰的對峙中,再聚為一。”

  “誰都知道,逼立繼承人的首位建言者,必受眾怒之責。”

  “但我難道是為了自己,為了南垂斯特能登上王位嗎?”

  廓斯德抬起頭,獨眼中目光清澈:

  “陛下,您大可將南垂斯特排除在繼承人選之外。”

  “一切為了星辰——請您立下繼承人,或至少定下選擇繼承人的方法——那樣,星辰必將重回西陸之巔,甚至再現帝國榮光。”

  凱瑟爾緩緩步到他的面前,冷笑道:“廓斯德,有時候我也分不清你的大義凜然,到底是真心還是假意。”

  “但對星辰有利,”獨眼龍公爵沉著地回答:“何論真心假意。”

  “我也想像過這個局面——但卻是在高等會議上,本不必如此難看的,”達斯坦伯爵的聲音傳來,他穩穩地站起,走到廓斯德身后,同樣單膝跪下:“但是陛下您的國是會議,把這場正當的勸諫,變成大庭廣眾下,逼宮也似的沖突。”

  “但我們都有足夠正當的理由,”索雷爾伯爵從后面走來,單膝跪下,嚴肅地道:“為了這個曾經偉大,現在卻千瘡百孔的國家,再度復興。”

  “就靠換個國王?”基爾伯特氣得臉孔變形:“你們戴上王冠,星辰就能變成帝國?”

  “沒有那么簡單,”博茲多夫伯爵也陰沉地走上前,穩穩跪下:“而是把原本高高在上,為所欲為的國王——化成我們的一員,想我們所思,作我們所為。君主與貴族本為一體,因權力的高下而分離…現在,我們重歸一體。”

  “凱文迪爾從終結之戰起便追隨璨星,此言此誓絕不更動,”詹恩深深低頭,哀傷地道:“但我想,維護星辰的安全與前途,也是托蒙德一世陛下的心愿,他會理解的。”

  三色鳶尾花公爵斷然立起,加入跪地的人群。

  法肯豪茲不合時宜的笑聲,再次不合時宜地響起:“意思是要實行選王制?哈,還真是‘讓我們來分擔陛下的重擔’啊!如同埃克斯特一樣?”

  “比埃克斯特更好——我們有千年的帝國底蘊。”南岸領的拉西亞伯爵,臉色復雜地看了詹恩公爵一眼,上前跪下。

  科恩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的父親老卡拉比揚伯爵,也默默地跟著拉西亞伯爵跪下。

  凱瑟爾五世冷冷地俯視這些公爵和伯爵們,一個個單膝跪下。

  “這不是璨星王室的錯,而是那頂王冠的錯,那張王座的錯,那根權杖的錯。”庫倫公爵在此時嘆出一口氣:“既然王脈已經斷絕,為星辰計,陛下選立繼承人,也未嘗是一件壞事。”

  東海領的兩位伯爵,哈維亞和阿蒙德,在庫倫公爵發話之后,也默默上前跪下。

  “明明的可恥的逼宮,”擁王黨人之一,戈德溫伯爵咬牙切齒地道:“你們是怎么做到,還能理直氣壯,大義凜然的?”

  “您還看不出來嗎?”德勒·克洛瑪伯爵沉穩地離座跪下:“這是大勢所趨。”

  復興宮下,人群里嘈雜的聲勢越來越大。

  “咚!”瓦爾一拳捶上石座的扶手,目色生寒:“有時候,我真為你們惡心。”

  他捏緊拳頭,垂首道:“巧得不可思議的戰爭,巧得不可思議的勸諫…還有被犧牲的北境…”

  凱瑟爾五世直直地看向他,眼神獨特而難懂。

  在國王意蘊不明的目光下,只見北境公爵緊緊閉上雙眼,吸入一口氣。

  他眉頭涌動,似乎在劇烈地斗爭著。

  最后他像是下定決心一樣,向凱瑟爾睜開。

  但瓦爾沒有看國王的眼睛,豪氣的北境公爵,此刻落寞而失望地道:

  “但如果這樣能換來北境,換來星辰的穩定安全…”

  “凱,也許你該考慮考慮。”

  他手下的兩位北境伯爵,皆垂首啞然。

  凱瑟爾五世的眼神黯淡下來。

  他轉過身,不再看自己舊時的好友。

  看著瓦爾的猶豫與愧疚,西里爾·法肯豪茲公爵再次尖利地大笑起來。

  “看來,陛下您的選擇,只有直選繼承人,或者立下選王制咯。”

  只有凱瑟爾五世,面無表情地站在群臣之上。

  手中緊握的唯有一把權杖。

  泰爾斯突然覺得,自己的父親如此孤獨。

  如果沒有找到我,那今天的局面會是如何?

  正在觀看這一切的泰爾斯,突然一陣眩暈。

  又來了。

  一道過往的記憶,來到他的眼前:

  吳葺仁坐在一間極小的教室里,跟眼前的一位教授,以及兩位同學報告著:

  Poggi繼承了韋伯的德意志學術傳統,圍繞權力,考察封建國家的形成…

  不!不能是現在!

  泰爾斯狠狠按著自己的兩鬢,壓下那道記憶閃回。

  但當泰爾斯的注意力重新回到群星之廳時,他的耳邊,最終傳來凱瑟爾五世不怒自威的話:

  “看來,我不立下繼承人,是連仗都沒法打了。”

  “好啊。”

  “那我便立下繼承人。”

  詹恩的眉頭微蹙——那種不安定感越來越強。

  凱瑟爾五世看也不看地上的貴族們,緩緩坐下。

  那句泰爾斯一直以來,都在等待的話,終于響起:

  “讓他見見大家吧,基爾伯特。”

  來了。

  泰爾斯的大腦一片空白。

  他強自咽下一口唾沫。

  他看著基爾伯特一揮手。

  暗廂里,眼前一個暗門猛地打開,里面是一道長長的臺階,不知通向何處。

  群星之廳里開始了紛紛的議論。

  公爵和伯爵們都保持著鎮定,但對視之中,都從彼此眼里看見疑惑。

  泰爾斯整了整自己的領結。

  泰爾斯。

  男孩呼喚著自己這個世界的名字。

  是時候了。

  泰爾斯果斷地踏下臺階。

  當成另一場游戲就好。

  一步。

  又一步。

  “恕我不明白您的意思,陛下…”地上的達斯坦伯爵抬起頭,直視凱瑟爾:“您選擇的繼承人不在此廳的貴族之中?”

  至高國王只是冷冷地看著他,一言不發。

  狹窄的通道里,泰爾斯緊緊捂著自己的額頭。

  記憶再次閃回。

  但他依舊咬牙,堅定地向前走著。

  睜眼,是群星之廳。

  閉眼,則是另一個自己,在記憶的碎片里活著。

  封君和封臣間的紐帶,帶著強烈的個人感情與私人色彩…圍繞權力的爭奪,逐漸變質,秩序崩潰,協調不穩,周期發作的混亂暴力…統一的封建制度,最終零散破碎…

  但封建制的興起,依然是我們試圖穩固公共統治的,一次可貴努力…

  Poggi也認為,在這一過程中,權力的正當性,君主的統治界限,國家的責任與傳統,甚至法律的重要性都進入了歷史的視野里,并受到了肯認——這是封建制度留給后續國家最寶貴的遺產…

  但我們仍然要問,Poggi的觀察和分析,究竟遺漏了什么?

  究竟遺漏了什么?

  “陛下,您已經選好繼承人了嗎?”獨眼龍,廓斯德·南垂斯特抬起蘊藏深意的獨眼,環顧一圈:“似乎特巴克家,和西南部的兩大望族都沒來?”

  至高國王依舊沒有理會他。

  泰爾斯來到一個側門前,已經能看到群星之廳外圍的平民們。

  不,不是側門。

  他意識到,眼前的這個門,正通向廳內的中心——二十石座。

  是正門。

  衛兵們表情嚴肅,但還是有些人忍不住看向他,看向他身上的徽章。

  看清的一剎那,不少人呼吸加速,有的人甚至失態地前傾。

  但一位首領模樣的衛兵嚴厲地將他們呵斥回去,然后恭敬地向著泰爾斯行禮,讓出前往廳內的道路。

  然而就在泰爾斯正要準備抬步的時候。

  “去吧。”

  “你會比他更好。”

  泰爾斯猛地抬頭!

  只看見那個衛兵已經轉身離去。

  空留下一個著甲覆盔的背影。

  約德爾。

  泰爾斯捏緊拳頭。

  是你?

  同樣,已經有廳內外圍的平民看到了,在門外的這個小男孩。

  他們開始竊竊私語,相互示意。

  記憶閃回如潮水散去。

  男孩感覺自己的體內,似乎多了一股力量,讓他更加精神。

  泰爾斯深呼吸三口。

  不過是又一次游戲。

  不過是又一次,論文答辯。

  泰爾斯清除掉一切情緒,一切表情,踏上星藍紋路的地毯。

  開始他的路途。

  他向前,踏過最外圍的普通平民。

  一個打扮有些土氣的郊外鄉紳,捅了捅身邊的一個在城鄉之間跑腿的朋友。

  “那是誰?”

  “小孩子也能進來?”

  “也許是個貴族?”

  “這么小?”

  “欸,你看到了嗎?那個小孩,穿得真漂亮。”

  “快趕上男爵家的小姐了。”

  泰爾斯目不斜視。

  他向前,踏過由商人、工匠、農民、行首們組成的臺階席。

  一個肥胖的馬車商人有些驚訝。

  他拉了拉兩位同業的胳膊。

  “看那個孩子!”

  “是遲到的貴族嗎?”

  “這裝束,可不是小貴族那么簡單!”

  “你認識他身上那個徽記嗎?”

  “有點眼熟,以前拉過一隊客人,他們拿著的卷軸有那個標記。”

  “怎么這個時候進來?”

  泰爾斯腳步不停。

  他向前,踏過榮譽役兵與政務官僚組成的座席。

  近郊一個小村子的審判官看到了他。

  他皺起眉頭,低頭在另一個市政廳的簽核官耳邊低語。

  “看看那個族徽。”

  “那是…我的天啊!”

  “怎么可能?”

  “我也覺得不可能,你不會認錯吧?”

  “我處理過上百封國王的手令!怎么可能認錯!”

  泰爾斯毫不理會。

  他向前,踏過勛爵、男爵等低階貴族們的無靠石座。

  一個抽著煙斗的男爵眼中精光一閃,差點咬住嘴里的煙斗。

  他俯身前傾,拍拍好友的肩膀。

  “難道那是…九芒星?”

  “什么?這…”

  “你想的和我一樣嗎?”

  “差不多。”

  “那現在…”

  “是啊,不愧是鐵腕之王。”

  泰爾斯不管不顧。

  他向前,踏過子爵、伯爵等中等貴族的石座。

  一位榮譽伯爵難以置信地張開嘴。

  他不用通知其他人,許多貴族已經看到了泰爾斯。

  “那是…”

  “國王在上…這,要怎么收場?”

  “不對,這么多年來一點消息也沒有…”

  “難道是流落在外的私生子…”

  “那領主們…”

  “唉,這潭水太深了…”

  “等著看好戲吧。”

  人群的議論聲、嘈雜聲、吵鬧聲越來越大,最后演變成騷動和轟然。

  人們紛紛站起身來,前傾著身體,爭相看向那個神秘的,身帶金銀九芒星的男孩。

  最中心的石座里,科恩奇怪地轉頭,看向騷動的源頭。

  一個身著貴族服飾,別著九芒星別針的男孩,臉色嚴肅地走上前來。

  科恩看著那個九芒星,愣在原地。

  那個男孩…身上為什么會有,璨…璨星的族徽?

  泰爾斯面不改色地踏上十三石座。

  基爾伯特向他眨了眨眼。

  坐著的三位公爵看清了眼前一步步走來的男孩。

  他們再也不能保持淡定。

  瓦爾震驚地看著走來的男孩,拳頭緊握。

  “這…你在開玩笑嗎?”

  庫倫緊皺眉頭,肥胖的身體前傾。

  “那個男孩…身上的徽記…”

  西里爾則磨著可怖的牙齒,眉間抽動,咬出幾個單詞。

  “啊啊…這還真是…出乎預料。”

  至高國王輕輕抬頭,眼神中寒光與笑意并存。

  只聽他輕笑道:

  “各位,來見見泰爾斯。”

  單膝跪地的領主們紛紛回頭。

  看清男孩面貌的一剎那,南岸守護公爵,詹恩·凱文迪爾的瞳孔即刻伸縮起來。

  凱瑟爾重新開始摩挲他的權杖,再一次道出滿具威信與厚重的話:

  “他是我的兒子。”

  “璨星王室唯一的血裔。”

  泰爾斯右手前擺,左手背后,向著國王深鞠一躬。

  他轉向滿地的領主們。

  “日安,各位大人。”

  泰爾斯聽見自己這么說道。

  那是泰爾斯第一次,對著星辰里手握重兵,宰制王國的尊貴領主們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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