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完全入夜,四周一片漆黑。
沒有月亮,群星寂寥地閃耀。
這時候,人們通常已經吃完了晚飯,要么圍坐在客廳里看無聊的綜藝節目和肥皂劇,要么各自躺著刷手機。
弗拉基米爾站在高處,遙遙眺望不遠處的那座村子。
村子邊緣的一盞路燈最先熄滅了。
是偶發的故障嗎?
在這個時代,即使是這種名不見經傳的小村子,也很少會發生停電事件,除非是盛夏用電高峰期,但現在只是剛剛進入五月,根本還用不著開空調什么的。
再說,這些路燈都是靠太陽能電池板供電的,即使村子的主電路停電,這些路燈也不應該受影響。
緊接著,又是一盞。
就像是有人按動了什么開關,路燈以及房屋的燈光一盞接一盞地開始熄滅,黑暗從邊緣開始,逐漸吞噬整個村子。
好在這個時代人人都有手機,即使停電了也不至于陷入徹底的黑暗。
人們拿著手機在黑暗中晃來晃去,對無緣無故的停電發泄滿腹的牢騷。
孩子們倒是快活,因為停電就不用寫作業了,不過看到母親點燃了蠟燭,他們喜上眉梢的表情頓時拉長成苦瓜臉。
弗拉基米爾淡定地看著這一切,看著黑暗像多米諾骨牌般向整個村子蔓延。
“挑鐵路,拔電桿,海中去翻火輪船!大美國,心膽寒,英法俄德哭連連…”
它嘴里哼著不知何年何月的順口溜,對流浪貓們的執行力深感滿意。
電力,是現代社會的基礎。
沒有電,人類社會就會不堪一擊。
停一天的電,沒什么關系,甚至有人還會很高興;
停三天的電,人們滿腹怨氣,但仍能勉強忍耐;
停一周的電…
停一月的電…
借著黑暗的掩護,大批流浪貓功成身退,開始陸續撤離村子。
農村有一些家庭為了應付農忙時節的電力短缺而自備了發電機,不一會兒,有些地方響起發電機的轟鳴,重新迎來了光明,但這些許的光明相對于廣大的黑暗來說根本不值一提。
人們陸續走出家門,手電光和手機光四處亂晃,招呼懂電工的村民去檢修線路、繼電器和變壓器,他們會在那些地方發現一些哭笑不得的小故障,比如某些關鍵設備被滋了一泡又臊又臭的貓尿,或者一只死老鼠造成了短路。
他們很快會修復這些故障,讓村子重新籠罩在光明中。
但是,這只是弗拉基米爾的一個實驗,借短暫的停電來觀察人類的反應——不出所料,人類在黑暗中是那么脆弱和孤立無援。
至于打擊流浪狗和惡犬,只是這個實驗的先決條件而已,就像在實驗之前排除干擾項。
流浪貓們重新聚集在高地上,它們中的一些受了不同程度的傷,需要借助同伴的攙扶才能行動和站立,但它們的神情非常振奮,因為它們剛剛打了一個大勝仗,把向來欺負和殘害它們的惡犬狠狠教訓了一頓,保證它們以后見到流浪貓就會夾緊尾巴瑟瑟發抖。
“同志喵,大家辛苦了!今天就先解散吧,回去之后好好休息,好好養傷,更大的挑戰還在前面等著我們!請記住,我們一定會取得最終的勝利,因為死亡不屬于喵喵主義者!”弗拉基米爾握緊一只前爪高呼道。
群貓們激動地連聲歡呼,許久之后才慢慢平靜下來,陸續在各支部長的帶領下返回各自的駐地。
沒過多久,喧鬧一時的高地重新了恢復了往日的平靜。
弗拉基米爾謝絕了警衛喵們送它回去的提議,因為它其實不需要它們的保護,而且…它還有事沒有解決完。
又過了一會兒,高地上只剩下弗拉基米爾自己…似乎是這樣。
它沒有走,依然凝視著不遠處的村子,村子的供電已經修復了大半,除了路燈因為太高暫時沒人爬上去修以外,家家戶戶重見光明。
人們并沒有因為突如其來的詭異停電事件而心生警惕,繼續葛優癱在床上或者沙發上,看電視,玩手機。
“別藏了,出來吧。”弗拉基米爾頭也不回地說道。
高地上靜悄悄的,只有輕風吹拂草叢與蟲鳴的聲音。
它是在跟自己說話,還是在對空氣說話?
“喵嗚星海果然沒有看錯,弗拉基米爾很擅長玩捉迷藏!”
尺許高的雜草里慢慢走出一只黑白小貓。
弗拉基米爾緩緩轉過身,盯著星海說道:“你是來阻止我的么?”
它的眼睛里燃燒著碧綠中混雜著金色的火焰,狂熱的信仰之力正在于它體內凝聚。
由于流浪貓們對它的崇拜,它覺得自己的力量更加強大,幾乎已經快突破極限!
“我們的事業是正義的!正義的事業是誰也無法阻擋的!”它堅定地說道。
與它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截然相反,星海卻很隨意地蹲坐在地上,抬起一只前爪驅趕掉落在鼻尖上的蚊子。
“喵嗚星海是來捉迷藏的”星海搖搖頭,否定它的猜測,“但是這里蚊子好多,好像不適合捉迷藏,還是回家吧”
弗拉基米爾有些疑惑,星海的樣子確實不像是來阻止它的,但也肯定不是特意來玩捉迷藏的。
它不知道星海是什么時候來的,但是它察覺到自己在被什么東西觀察著,就像它在廣場上悄悄觀察張子安一樣,當時從他言行舉止的細節上,它判斷他不止一個人,身邊還有某些看不見的東西在跟著他。
它對自己的觀察力有自信,否則單憑一張用貓爪畫出來的潦草地圖,是無法運籌于帷幄之中,決勝于千里之外的。
如果星海是來阻止它的,那這必定會是一場勝負難料的戰斗,所以它匆匆結束了對流浪貓們的勉勵,讓它們先離開這里,以免被波及。
盡管對方貌似非常強大,但它對自己有信心,因為死亡不屬于喵喵主義者!
它已經對人類徹底失望了,因為大家都是沉默的大多數。
星海卻毫無防備地半轉過身,向高地的坡下走了幾步,又回頭說道:“喵嗚弗拉基米爾,你不回家嗎?”
“回家?”弗拉基米爾一怔,馬上說道:“正義的事業,需要四海為家!”
星海抬頭凝望著星空,“喵嗚星海也喜歡自由、無拘無束,但是,跑累了之后,有個能回去的地方,還是挺好的”
弗拉基米爾:“…”
星海的目光下移,落在它的臉上,“喵嗚再等幾天吧,也許幾天之后你就會改變主意了。”
弗拉基米爾不以為然,它不認為自己會改變,也不認為人類會改變。
“另外,弗拉基米爾,你沒有看到嗎?你和你的流浪貓很快就要面臨更大的挑戰,而且并不是來自于人類的挑戰。”星海的目光越過弗拉基米爾,盯著它身后很遠的某個地方,銀灰色的眼眸倒映著無數星光。
“什么?”
弗拉基米爾聞言一驚,馬上扭頭順著星海的目光望過去。
那是狗市更南邊的地方,已經出了濱海市的范圍,是與鄰市交界地帶一片占地很廣的荒野。
太遠了,黑燈瞎火的,弗拉基米爾什么也沒有看到。
“你在說什么…”
它回過頭,想問星海是不是在開玩笑。
星海已經從剛才的位置上消失了,似乎根本沒有出現過。
高地上空蕩蕩的,只有風吹過灌木與荒草的窸窸窣窣的聲音,這次真的只剩下弗拉基米爾自己了。
它在原地猶豫了一會兒,又看了一眼遙遠的荒地。
“喵了個咪的!莫名其妙地說些什么鬼話…算了,今天就先回去吧…”
它本來今天沒打算回去的,一想到要跑好遠好遠的路,不禁有些泄氣,看來安逸的生活已經令它懈怠了。
另外,跑回去之后,不知道寵物店二樓的窗戶是否還給它留了條縫?
“沒關系!苦不苦,想想當年兩萬五!”
它自言自語地給自己打氣。
弗拉基米爾嘴里咕噥著一些很多年前的順口溜,沿著原路跑下高地。
它是第一次來狗市,對這里的地形不熟悉,想回去的話也只能走原路,先回狗市,再從狗市找路回寵物店。
它輕快地邁動四肢奔跑,恰好是順風,跑起來還好。
“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云!”
盡管如此…
“他喵的,果然好累!”
弗拉基米爾今天跑的路程其實并不太遠,但是在高地上運籌帷幄大腦消耗了太多的精力,跑起來有些輕飄飄踩不到實地的感覺,很想找地方休息。
前方出現黑乎乎的一大團陰影,各種寵物的味道混雜在一起隱隱飄來。
狗市在望,它決定還是再堅持一下。
重新回到狗市,這里已結束一天的交易,曲終人散,只剩一地雞毛、貓毛和狗毛。
不時有裝著鐵籠子的車輛拉著賣剩下的寵物駛離。
弗拉基米爾一邊避讓車輛,一邊在狗市里徘徊,它也不知道自己在尋找什么,也許能找到一輛順風車?
弗拉基米爾突然看到一輛眼熟的車,這樣的豪車在狗市里并不多見,在濱海市也并不多見,因為是一輛掛著外地牌照的奔馳G越野車。
車里亮著微弱的光芒,從外面隔著車窗,隱約能看到一個男人趴在方向盤上百無聊賴地玩手機。
突然跳到引擎蓋上的弗拉基米爾把他嚇了一跳,看清是它之后,就把車門給它打開。
弗拉基米爾跳進車里,“你怎么還沒走?其他人呢?”
“他們叫出租車回去了——黑子急著要去給他的狗打疫苗,生怕剛買的狗生病;小雪她媽給她來了好幾通電話,似乎很生氣,把她罵得狗血淋頭,她也急著要回家,我就讓他們先走了…再說,我還沒過夠車癮呢!白天路上人多車多,開起來實在憋屈!現在終于可以飚車了!我可是傳說中的濱海市車神!”
張子安解釋了其他人的去向,收起手機,啟動了發動機,向寵物店的方向駛去。
越野車平穩而快速地行駛,道路兩旁的景物眨眼即逝。
“星海呢?”弗拉基米爾看了看車里,沒有看到星海,它甚至翻過車座跑到最后一排和后備箱里確認了一下。
“星海?”
張子安聽得一愣,“弗拉基米爾你是不是睡糊涂了?星海沒跟著咱們來啊!”
“哦…”
說實話,弗拉基米爾對這個回答并不意外。
星海沒有跟來,起碼沒有蹲在車頂上或者藏在后備箱里偷偷跟來。
但是它也不認為自己在做夢,剛才高地上的記憶十分清晰,一草一木都印在它的腦海里,連風的味道都記得,不可能是做夢。
在寵物店的時候,它就注意到星海總是神出鬼沒,不過只要它倍加留神,還是能看到一些蛛絲馬跡。
所以,在高地上,星海是故意用話分散它的注意力,然后借此機會溜走嗎?
弗拉基米爾不知道,但它毫無懼色。
貓神雕像也好,人類也好,未知的挑戰也好,敢于戰天斗地的喵喵主義者是無所畏懼的!
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一些吧!
“敵軍圍困萬千重,我自巋然不動!早已森嚴壁壘,更加眾志成城!”它信心滿滿地呢喃道。
“什么?”張子安沒聽清楚,“你在說什么?”
“沒什么。”弗拉基米爾淡然笑了笑,“對了,你不想問我剛才跑去干什么了?”
張子安快速瞟了它一眼,“你想說嗎?”
“暫時不想。”弗拉基米爾干脆地回答。
“那我就不問,你想說的時候再說吧。”張子安目不轉睛地盯著前方的路況。
這個人果然挺有趣。
弗拉基米爾似笑非笑地看了看他。
跟這個人在一起很輕松,不用被逼著說一些它不想說的事,做一些它不想做的事,可以保留自己的秘密。
這種寬容并不是誰都能做到的。
它側頭盯著車窗外,再次哼唱起從老茶的電視里學到的歌曲。
“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把前浪拍死在沙灘上…”
張子安聽了,心里一慌,差點把車開進溝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