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娜在回程時主動要求進入游戲里睡覺,既然它知道了航班并不會飛過埃及上空,也就懶得浪費時間了,飛機的座椅并不舒服,起飛降落時更是令它有些膽戰心驚。
張子安樂得同意,正好可以省掉一張機票,只要買一張理查德的座位就行了。
來美國的時候,理查德的座位是靠近過道,回去的時候它學聰明了,要求坐到靠窗的位置,張子安則坐在它旁邊。
一上飛機,他就驚喜地發現這趟航班的空姐質量不錯,又高挑又年輕,長相也能容忍,不知道是不是美聯航的感恩節大酬賓…因此,自打坐上飛機,他的眼睛就一直沒舍得離開幾位空姐。
理查德跳到自己的座位上,隔著舷窗眺望著煙雨朦朧中的洛杉磯國際機場。
一架架銀灰色的巨鳥停靠在跑道上,不時有飛機起飛或者降落,機場穿梭巴士搭載著旅客們往來于各個航廈之間。即使是雨天,這座美國第三大機場仍然是一片忙碌的景象。
周圍的乘客用各種語言談論著雨天會不會影響到本次航班的正常起飛,不過目前為止,沒有收到機長發出的延誤起飛廣播。
理查德覺得有些無聊,張子安在這次美國之行期間口語進步很大,普通的會話不需要借助它也能正常交流,而且他現在根本沒有說話,眼睛比機場穿梭巴士還要忙…
早知道如此,它也干脆要求回到游戲里睡一覺多好,等到家之后,它就可以趁著張子安補覺的時候大吵大鬧了。
她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安靜地等待飛機的起飛。她的右手邊是一個粗魯的中年男人,目光精明而尖刻,不時以挑剔的目光打量她一眼,像是在打量什么待價而沽的貨物一樣——這種目光總令她想起前夫,而且她很確定在飛機起飛后的某個時刻,他一定會找機會向她搭訕。
于是,她從行李箱里取出筆記本電腦,打開后放在膝蓋上,啟動文檔,裝成很忙碌的樣子。她還沒有計劃開始下一段戀情,至少現在沒有。
文檔里是一份大體完成的演講稿,只需要進行幾個小細節方面的修葺就可以了。
近些年來,她已經習慣于寫這種演講稿,甚至比寫她的學術報告還要頻繁,為了Alex基金會籌款而四處奔走。對于她的演講內容,有人可以理解,有人不能,指責她太過激進的聲音也時有耳聞。時至今日,仍然有人認為Alex只不過是另一個笑話,是那匹名為“聰明的漢斯”的馬的翻版,依靠別人無意中的暗示來回答問題,還有人說她對動物大腦的見解是空中樓閣,沒有任何證據可以支撐。
是的,沒有任何證據可以支撐,因為唯一的那個“證據”已經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
她的研究所里還有另外幾只非洲灰鸚鵡,都很出色,然而沒有一只如Alex那般出色。它是個天才——在它離去之后,她愈發確認這一點。
隨著Alex的事跡令她聲名鵲起,實驗室的資金也逐漸寬松起來,不必像多年前那樣,讓Alex與另外兩只鸚鵡還有一個大活人一同擠在不到6平米的狹小房間內。這些都是Alex的遺產,可惜它已經無緣享用。
她稍微側過頭,目光盯著舷窗反光中自己的臉。她穿著一身灰黑色的西服,里面是高領毛衣,今天的洛杉磯有些冷,而她又有些老,臉上的皺紋比十年前多了許多,皮膚也無力地松垮下來。
距離Alex去世已經十年,而她仍然放不下它。
為什么是灰鸚鵡?
很多人問過她這個問題,以至于她不得不把對這句話的解答經常放在演講稿的第一段。
非洲灰鸚鵡是最受人類歡迎的寵物之一,早在4000多年前的古埃及壁畫里就出現了作為寵物的鸚鵡,它們最容易學會、也最容易清晰地表達出人類的語言。
她盯著煙雨朦朧中的洛杉磯國際機場,不禁回想起與Alex初次相遇的時候,就是在芝加哥奧黑爾國際機場附近的一家寵物店,當時它才1歲大,與另外八只鳥一起蹲在籠子里等待被人收養,而她選中了它,九分之一的機率。
不遠處的跑道上停著一架巨大的波音787客機,這樣的龐然大物一般都是飛的國際航線,她不禁猜測起這架飛機會飛向哪里?俄國?中國?澳大利亞?還是其他什么遙遠的國度?機場客梯車已經撤離,機艙門關閉,787正在聽從控制塔臺的指示,隨時準備起飛以空出跑道。
機艙內響起了機長的廣播:
“飛機很快就要起飛了,現在客艙乘務員進行安全檢查。請您坐好,系好安全帶,收起座椅靠背和小桌板。請確認您的隨身物品已經正確放置于頭頂上方的行李架和座椅下方。本次航班全程禁煙,飛行途中請不要吸煙。”
她抿嘴一笑,把筆記本電腦的蓋子合上,抱在懷里,看來自己這架飛機要先行一步了。
不一會兒,飛機輕輕一顫,徐徐滑行,逐漸加速,從后方超越那架停在跑道上的787。
兩機擦肩而過的剎那,她的眼睛似乎在那架787的某一個客艙窗口捕捉到一抹熟悉的灰色。她輕輕咦了一聲,迅速側轉身體,試圖讓那抹灰色在視野里多停留一兩秒。
由于煙雨朦朧,而且距3131xs離較遠,她看不太真切,不過很確定那是一只非洲灰鸚鵡,畢竟她對它們的體型實在太熟悉了。
一只跟隨主人乘坐客艙的灰鸚鵡!
如果沒猜錯,它的主人大概也是她的科學家同行,像她在多年前一樣不惜多費周折申請了科研證明,讓它可以與自己隨行,不必被關在籠子里——她很替它慶幸,這說明主人很愛它,很在意它的感受。
有那么一瞬間,她不由地猜想那會不會是Alex,不過隨即自嘲地笑了笑,搖搖頭,把這個瘋狂的念頭從腦海里驅散。她一定是太懷念Alex了,才會產生這樣不切實際的想法。
自從2007年9月6號Alex去世,已經十年了…
飛機又是輕輕一顫,機頭上仰,輕盈地離開跑道,投入天空的懷抱。
地面上的那架787變得越來越小,似乎也開始在跑道上滑行,即將起飛了。
她把身體轉正,釋然地靠在座椅背上。
十年了,也該放下了。
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演講,因為她要退休了。她不再擔心Alex的遺產無人繼承,像剛才那架787里的科學家同行,不是就帶著一只科研用的灰鸚鵡么?它一定非常出色,可能會像Alex一樣出色,否則不會那么容易得到在客艙內隨行的科研證明。它的主人也一定干得很出色,比她還要出色,因為她從未帶著Alex出過國。
有其他人和鸚鵡在她與Alex攜手開辟的道路上繼續前行,她感到無比欣慰。
她期待著,期待著將來某一天,能在電視上看到那只灰鸚鵡的身影,看到全世界為它驚呼的新聞。她衷心期望它能保持健康,能夠比Alex走得更遠。
機艙廣播再次響起:
“女士們先生們,我們已經離開洛杉磯前往芝加哥。在這段旅途中,我們為您準備了午餐。供餐時我們將廣播通知您。”
她已經決定了,等離開芝加哥機場后,去幾十年前那家寵物店的原址走走,看看那家寵物店還在不在,如果在的話,她準備從店里再選一只鸚鵡,灰的。這次不是為了科研,只是為了陪伴自己度過退休后的余生。
滿懷憧憬,她嘴角露出了微笑。
空姐們也坐到乘務員專屬座位上,張子安的視線被擋,這才戀戀不舍地收回目光。
他側頭望了一眼理查德,提醒道:“飛機要起飛了——這段英文我沒聽錯吧?你趕緊坐好!我說,你一到美國就得了頸椎病還是怎么了?閑得沒事又望天做什么?天上有啥?灰機?”
理查德快速眨眨眼睛,平靜地說道:“沒什么,本大爺的眼睛又進沙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