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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0【策問】

  常凱申穿著一身中山服,挺直腰板坐在沙發上。這是他一貫保持的對外形象,除非在親人或心腹面前,常凱申永遠都站得直、坐得正。剛開始有可能是裝的,不過裝了幾十年也就成為習慣。

  周赫煊就顯得吊兒郎當了,他斜倚在沙發上,翹著二郎腿問:“委員長怎么有空到我這里來?”

  常凱申也不在意周赫煊的態度,端起茶碗道:“我聽賤內說,周先生對法家思想頗有研究,所以來請教一二。”

  周赫煊笑問:“委員長一向推崇心學,怎么也對法家感興趣了?”

  常凱申一輩子最推崇的就是王陽明,在幾個月前,他還把陽明心學定為中國的立國精神,公開演講道:“要知道日本所以致強的原因,不是得力于歐美的科學,而是得力于中國的哲學。他們日本自立國以來,舉國上下,普遍學我們中國的是什么?就是中國的儒道,而儒道中最得力的,就是中國王陽明知行合一‘致良知’的哲學。他們竊取‘致良知’哲學的唾余,便改造了衰弱萎靡的日本…”

  常凱申晚年困居臺灣,除了寫日記強國以外,也耗費很多精力來研究儒學,還寫了本書叫《科學的學庸》。可惜蔣先生學問有限,各種尋章摘句、牽引附會,根本沒有自己的獨特見解,而是挪置引用儒家傳統學說,把修身治國之道概括為八項條目,即: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面對周赫煊的疑問,常凱申笑著解釋說:“陽明心學自然是立國之基、做人之本,但君子博采眾長,多了解一下其他學說亦非壞事。我對法家的法術勢三位一體比較感興趣,周先生可以詳細說明嗎?”

  周赫煊有大把時間跟常凱申瞎扯淡,他笑道:“‘勢’是‘法’和‘術’的根基,君主有了權勢,才能制定規則和玩弄權術。比如明末的崇禎皇帝,他在位的后期其實已經失了‘勢’。皇帝失勢,則大臣和武將都陽奉陰違,大明的國法被肆意破壞,再高超的權術也無法施展。”

  常凱申點頭道:“請繼續。”

  周赫煊笑道:“再來說‘法’,‘法’是‘術’和‘勢’的維系者。所謂無規矩不成方圓,有了規矩,臣子和百姓才能各行其道,就像火車行駛在鐵軌上。一個君主再有權勢,如果任意破壞規則,那必然引起群臣反彈。史書上講的所謂無道昏君,正是特指那些不守‘法’的帝王。儒家所說的倫理綱常,其實也是一種‘法’,共同約束皇帝和臣子。”

  “無道即無法,這個說法很有道理。”常凱申點頭道。

  周赫煊又說:“最下的就是‘術’,‘術’是‘法’和‘勢’的執行者。它可以是帝王權謀之術,也可以是國家的施政方針。比如教育部剛剛頒布的那個《短期小學辦法》,就是‘術’的一種。現在中國的情況很難實現全民義務教育,又有無數的大齡失學兒童存在,因此在推行義務教育的時候就要講究策略,短期小學教育是個很好的辦法。”

  常凱申思考了片刻,問道:“那你說說,我現在的法、術、勢如何?”

  這個才是重點啊!

  周赫煊笑道:“我不敢說,說出來你要生氣。”

  “今天只是學術討論,不摻雜個人情緒,周先生但說無妨。”常凱申道。

  周赫煊語不驚人死不休的直接來一句:“委員長,你正在失‘勢’。”

  常凱申臉色有些難看,忍著怒火道:“怎么講?”

  周赫煊沒有理會常凱申的臉色,說道:“‘勢’無常形,它是多方面的結合體。不管是東方還是西方,都非常看重‘道統’,‘道統’代表著民心。說穿了,就是官員百姓對統治者的認可,只有被大多數人由衷認可,領導者才有最穩定的權威,正所謂‘得民心者得天下’。曹操為什么要挾天子以令諸侯?因為漢室道統未失,漢獻帝的權威仍在,曹操需要借皇帝的‘勢’,才能施展自己的‘術’,推行自己的‘法’。”

  常凱申問:“既然漢獻帝還有‘勢’,那他為什么又被曹操控制?”

  周赫煊笑道:“‘勢’是很多方面的集合,漢獻帝只保留了道統,但他失去了軍‘勢’。特別是在亂世,軍‘勢’往往比道統更加重要,并能夠轉化為道統。比如委員長你北伐成功,軍‘勢’就成功轉化為道統,所以現在大部分中國人都認可你的領袖地位。”

  這話說得常凱申很高興,他問道:“那你為什么說我正在失‘勢’呢?”

  周赫煊回答說:“因為委員長的‘法’和‘術’運用不當。”

  “怎么講?”常凱申問道。

  周赫煊說:“首先,你在不停地破壞‘法’。這個‘法’不僅僅是法律,更是指規則。自辛亥革命成功以來,共和理念深入人心,共和與民主就是最高‘法’。袁世凱破壞了共和之‘法’,所以他眾叛親離,而委員長最年來的行為也在破壞‘法’。共和之‘法’漸漸被破壞,你的道統之‘勢’就越來越不問,因此才有半年前的民意沸騰。”

  “原來你也在勸我施行民主憲政。”常凱申冷笑。

  周赫煊道:“只是學術討論而已,既然委員長讓我說,那我就該把道理說得明白些。講完‘法’,再來談談‘術’。委員長你的‘攘外必先安內’就是‘術’,通過‘術’的運用,把共和之‘法’轉移為破賊之‘法’,并依靠軍‘勢’來增加自己的權‘勢’。”

  常凱申笑了笑,不置可否。

  周赫煊批評道:“但你這個‘術’用錯了,權術之運用講求順‘勢’而為。這里的‘勢’專指民心,現在的民心在抗日和民主上邊,你‘剿匪’剿得再成功,也只不過壯大軍‘勢’而已,人們該反對你還是要繼續反對你。”

  常凱申生氣地說:“搞民主也要有先決條件,現在軍閥遍地、派系繁雜,我搞民主等于自取滅亡。至于抗日,你以為我不想抗日嗎?中日兩國差距甚大,拿什么去打?”

  周赫煊微笑道:“只說法家的理論,恐怕很難說得清楚,委員長可曾了解道家的黃老之學?”

  “就是那個無為而治的黃老?”常凱申氣得笑了,“以現在中國之混亂局面,誰敢無為?”

  周赫煊搖頭道:“黃老之學可不僅僅是無為,而是無不為,它比法家還更具有‘攻擊性’。法家只有法、術、勢,而黃老之學更進一步,提倡的是法、術、勢、利、力,不但包含法家的所有思想,而且還對法家思想進行了補充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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