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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8【愛國詩人】

  徐志摩結婚的第五天,周赫煊首次參加了新月社的聚會,地點就在徐志摩家的客廳里。

  或許這里經常有聚會吧,客廳面積極大,里頭甚至還擺放了一排書架。書架旁邊的墻面上,掛著陸小曼的各種照片,有戲裝、新娘裝、西洋裝,照片都拍得很漂亮,看樣子陸小曼是個非常自戀的女人。

  周赫煊突然想到冰心那篇《我們太太的客廳》,有人說文章是諷刺林徽因,還把徐志摩、梁思成、金岳霖等人對號入座。但那篇文章里的描述,居然與陸小曼家的客廳有三分相似。

  看來,冰心并非專黑林徽因,把陸小曼也捎帶進去了。她似乎在說,我不是針對誰,在場諸位都…咳咳,其實冰心是截取那些喜歡開沙龍的名媛特征,糅合在一起寫出文章,諷刺30年代中國的少奶奶們不知亡國恨。

  今天陳西瀅、凌淑華夫婦也來了,凌淑華應該也是冰心諷刺的對象,那篇文章里還有她一絲影子。這兩位崇尚理性主義,凡事都講求理性,想法是好的,可理性在民國屬于空中樓閣。

  若都講理性,誰來投身革命?誰來抗日救國?

  “三一八”慘案發生后,陳西瀅就明確表示游行學生太不理性,不該做那種過激行為。他還寫文章說,楊德群學習勤奮,平時不熱衷于參加各種運動。三一八那天楊德群也不想去,返回途中又被人強拉去的。

  楊德群因為游行慘遭屠殺,她當時可是大家贊譽和追悼的對象。陳西瀅跑出來說這種話,不被群起而攻才怪,魯迅更是把此人罵得狗血淋頭。

  可陳西瀅不認為自己錯了,他認為自己是理性的,是正確的。個人思想追求如此,你不能說他對,但也不能說他絕對錯。

  陳西瀅理性,在座的另一位剛好相反,那就是“清華四子”之一的朱湘。

  朱湘就是個徹頭徹尾的憤青,而且做事極不理性。

  朱湘三歲喪母,七歲喪父,從小被稱作“五傻子”,這養成了他自尊而又敏感的性格。

  他在清華讀書時,因為反對早點名被開除,有人幫忙說情,學校也同意留他,朱湘卻飄然而去。

  在自己的婚禮上,朱湘不肯跪拜大哥(哥哥把他養大的)而被斥罵,他憤而攜妻遠走。后來在美國留學時,因為發現勞倫斯大學課本有辱華文字,朱湘決定退學。轉到芝加哥大學后,他又因為老師歧視中國人再次轉學,最后學位都沒拿到就提前回國。

  回國擔任安徽大學英文系主任,朱湘又因對校長不滿而辭職。最終生計無著,夫妻不和,遂在求職的途中投水自殺。

  朱湘這一生,就是個徹頭徹尾的悲劇,皆因性格使然。

  此時的朱湘已經從清華退學了,滯留在北平辦刊物,但情況很糟糕,只發行兩期便停刊。

  客廳眾人當中,朱湘穿得最寒酸,一件襯衣已經洗出了毛邊。他沒錢買衣服,甚至沒錢吃飯,但身上卻極有活力,此刻正捧著新一期的《詩鐫》朗誦: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

  看吧,在那鍍金的天空中,

  飄滿了死者彎曲的倒影。

  新的轉機和閃閃星斗,

  正在綴滿沒有遮攔的天空。

  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

  那是未來人們凝視的眼睛。”

  這首詩很長,朱湘朗誦起來熱情澎湃,抑揚頓挫,其中蘊含的激情把周赫煊聽得汗毛直立。

  那些嘲笑現代詩沒水準的朋友,你們是沒有遇到好的朗誦者。特別是郭沫若的《天狗》等作品,全無韻律和格式可言,但遇到優秀的朗誦者,能把你心臟都聽炸了。

  “啪啪啪啪!”

  朱湘朗誦完畢,眾人齊聲鼓掌。

  徐志摩起身說:“赫煊的這首《回答》,在《詩鐫》發表后引起很大反響。咱們今天聚會的主題,就是來討論這首詩。”

  周赫煊苦笑,《回答》確實引起了很大反響,甚至被一些進步刊物過度解讀。

  他們認為開頭四句,是在祭奠已經犧牲的革命者。“冰川紀過去了,為什么到處是冰凌?好望角發現了,為什么死海里千帆相竟?”這幾句當中,“冰川紀”代表清朝,“好望角”代表中華民國,連起來就是推翻了滿清社會仍舊黑暗,“死海里千帆相竟”暗諷軍閥混戰不休。

  還有“我不相信夢是假的,我不相信死無報應”,則被認為在支持革命,詛咒軍閥死后下地獄。“如果陸地注定要上升,就讓人類重新選擇生存的封頂”,是歌頌人民有自己選擇政府的權利。至于“新的轉機和閃閃星斗”、“那是未來人們凝視的眼睛”,則被視作周赫煊堅信革命必將成功。

  這首詩已經傳出去了,在后世他的網絡百科資料中,肯定少不了一個“愛國詩人”的評價。

  周赫煊看到那些解讀文章時,臉都特么綠了。他之所以還逗留在北平,就是想親自去拜見張作霖,免得哪天被反動軍閥當成革命宣傳者給咔嚓掉。

  梁實秋首先評論說:“赫煊的這首《回答》,跟一多去年那首《死水》,在風格上有異曲同工之妙。都是運用比喻、夸張、象征等等手法,來表現詩歌的主題。”

  饒孟侃道:“還是有些不一樣的,一多的《死水》偏向直白,而《回答》里的意象更加朦朧。”

  周赫煊心想,能不朦朧嗎?這首詩就是后來朦朧詩派的代表作之一。

  朱湘說:“我最喜歡第五節和第六節:我不相信天是藍的,我不相信雷的回聲,我不相信夢是假的,我不相信死無報應!如果海水注定要決堤,就讓所有的苦水都注入我心中。如果陸地注定要上升,就讓人類重新選擇生存的封頂。這幾句直抒胸臆,讀起來痛快,朗誦時有酣暢淋漓之感。”

  “我新月派又添一員干將啊,”徐志摩高興道,“等一多先生回來,你們定要好好聊聊。上次他寫信說,非常喜歡你的寫詩風格。”

  周赫煊笑道:“我也希望能認識聞先生。”

  徐志摩說:“這首詩除了開頭兩句蘊含哲理,我最喜歡的就是冰川紀和好望角的意象。這是新詩創作的一種嘗試,也是對詩人的保護,遇到軍閥也可以辯解自己的詩歌含義。”

  辯解個屁,軍閥要是講理,那還叫軍閥嗎?周赫煊對此哭笑不得。

  一直聊了大半天,眾人留在徐志摩家吃過晚飯才離開。

  周赫煊在路邊叫住朱湘:“子沅,聽說你的詩刊停辦了,不知最近在忙什么?”

  “呃,那個,我還在找工作。”朱湘頗為尷尬道,他已經快吃不起飯了,就靠寫詩的幾個稿費度日。

  周赫煊趁機道:“我打算辦一個《副刊》,如今正缺人手。子沅弟大才,不知可否屈就,隨我去天津做副刊編輯?”

  朱湘有些意動,天津離北平很近,隨時可以回來更老朋友聚會。而且《副刊》編輯的工作也體面,不用擔心沒飯吃,對現在的他來說是個好去處。

  “我再考慮考慮吧。”朱湘沒有立即答應。

  周赫煊激道:“還考慮什么?大好男兒,去就去,不去就不去,給個痛快話。”

  朱湘這種憤青就吃激將法,氣血一沖腦門兒,當即答應道:“好,我就答應周兄!今晚我回去收拾行李,隨時可以出發。”

  周赫煊暗笑不已,人還是單純點好啊。

  其實朱湘這種眼睛里不揉沙子的性格,適合去做教育基金會的監事,負責監督教育善款的流向,他絕對不會中飽私囊。周赫煊根本不相信張學良的人,吃拿卡要太常見了,那些善款鬼知道他們吞了多少。

  每個人都是有價值的,就看有沒有用對地方。周赫煊就打算把朱湘弄進教育基金會,當然,事先要得到張學良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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