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科給事中堪稱是權重,當于謙進了吏部時,無數含義不同的目光隨著他的腳步緩緩移動。
給事中,位卑而權重!
吏科給事中,就是吏部頭頂上的眼睛。
于謙徑直走了進去,迎面卻是吏部右侍郎相迎。
于謙來,這是打破了規矩。
右侍郎相迎,這是不卑不亢!
“見過李大人。”
于謙拱手,李芬也微笑著說道:“于大人這是…”
于謙坦然的道:“下官新任給事中一職,以后和吏部文書相會,下官有些想法,想事先和蹇大人一晤,以免將來沖突。”
面對這等不按照常規的行徑,李芬卻欣然道:“這是好事,請。”
給事中若是能和所分管的部門溝通雙方的理念,那對以后的磨合有好處。
可這不合規矩!
給事中和分管的部門溝通,怎么看都像是互相勾結。
可于謙就這么大喇喇的來了,若非是李芬知道這人的性子,多半會認為他是來投機的。
一路見到了蹇義,他指指自己的下首,說道:“于大人此來何意?”
他外面淡定,可心中卻有些羞惱。
當年被自己當眾呵斥的進士,不看好的愣頭青,如今居然有了和自己面對面交談的權利。
造化弄人啊!
瞬間蹇義就想到了方醒。
沒有方醒,于謙不會被皇帝關注,更不會直接從吏目直升給事中。
不過蹇義卻握著一招:給事中若是得了皇帝的青睞,以后升官會直上云霄,官升三級都不算事。
可這一切都在蹇義的口袋里,若是于謙挑刺過甚,他自然會在以后的漫長宦途中一一報回來。
于謙拱手坐下,說道:“蹇大人,下官以往在順天府見到那些蠅營狗茍,在上官口中的能吏,可下面的人都知道這是奉迎上官的好處。也就是說,平日里迎奉上官的人,在升職上總是能搶先,這等事情下官看了,不是少數,而是多數…”
蹇義瞇眼說道:“吏部管不到那些小吏。”
這話有些羞辱于謙的意思。
你那時也就是一個小吏,后來是吏目,還不入吏部的眼。
于謙正色道:“下官知道,只是這些丑惡卻存在于大明各地,下官位卑,懇請蹇大人思之。”
蹇義一直在觀察著于謙,聞言點點頭。
于謙歡喜的道:“多謝蹇大人。另外下官發現考功有些流于形式,下官認為,考功應當要多問問下面人的看法,一人不行,那就多問幾人,總能得到對那人的準確看法…”
“于大人多慮了。”
于謙的一番話讓蹇義的羞惱更多了些:你的想法那么多,要不你來干我這個尚書吧!
吏部掌管官帽子,就算是高級別的官員,皇帝也要和吏部通氣,蹇義自然會提供人選給皇帝選擇。
按照于謙的說法,吏部這些年實際上就是在瀆職,這個蹇義不能忍。
“這些事本官自然會一一考量,報與陛下。”
于謙一愣,然后微笑拱手,起身道:“那下官今日之事就了了,多謝蹇大人拔冗相見,下官告辭。”
看著于謙風風火火的走了,蹇義面沉如水。
李芬察言觀色,就說道:“大人,下官看于謙還是那個愣頭青啊!”
蹇義搖搖頭:“不,他這是滿腔熱情,只是卻不得其法。他以為吏治就是吏部的一道文書,各地的官府都會乖乖的照章而行,哎!年輕啊!”
李芬笑道:“是啊!各地官府…除非是咱們吏部能有分支在,否則如何管?好壞大多都是他們一句話。”
“還有御史!另外…錦衣衛和東廠以后也會摻和進來,陛下那邊匯集的消息會越來越多…本官就怕…內宦干政啊!”
蹇義想著這個局面,不禁有些憂郁著。
當帝王不信任下面的人時,他自然會通過其它各種渠道來收集信息。而皇帝一人自然是無法梳理這些信息,幫手是誰,那不言而喻。
宦官干政!
內外制衡!
“于謙、馬蘇、李二毛…他在一點點的滲透,不急不躁,讓人心驚啊!”
蹇義憂心忡忡的道:“書院的那些學生大多在外傳播科學,等他們在外磨礪過了再入官場,這股勢力如何制衡?”
李芬也覺得有些撓頭:“大人,興和伯行事霸道,有他盯著,這些人以后怕是難制了。”
蹇義沉聲道:“這是朋黨,陛下登基之后,書院就是他方醒的天下,方便他收買人心,這等事要提前預防…本官這就去請見陛下!”
蹇義一路進宮,及至乾清宮外面時,在等候的時間里,他聽到了些嘀咕。
“陛下居然借錢給李二毛成親,這事古怪啊!興和伯家資巨萬,難道還負擔不起李二毛的婚事?”
蹇義的面色不變,心中卻是打消了進諫的念頭,等被叫進去后,他只是說了些今年的考功需要加強,想讓都查院的人多下去采風,收集那些官員的風評。
等出了乾清宮后,蹇義不禁仰天長嘆。
這是誰給李二毛出的主意?
“方醒…”
蹇義緩緩低下頭來,卻看到身前一張好奇的臉。
“蹇大人,你哭了嗎?”
蹇義滿面黑線的說道:“本官只是看看日頭。”
宋老實轉身和他一起走,好奇的說道:“上次奴婢看到那個呂震,出來就哭了,偷偷的哭。”
蹇義無奈的左右看看,然后加快了腳步。
宋老實歪著頭看著他漸漸遠去,突然揮手喊道:“蹇大人,吃點心,吃了就高興了…”
李二毛的婚事進行的如火如荼,作為皇帝夾袋里的御史,都查院的同僚們也很給面子,都來看了一眼,熱情的說有事就說話。
“這些都是虛妄,人走茶涼。”
方醒坐在李二毛家的院子里,看著家丁們抬著東西進來,頓時有種兒子要娶媳婦的成就感。
可他的兒子卻還小,還不知道男女之間的情愫,整日只知道玩耍學習。
李二毛站在邊上,說道:“老師,世態炎涼是常事,弟子早有準備。”
“李大人在家嗎?”
門外來了一人,李二毛趕緊出去迎了進來。
“見過興和伯。”
于謙拱手行禮,方醒點點頭,問道:“你今日沒上衙?”
于謙坦然的道:“下官剛去了吏部,出來想著到李大人這邊看看有何能幫忙的。”
“你這個…”方醒頭痛的道:“你是吏科給事中,你去找蹇義干嘛?越矩了!”
于謙認真的道:“下官這是對官吏的升降職覺得有些不妥,就先去和蹇大人溝通了一下。”
方醒無語,李二毛說道:“于大人,你這事有些犯忌諱。”
于謙皺眉道:“下官心中無私,只是想著以后和吏部多些溝通罷了。”
“你把人心想的太好了。”方醒說道:“你這相當于是打了蹇義一耳光,他必然要進宮撇清,免得以后和你發生矛盾沒地方說冤枉,哎!多些城府,想要為國效力,沒有城府你做不成事。”
于謙茫然道:“下官以為上面的大人們總是…總是好的,所以才冒昧去了吏部…”
這話連李二毛都有些側目,他勸道:“老師以前說過,是人就有私心,多和少的區別罷了。那些大人們也是人,你按照普通人的想法去揣摩一番,自然就不會再犯這等錯了。”
“你是個理想主義者,目前有了些經驗,至少不會和以前那樣和同僚鬧翻,只是宦海無涯,你要學的東西還很多。”
于謙躬身受教,方醒起身道:“多去揣摩,還是那句話,想做事,你就得先學會做人。”
方醒帶著家丁們走了,李二毛看到于謙在思索,就勸道:“于大人…”
于謙拱手道:“叫我廷益即可。”
李二毛點點頭,說道:“廷益兄,要想在官場上走的更遠,謹言慎行是一種方法,不過你的性子卻不行,那就…繼續這樣吧。”
于謙愕然道:“連興和伯都說我要學做人…”
李二毛說道:“朝中的群臣都是一個模子出來的,多一個你這般的刺頭也不是壞事,至少陛下會歡喜。老師方才讓你學做人,也就是讓你要學會看人,可他卻沒讓你收斂些,就是這個意思。”
“至于城府,老師是讓你要學會謀而后動。”
于謙點點頭,堅定的道:“官場大多蠅營狗茍,迎來送往,我既然為吏科給事中,當然要盯著這些,不時向陛下建言。”
李二毛微笑道:“是,我也是這般想的。”
兩人相對一笑,都有些遇到知己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