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水城外帥帳之內,薛仁貴摘下兜鍪、穿著山文甲居中而坐,一眾將校圍攏左右。
王孝杰忍不住問:“將軍,咱們是在使‘疑兵之計’么?”
連續三日,唐軍不分晝夜襲擾進駐于恒羅斯的大食軍隊,每一次動靜都不小,但卻是全軍輪番上陣,白天馬尾綁上樹枝、夜晚一人兩支火把,總之出動的人數不多卻鬧得氣勢洶洶,恒羅斯內的敵軍草木皆兵、一日三驚。
他只負責在撤退之時埋設火藥,但具體戰略卻并不知曉。
此刻薛仁貴聚眾議事,顯然是臨戰之前最后分配任務,并不存在“保密”之說…
薛仁貴直言道:“既有‘疑兵之計’的本意,使得敵軍難以安寢,也能趁機給予敵人壓力,使其沒心思在城內大舉搜查,免得潛藏起來的兵卒或埋設的火藥被發現。”
阿米爾進了恒羅斯城便大搞土木建設,扒房子、拆地基,收集建材維修城防,萬一將埋設的火藥、引線給挖出來怎么辦?
雖然火藥埋設之初已經對這種情況有所預想,并且做了防范,但任何事情都有萬一…
王孝杰點點頭,主動請纓:“末將對于恒羅斯里里外外了如指掌,懇請率領本部擔任大軍先鋒!”
薛仁貴瞅他一眼,記得這員小將當初是拿著房俊的推薦書來到安西軍,更是他親自安排職務、崗位,印象很深。
遂頷首道:“任務艱巨,有幾分成算?”
“赴湯蹈火、死不旋踵!”
“好!進攻之時,以你為大軍之先鋒,若有先登之功,本將親自懇請大帥為你在兵部請功!”
“喏!”
王孝杰大聲應諾,興奮至極。
左右將校難掩羨慕之色,此番大戰如果此子當真立下功勛,必將青云直上,如今小小年紀便已經是偏將,再過幾年,豈不是薛仁貴一人之下?
能力、年紀、出身,所差僅只是功勛而已。
薛仁貴環視左右:“諸位,六月初一黎明,開始強攻恒羅斯,無論如何,定要將阿米爾擊潰!”
擊潰阿米爾,銜尾追殺,一舉將戰線推至藥殺水,阿史那賀魯才能在拓折城沖擊敵軍后陣,引發巨大恐慌,進而完成初步戰略。
“喏!”
滿帳將校、轟然應命。
恒羅斯城內的阿米爾煩躁不安。
他現在有些進退維谷,原定計劃是一路奔襲直撲碎葉城,無論勝敗都要打破唐軍堅守不出的策略,現在自己輕易占領了恒羅斯城,唐軍又出乎預料派軍前來,那么自己是固守恒羅斯、以此作為征伐碎葉城的前線據點,還是按照計劃大軍出城與敵野戰?
阿米爾明白,唐軍大抵是故意將恒羅斯城拱手相讓,以此來打破大食軍隊的既定計劃,可問題在于既然恒羅斯城到手,他的一份功勛板上釘釘,還需要冒險出城與敵野戰嗎?
他雖然是激進派,卻也不能冒著失去恒羅斯城的危險,畢竟這座城池對于整個河中地區的戰略局勢影響重大,不費一兵一卒攻占恒羅斯是一樁功勞,但若是恒羅斯在他手上得而復失,那可就不是功過相抵那么簡單…
故而,阿米爾一邊龜縮不出,任憑唐軍如何挑釁都視如不見,一味的加強防御,一邊派人回去可散城請示,是守是攻,請主帥葉齊德定奪。
他也不急,恒羅斯城雖然損毀嚴重,但作為河中地區重鎮的根底仍在,城高墻厚、防御嚴謹,如今更是對各處城墻塌陷處予以緊急修補,再加上三萬余嫡系部隊龜縮城中、堅守不出,敵人必須有兩倍兵力才能對城防有所威脅。
可安西軍總共才多少人?
即便加上不少依附而來、歸順大唐的漠北胡族,也不可能攻得下恒羅斯城。
戰報傳回可散城,將帥兵卒振奮兵不血刃攻陷恒羅斯城之余,也對阿米爾的請示猶豫不決。
戰有戰的風險,可若不戰又將之前確定的策略全盤否定。
軍中最忌命令不一、朝令夕改,總不能“否定我的是明早的我”吧?
再一再二,威嚴何存、信譽何存?
往后再有命令,誰還會堅定不移的執行?
可散城內,葉齊德將奧夫、馬斯拉瑪叫到一處,商議此事。
馬斯拉瑪負責后勤糧秣、輜重調度,豈能在如此為難之事上多嘴?有功他分不到、萬一建議錯誤卻要背責任,自是不肯多言,老老實實坐在一邊喝著棗醴。
奧夫作為此戰之“軍師”,責無旁貸。
猶豫片刻之后,奧夫道:“還是更改戰略吧,讓阿米爾固守恒羅斯城,以之作為進攻碎葉城的橋頭堡,以阿米爾的能力及其麾下部隊的戰力,抵擋唐軍進攻問題不大。另外,大帥還應派遣輕騎快馬趕赴各處,敦促那些部族軍隊速速前來可散城匯合,不能再耽擱。”
葉齊德頷首予以認可,其實本就是二選一,他也傾向于固守待援,現在有人幫著出了主意,馬上定下策略。
等到傳遞完命令,葉齊德嘆氣道:“各路援軍遲遲不至,集結不能完成,全軍猛攻碎葉城不知何時能夠成行,若是再耽擱下去,怕是為時已晚啊。”
河中地區也好、七河流域也罷,因為北方缺乏高山阻擋,來自于極北之地的寒流肆無忌憚的南下,導致冬季來臨很早。由可散城至碎葉城、弓月城,路途遙遠,唐軍只需且戰且退,也要消耗數月時間,再由弓月城進入西域腹地,冬天已經來臨。
這一路由大馬士革抵達可散城,大部分時間皆在冬日行軍,缺乏糧秣輜重、保暖衣物的大食軍隊損失的兵卒成千上萬,若是冬日攻打西域,大食軍隊的戰力還能剩下幾成?
奧夫道:“大帥不必過多憂慮,咱們沿著絲綢之路一路向東征伐,所經之處皆經濟繁榮、水土豐美的地方,唐軍再是如何堅壁清野也會留下一些來不及清理的物資,以戰養戰即可。”
頓了頓,又道:“但也不能這么無限期的拖延下去,難道那些部族遲遲不至,咱們就不打碎葉城了?以我之見,最遲六月中旬,無論援軍能到多少,咱們都應馬上開始進攻。”
葉齊德點頭。
上次西域之戰留給他的陰影極大,更多的軍隊才能給予他足夠的自信,但也知道不能一拖再拖,必要時候只能孤注一擲。
命令很快傳到恒羅斯,要求阿米爾固守待援的同時,也給予其兵不血刃攻陷重鎮恒羅斯積極肯定。
阿米爾很開心,功勞到手,還不用帶著自己的部隊沖鋒陷陣、攻掠堅城,何其美哉?
遂下令軍隊固守城池,對于唐軍的一切挑釁行為不予理會,絕不出城野戰。
眨眼之間,來到六月初一。
朔日,無月。
微風,無雨。
天干物燥。
午夜剛過,安西軍再度來到恒羅斯城外,一通通戰鼓沉悶的敲碎黑暗,在大地上悠遠傳揚,睡夢之中的大食兵卒被警醒,在各自將領的催促之下抓起兵器爬上城頭,打著哈欠睡眼惺忪的眺望著城下那一簇簇火把,提不起什么精神。
即便阿米爾整日里要求部隊緊張起來,不能因為明知是敵人“疑兵之計”便放松警惕,既然“疑兵之計”,便是虛虛實實、真真假假,指不定什么時候便搞一次偷襲,上上下下心不在焉,萬一被敵人破城怎么辦?
然而人的精神不是鋼鐵,而是一根弦,總是繃著肯定不行,一旦放松,再想緊起來便難如登天。
況且人總是有僥幸之心,既然此前很多次都只是虛張聲勢,那么這一次怎地就湊巧由虛轉實了呢?
面對唐軍再度襲擾,闔城上下、不以為然,雖然也按照阿米爾的命令做出防御姿態,卻也只是一個姿態而已,根本不以為意。
只等著天色放亮、唐軍退去,便回頭好好睡個回籠覺…
城下,薛仁貴頂盔摜甲、一桿鳳翅鎏金鏜橫在身前,目光炯炯的望著遠處燈火通明的恒羅斯城。
身旁,數百人的“先登營”從后邊挪移到陣前整齊列隊,一個個彪形大漢渾身悍勇之氣,因便于行動而穿著革甲,渾身上下各式各樣的口袋、褡褳里裝滿了匕首、手弩、震天雷等等近戰武器,有人甚至割破手指在臉上涂抹出一個鬼臉,仿佛一頭頭擇人而噬的猛獸,渾身上下彌漫著悍不畏死的氣息。
同樣裝束的王孝杰大步來到薛仁貴馬前,單膝跪地,大聲道:“末將已經率領‘先登營’集結完畢,等候大帥命令!”
所謂“先登營”,實則敢死隊,每次臨戰沖鋒在前者,視死如歸、勇猛無儔。
戰損比例極高,眼前這數百“先登”,戰后活下來的沒幾個,但也正因此,軍功極重、賞賜極高,在軍中的地位更非一般兵卒可比。
薛仁貴目光從整齊列隊的“先登營”身上收回,落在遠處恒羅斯城。
片刻之后,先是城內火光一閃,繼而亮成一片、恍若白晝,然后才是一聲聲沉悶至極的爆炸聲傳入耳中。
薛仁貴大手一揮:“攻城!”
王孝杰起身,率領數百“先登”邁開腳步、疾步飛馳,一聲不吭向著城墻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