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敗如山倒。
即便塞如貢敦設置包圍圈的皆是族中精銳,人數也遠在論欽陵所部之上,然而當敗局已定、頹勢已成,再多的人也不過是牛羊而已,任憑驅逐、殺戮,萬余人或是潰散奔逃、或是繳械投降,沒有半點抵抗。
風雪更盛,但噶爾部落的戰士各個都在振臂歡呼、滿腔興奮,慶祝這一場絕地反擊之勝利。
論欽陵趕緊讓人將塞如部落的糧秣收攏在一起嚴加看護,這是他賴以繼續向南進軍的根底,萬一被人趁亂焚毀,哭都來不及。
不過狂喜之后,憂愁襲上心頭:此戰俘虜超過五千,他自己的兵馬也不過五千,如此之多的俘虜要如何處置?
若是就地釋放,其中大半都要逃回塞如貢敦那里,略作整編之后日后還會成為自己的敵人。
若全部屠殺,消息肯定是封鎖不住的,被吐蕃各部知曉一定會對噶爾部落嚴加抵制,于日后之大局不利…
無奈之下,論欽陵只得下令將這些俘虜驅趕至紫山口以北,派遣少數兵卒押送前往伏俟城,至于路上會否逃跑那就顧不得了。
精簡人員、補充輜重,將糧食運輸至紫山口派人看管,而后趁著塞如貢敦戰敗敵人措手不及之際狂飆突進,馬不停蹄奔赴邏些城。
臘月冰寒,風雪漫卷,塞如貢敦策馬疾行之際回首望了一眼,原本追隨自己橫行吐蕃的部族子弟此刻惶惶如喪家之犬,在冰天雪地里亡命奔逃,旗幟倒伏、丟盔棄甲,時不時有受傷者跌倒于地再不能爬起,身邊同伴卻看也不看更不會伸出援手只顧逃命。
士氣崩潰、軍心渙散,兵敗如山倒。
他知道論欽陵必然馬上追殺而來,不敢站住腳步救治傷患、扶攜袍澤,只希望著渡過牦牛河后拆掉浮橋臨水結陣,依靠寬闊的河面阻擋論欽陵的步伐。
然而等到抵達牦牛河畔,看著被嚴寒凍得結結實實的河面,心中的那一點期待徹底化為烏有。
牦牛河河道寬闊、水流湍急,一年當中只有最為寒冷的一個兩月才會結冰,現在尚未到結冰之時,然而這兩天風雪漫卷、氣溫驟降,河水居然提前結冰了…
難不成贊普氣運已盡?
斥候傳來論欽陵已經追殺而來的消息,懷揣著憤懣,塞如貢敦連收攏殘軍的時間都沒有,匯合了一部分蘇毗國的殘兵敗將渡過牦牛河后一路向南馬不停蹄,希望能夠在論欽陵追上來之前抵達當拉山借助地勢擋住論欽陵的步伐。
當拉山已經是唐蕃道上由北向南最后一道隘口,若不能擋住論欽陵,使其鐵騎越過當拉山便是相對平緩的道路,過閣川驛、農歌驛,便可直抵邏些城下。
到那個時候,吐蕃就要變天了…
邏些城位于河谷之中,四周高山聳峙、山脈環繞,冬無嚴寒、夏無酷暑,氣溫相對平緩,很少有大風侵襲。
紛紛揚揚的雪花從天而降,撲簌簌落在殿宇屋頂、庭院閣臺,時不時有穿著紅色袈裟的僧人穿行其中,梵音陣陣、風鈴清脆,雪中的寺院好似世外桃源一般。
松贊干布坐在敞開的窗前,茶香氤氳、水氣裊裊,看著窗外落雪紛紛,煩躁的心緒緩緩平和下來。
桑布扎面色難看的放下手中戰報,張口欲言,踟躕少許,倒地沒說什么,只是輕輕嘆了口氣。
塞如貢敦的戰報剛剛送抵,贊普便將他召見,見到戰報的那一刻他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塞如”部落兩萬精銳堵住紫山口,只守不攻的情況下居然還能被論欽陵騎兵突襲、大敗虧輸?
那可是塞如貢敦啊!
贊普座下僅次于祿東贊的人物,居然慘敗于論欽陵小兒之手,丟盔棄甲、亡命奔逃…
終究還是忍不住抱怨了一句:“塞如英豪,怎能慘敗于小兒之手?經此一敗,北地要隘盡皆淪陷,賊軍氣焰高張,此消彼長之下,當拉山未必受得住…塞如貢敦誤事矣!”
這話絕非危言聳聽,論欽陵區區五六千騎兵居然能一路連續攻克要隘勢不可擋,足以見得其戰斗力之強悍遠在吐蕃各部之上,那錄驛、烈謨海、花石峽、紫山口這些明顯占據地利的要隘都擋其不住,當拉山難道就能擋得住?
一旦被其攻陷當拉山,距離邏些城便是咫尺之遙…
總不能讓贊普御駕親征吧?
松贊干布的關注點卻并不在此,喝了一口茶水,他緩緩道:“唐軍之意圖非常明顯,就是想要通過戰爭使得我與祿東贊之間再無緩和之余地,使得邏些城與噶爾部落陷入混戰、相互牽扯,如此大唐西南邊境安枕無憂,唐軍對駐扎于紫山口的論欽陵有限支援便可見一斑…可論欽陵憑什么就敢違背唐人的意愿,全力突襲、孤軍深入?”
桑布扎微微一愣,旋即恍然:“贊普之意,是說論欽陵另有憑恃?”
仔細一想,確實有道理。
論欽陵再是謀略無雙、勃論贊刃再是勇不可敵,可畢竟只有區區五千兵馬,一旦其突破至邏些城近郊,固守邏些城的雅隆部族五萬精銳足以將其一戰擊潰、挫骨揚灰。
論欽陵再是自負,難不成還能認為他的五千兵馬可戰勝五萬雅隆部族精銳進而攻陷邏些城?
更何況還有贊普的無敵禁衛軍“光軍”…
唯一的可能,就是論欽陵深信雅隆部族軍隊不能出戰,亦或他的軍隊能夠以一當十。
以一當十自然不可能,那么就是等到邏些城下大戰的時候,論欽陵不僅僅五千兵馬…
“會有人背棄盟誓,倒向噶爾部落?”
桑布扎心中驚懼。
松贊干布喝著茶水,道:“自祿東贊起兵起來,他的長子贊悉若不知所蹤,總不會是患了什么病見不得光更見不得人吧?”
“贊普明鑒,贊悉若一定是深入高原游走于諸多部族之間挑撥離間,試圖聯絡更多的部族響應噶爾部落的進攻!”
這一點其實之前就有所猜測,但現在基本確認。
問題在于贊悉若到底游說了哪些部族、又有哪些部族被其說服?
心底一動,桑布扎面色大變:“一定是那蒼六部!”
所謂“那蒼六部”皆在象雄國的領土之上,是象雄國各個部族盤踞之地,吐蕃覆滅象雄國之后并無余力征剿這些部落,只能任由其在祖居之地繁衍生息。
事實上這也是吐蕃之現狀,松贊干布名義上一統吐蕃,實則是以一種近乎于“部落聯盟”的方式管轄吐蕃,在各個地方,實力強大的部族盤踞一地名義上臣服于松贊干布,但“地區自治”,松贊干布對這些部落的管轄也很是松散,甚至就連征發徭役、收取稅金都不得不網開一面,“盡力而為”即可…
其所在之地廣袤寬闊,“南北有二十五天行程,東西為十五天行程”,處于邏些城的西北方。
一旦論欽陵突破當拉山由正北方向進攻邏些城,“那蒼六部”起兵響應從側翼發動攻擊,雅隆部族的精銳部隊只能死守邏些城,不敢主動進攻。
而由此引發的整個吐蕃各部族的連鎖反應更是最為致命,松贊干布的統治根基將會動搖、甚至崩塌…
所以論欽陵有信心攻陷邏些城使得噶爾部落重回吐蕃權力核心,甚至左右吐蕃國政,然后憑此與唐人談判。
到那時候唐人再是憤怒又能如何呢?除非下定決心與吐蕃全面開戰,否則就只能忍下這口惡氣…
孰料松贊干布卻淡然搖頭:“不會。”
“嗯?還請贊普明示。”桑布扎不明白松贊干布為何如此篤定。
松贊干布放下茶杯,這才說道:“我早已派遣‘光軍’前往那倉六部,將其首領、族長全部監控起來,‘光軍’甚至發現過贊悉若的蹤跡,只不過追殺未果被其逃脫,所以那倉六部并未被其說服。”
桑布扎不解,指著桌上的戰報:“可若是沒有那倉六部答應起兵響應,論欽陵憑什么就敢孤軍深入?他怎么敢攻打邏些城?就算他抵達邏些城下沒有旁人響應,他怎就自信可以攻陷邏些城?”
松贊干布扭過臉看著窗外院子里的白雪、紅墻、雪中行走的僧人,幽幽嘆了口氣:“現在他們畏懼我的權勢不敢答應贊悉若,可若是論欽陵當真兵臨邏些城下,他們對我的敬畏還能剩下幾分呢?”
權威就好似高山峻嶺之上屹立的云杉樹,當它面臨風吹雨打依舊巋然不動的時候,人們就會對它充滿敬畏、崇拜。
可一旦有人在挖掘樹根,人們就能想想到樹根被掘斷之后整棵樹搖搖欲墜的模樣,自然就開始琢磨如何將這顆樹砍倒、截斷,是用來做房梁還是破開一條一條做窗框…
當權威轟然倒塌,覬覦在側的野獸便會蜂擁而上、競相啃食。
桑布扎還是不明白:“可總要論欽陵兵臨城下且占據一些主動,那些人才肯站出來給他搖旗吶喊甚至出兵相助吧?但論欽陵區區五千兵馬,怎可能威脅到邏些城的安危?”
贊普既然說那倉六部沒有響應噶爾部落,那就一定是事實,可是沒有那倉六部的支持,論欽陵怎敢孤軍深入?
這小子吃了豹子膽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