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公主慌了神,忙道:“妹妹一心為兄長著想,兄長不領情也就罷了,何必這般咄咄相逼?”
李孝恭生生氣笑了:“我咄咄相逼?雖然不知你們背地里在搞什么,但既然那我當刀使,那就休怪我不講情面。”
封言道上前兩步,一把扯住李孝恭的衣袖,苦苦哀求:“是我們失心瘋,說錯話,王兄饒了我們這一遭吧!”
來之前曾經對李孝恭有可能的反應皆有推測,卻著實未能料到居然這般堅決。固然與房俊多有合作,可攸關京師禁軍之軍權,李孝恭豈能無動于衷呢?
縱然不曾奢望李孝恭當場答允下來,起碼也算是將這件事挑開,目的便已達到。
然而現在若是被李孝恭帶去陛下面前,那后果簡直不敢想…
李孝恭卻不由分說,硬扯著兩人出了門登上馬車,在郡王府親衛簇擁之下直奔太極宮而去。
按理說,作為曾經宗室第一統帥,豈能對軍權沒有奢望?這也是淮南公主夫婦兩人一致認定的,只要李孝恭有那么一丁點的心動,無需配合,只需聽之任之,就算是將這位宗室之內功勛赫赫的郡王爭取過來,最起碼也是置身事外。
但他們都算錯了李孝恭的心性。
當年協助高祖皇帝打下這座江山、又輔佐李二陛下登上帝位,之后便忌憚功高震主主動自污貪圖享受…其中自然有自污之成分,但貪圖享受卻也是真。
打了一輩子仗,還不能享受享受了?
其后出任安西大都護也是李二陛下強迫他上任,故而之后讓位給裴行儉那個小輩之時沒有一絲一毫的埋怨,樂顛顛收拾行囊回到長安…
即不對權力有所奢望,又豈肯被旁人當刀子使?
馬車出了坊門,在拐上朱雀大街的前一刻被人攔住。
親衛策馬來到馬車旁,低聲道:“啟稟郡王,前方襄邑郡王、高平郡王聯袂而至,說是前來拜訪,正巧偶遇。”
“偶遇?”
李孝恭目光狠厲的瞅了淮南公主夫婦一眼,想了想,推開車門下了馬車。
高平郡王也就罷了,不過是太祖曾孫、永安郡王的嗣子,但襄邑郡王李神符卻是他的叔輩,高祖皇帝的堂弟,也是當今李唐皇室輩分最高的幾人之一,不能失禮。
只是不知這位王叔已經頤養天年多時,平素根本不見人,今次卻怎地也被鼓動露面…
“哎呀呀,王叔若是尋侄子,派人知會一聲自會登門拜訪,豈敢勞動王叔大駕?這天寒地凍,若是凍壞了身子可如何得了,侄子怕是要成為咱家的罪人。”
看著須發皆白但精神卻還不錯的李神符端坐馬上,李孝恭熱情洋溢的迎上前去。
而后未等李神符說話,便瞪了一眼旁邊的高平郡王李道立,埋怨道:“叔王身子貴重,素來不拘小節也就罷了,你怎地也跟著胡鬧?但凡叔王有半點差池,定扒了你的皮!”
李道立趕緊翻身下馬,笑著賠罪:“非是小弟胡鬧,實在是叔王在府中待著氣悶非要出來走走,小弟如何勸得住?”
李孝恭瞅了他一眼,并不多言,上前牽住李神符的馬韁。
李道立本是高平郡王李韶之子,后過繼給永安郡王李孝基,而江夏郡王李道宗則是李道立一母同胞的兄弟…
李孝恭不理會李道立,看著李神符笑道:“侄子今日有些事,不如先送叔王回府,明日一早登門拜訪,聆聽叔王教誨可好?”
李神符卻不理,坐在馬背上抬眼觀望四周景象,唏噓道:“倒也不必,老夫在府中待得時間實在是太久了,十幾二十年光陰彈指即過,此番出府,才恍然發覺早已物是人非。”
他抬手指著不遠處的的太平坊,坊墻上略微露出一角佛塔,昏花的老眼卻好似能夠看得真切:“那里就是實際寺吧?大業十三年,高祖皇帝在晉陽起兵,事發突然,老夫與孝基、集弘、承范、光大等人正在長安,毫無準備,被衛文升、陰世師緝拿,便押解于這實際寺中,意圖全部殺掉。衛文升先殺了集弘,吾等皆以為不能幸免,所幸竇德明及時趕來,勸說衛、陰二人,吾等幸免于難。”
李孝恭蹙緊眉頭。
“孝基”便是永安郡王李孝基,無子,李道立出繼其門下,“集弘”則是高祖皇帝第五子李智云,“承范”是李道宗,“光大”是高祖之女襄陽公主駙馬竇誕…
當年高祖皇帝在晉陽倉促起兵,不少宗室都在長安,被隋朝守將大肆緝拿捉捕,可謂九死一生。
可這畢竟是幾十年前的舊事了,此時提及,意欲何為?
難不成這位在玄武門之變以后便蟄伏起來的宗室郡王,在府邸之中韜光養晦這么多年終于覺得氣悶,不甘寂寞之下想要出來透透氣?
本想聽聽李神符繼續說,卻不料他指著李孝恭的馬車,道:“他們兩個是我派去你府上的,所言之事亦是我所囑托,你讓他們走吧,我們去你府上好生聊聊。”
李孝恭沉默少頃,無奈嘆了口氣,搖頭道:“既然叔王給他們求情,侄子豈能不遵?不過侄子今日的確有事,就不接待叔王了,明日備好禮物登門,聆聽叔王教誨。”
見到李孝恭堅持,李神符也不勉強,點點頭,揮手道:“那你自去忙吧,明日老夫備好美酒,與你共謀一醉。”
“喏。”
眼看著李孝恭率領郡王府親衛揚長而去,淮南公主夫婦站在大街上被冷風一吹,齊齊打了一個寒顫,這才發覺后背已經被冷汗浸濕…
他們兩個相當于在鬼門關轉了一圈,一只腳都踩了進去。
這個時候自是猶有余悸,封言道抹了一把冷汗,道:“河間郡王早已對權位不再留戀,一味縱情享樂,可謂油鹽不進,好險。”
如果李孝恭堅持將他們帶去陛下面前,將兩人的言語復述一遍,兩人的下場幾乎可以預見。
就算李承乾當真宅心仁厚不忍刀斧加身,最好的結果也得是闔家流放三千里,遇赦不赦、永不敘用…
“不再對權位留戀?”
李神符哼了一聲,抬手將后邊的馬車叫過來,“老夫活了七十年,這雙眼識人無數,就未曾見過當真視權力如浮云之人。所謂的不在意,大抵都是得不到,若是近在咫尺,何曾有人能夠無動于衷?”
四輪馬車來到近前停駐,李道立扶著李神符登上馬車,淮南公主夫婦對視一眼,正猶豫著是否跟上,李神符的聲音自車廂里傳來:“你們且回府去吧,這件事到此為止,你們無需再摻和了。”
淮南公主夫婦齊齊松了口氣,躬身施禮:“那我等暫且告退。”
也不敢說什么“有事您吩咐”的客氣話,現在能夠全身而退就算是燒了高香了,想想都心有余悸,豈肯再度牽涉其中?
那可是動輒要全家掉腦袋的…
寬敞的車廂里溫暖如春,李道立將一個銀質酒壺放置于一個燃著的炭爐之上,用竹夾子從一旁的碟子里夾了一些姜絲、桂圓放入壺中,帶到酒水溫熱便將酒壺取下,琥珀色的酒水注入兩個酒碗,澄明透亮、香氣馥郁,是最頂級的江南黃酒。
李神符端起酒碗喝了一口,感受著酒水的回甘溫熱,只覺得渾身舒泰,嘆氣道:“真是老了啊,在外面騎馬走了一會兒便好似散架了一般,不中用了。”
李道立道:“郡王現在是宗室的柱石,是活著的老祖宗,吾等小輩還都指望著您呢,豈能言老?”
“呵呵。”李神符不以為然的笑了笑,再喝了口酒,放下酒碗道:“真以為老夫不知你們打著什么主意?將我這個老不死的頂在前頭,將宗室收為己用,占據名分大義,讓我這把老骨頭給你們的前程架橋鋪路…你倒也不必誠惶誠恐,老夫雖然看得明白,但老夫愿意。”
被李神符點破用意的李道立剛剛尷尬不知如何應對,便被李神符的轉折給噎了一下。
明知被利用也無所謂?
這么高尚?
想了想,李道立問道:“看河間郡王的態度,好像很難被說服。”
李神符奇怪的看了李道立一眼:“除去吾等投閑置散的廢物,誰又愿意去承擔天大風險做那等動輒掉腦袋的悖逆之舉?傻了不成?”
訓得李道立尷尬不知所措,這才說道:“孝恭的確老了,雄心不再,但咱們要做的不是讓他站出來投靠咱們這一邊,而是提醒他莫忘了昔日功勛,更莫忘了當年不得不壓下去的雄心壯志,眼下或許沒什么用,可一旦時局有變,他一定會站出來承擔應盡之責任。”
還是那句話,世間豈有真正視權力如浮云之人?
只要權力放在眼前,沒有人不心動。
李道立遲疑道:“可即便如此,河間郡王也未必與咱們一條心。”
“可除他之外,又有誰能擔得起來呢?放心,老夫看著他長大,有一個世家子弟一步一步成為天下聞名的統帥,打下了大唐半壁江山。眼下看似與世無爭、縱情享樂,然而只要機會擺在眼前,必然雄心勃發、挺身而出。似他這等曠世豪雄,即便英雄遲暮,又豈能任由房二那等小輩在他頭上作威作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