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貴險中求。
固然自家根基地位已然用不著去拿命博富貴,但男兒漢生于天地之間,俯仰呼吸頂天立地,豈可依靠老輩的功勛混吃等死,無所作為?
自家二郎才華橫溢,在房玄齡看來,生死事小,能否做出一番震古鑠今流芳百世的功業,那才是一生之成就。
出兵漠北,危險固然不小,但是形勢卻極為有利,入寇邊疆的薛延陀大軍損失殆盡,必定導致漠北空虛,如若二郎能夠找到一條坦途直撲郁督軍山,或許便能創下一番震古爍今比肩衛霍的蓋世功勛也說不定…
房玄齡沉著臉,肅容道:“莫要再作這等愚蠢之言!若是別家子嗣上陣之后都有家眷去陛下面前哭鬧,成何體統?軍國大事還要不要?吾房家丟不起那個臉面!”
盧氏抹著眼淚,點頭道:“那行,吾是婦人,不去陛下面前鬧。可你房玄齡不是婦人吧?你現在就給吾去皇宮,咱也不求皇帝給二郎調回來,只求皇帝多多派兵增援行不行?薛萬徹就在定襄城,宋君明在勝州,這兩人都是猛將,就讓他們即刻出兵增援。”
房玄齡倒是不含糊,頷首道:“那行,老夫這就入宮…”
不入宮怎么辦?
夫妻拌嘴半輩子,焉能不知老妻何等脾性?今日若是自己將“大丈夫志向高遠”這一套拿出來說,準定鬧個沒完。
房玄齡這等睿智之人,豈能犯下如此低級之錯誤?
見到老妻安撫下來,房玄齡絲毫沒有“夫綱不振”之羞愧,又轉頭對幾位兒媳婦說道:“二郎心有城府,看似莽撞,實則行事縝密,右屯衛經由他一手操練,盡皆采取全新之操典,便是衛公日前亦曾稱贊乃是大唐第一等的強軍,軍中薛仁貴、習君買、高侃、程務挺等等皆是智勇雙全的將軍,絕對不怵薛延陀人。更有薛萬徹、宋君明等名將緊隨其后護其后陣,萬無一失,老夫這就入宮,請求陛下調集朔、勝、靈諸州兵力,前往增援,實不必過多擔憂。”
一眾女眷這才略微安心。
北疆消息傳回長安,朝野一片震蕩。
誰能想到不僅陛下在東征即將開始之前忽然染病,導致籌備多年的東征大計不得不暫且擱置,北疆更是已經戰火連天?
薛延陀兵臨定襄城下,意欲侵占漠南敕勒川,突厥汗國一觸即潰,已然退守雁門關,薛萬徹于惡陽嶺下大發神威擊潰夷男可汗二王子大度設統御的數萬薛延陀鐵騎,立下覆滅高昌國之后最大的戰功,房俊更是率領右屯衛兵出白道,直搗郁督軍山薛延陀牙帳…
一連串的消息接踵而來,令朝堂上下驚詫莫名。
這就開戰了?
前兩天不還在商談和親之事么…
趙國公府。
正堂內,長孫無忌與宇文士及相對而坐。
年關剛過,天氣寒冷,堂內燃著地龍,茶幾上放置著茶具,長孫無忌早已將侍女盡皆趕走,親手給宇文士及斟茶。
水汽裊裊,茶香氤氳。
宇文士及卻半點品味香茗的心思都欠奉…
長孫無忌拈起茶杯,淺淺的呷了一口,見到宇文士及愁眉不展,本來衰老的容顏愈發顯得萎靡不振,老態盡顯,再不復當年溫潤文士的風采,心中亦是唏噓,便出言安慰道:“事已至此,仁人吾兄縱然憂心忡忡,又有何用?宇文法這件事做得確實欠妥,被那房俊捉住了把柄剝奪了軍權,這等情形之下,陛下為了安穩北疆局勢,絕無可能輕易放過,還是及早做好準備吧。”
嘴里勸著宇文士及看開些,可他自己心里都堵得慌。
馬邑城那是什么地方?
地處北疆,臨近陰山,那是鮮卑人起家的地方,是當年鮮卑六鎮的根據地,是他們關隴貴族的大本營!
結果,就在自家的大本營之內,身為宇文家的子弟、關隴貴族年輕一輩之中的佼佼者,馬邑守將宇文法便在軍營之中被房俊給當眾拿下,剝奪軍權,押解回京。
此事對于關隴貴族聲望之打擊,遠遠超過宇文法丟掉馬邑守將的損失!
連老巢都守不住了,還指望誰能對關隴貴族懷有敬畏之心?
長孫無忌本來是準備發火的,可是見到宇文士及老態龍鐘的樣子,那一股子憋在胸膛的火氣忽而消散無蹤。
這位當年能在其弟弟宇文化及弒君篡位自立為帝之時依舊心性冷靜,睿智的做出投靠李二陛下之決定的人杰,亦是垂垂老矣榮光不在,就好似他們彼此盡皆消逝的崢嶸歲月。
或許麻將桌已經更適合他們。
到底還是老了啊…
宇文士及苦笑搖頭,嘆氣道:“宇文法那逆子形同謀逆,處事莽撞貪圖私利,居然將國之干器倚為私用,實乃取死之道,故而即便是處以極刑,老朽亦不感到難過。只是唯恐陛下龍顏震怒,借此遷怒于宇文家,若宇文家在老朽手上一蹶不振,將來九泉之下,如何面見列祖列宗?慚愧呀!”
長孫無忌眼角微微跳了跳,忽而醒悟過來。
這老頭的確垂垂老矣,但若是見其老太而誤以為這只是一個心疼于家中子侄姓名前途的老朽長者,那可就大錯特錯。
能夠從隋末那等亂世之中認準了李二陛下這個王者,從而堅定不移的站在李二陛下身邊予以鼎力支持,最終為宇文家謀求了眼下這等政治資源,豈能以鄉間老朽視之?
虎老雄風在!
再是老掉牙的老虎,你也不能有片刻的失神,否則他就會咬你一口…
宇文士及的這番話看似唏噓懊惱,實則就是在告訴長孫無忌:損失一個宇文法,不當大事,宇文家受得起。
但若是陛下遷怒于宇文家,致使整個家族受到波及,那就不可接受了。
什么叫做“將國之干器倚為私用”?
還不是因為這是整個關隴貴族集團的意志!
所有關隴貴族都意欲將驅逐薛延陀視為攫取戰功的糕點,不能接受旁人跑來分一塊,所以才有了宇文法阻撓右武衛、右屯衛出關北上的做法。現在宇文法被房俊拿下,其罪難逃,若是他一人受罪也就罷了,誰叫大家都是一個繩子上的螞蚱呢?
宇文家認了!
但若是皇帝趁機削弱打擊宇文家,你們可不能坐視不理…
長孫無忌嘖嘖嘴,無奈的瞥了宇文士及一眼。
這老東西,耍無賴呀…
可眼下關隴貴族風雨飄搖,內部斗爭激烈,儼然有分崩離析之態勢,面對皇帝的打壓削弱,自當擰成一股繩精誠團結,否則被皇帝捉住漏洞分化打擊,則大事不妙。
所以面對宇文士及的無賴招數,長孫無忌還真就沒什么法子反駁。
即便是有法子推搪,他也不會這么干。
說到底,宇文法的確是為了替關隴貴族保住北疆的掌控才被房俊拿下,若是不管不顧,則勢必引起宇文家的強烈不滿以及強勢反彈,其余那些家族亦難免有兔死狐悲之感。
人心散了,隊伍怎么帶?
想了想,長孫無忌道:“房俊送抵御前的戰報,言及單于都護府長史蕭嗣業前往白道宣旨,故而他才直出白道,發兵漠北。然則此事卻頗為蹊蹺,事先無論是門下、中書,皆未有一絲半點的消息傳出來,陡然之間那圣旨便到了北疆…那蕭嗣業乃是蕭家子弟,與房俊是姻親,但兩人素有積怨,這其中未嘗不可能沒有一些不為人知的齷蹉,房俊素來膽大,焉知不是其虛晃一刀,借機出兵?亦能順手除去蕭嗣業,實乃一舉兩得之計策!吾等不妨在此事上多做文章,只要能夠抓住房俊的把柄,雖然不至于將其徹底打落塵埃,但亦不失為圍魏救趙之計,陛下定然不會揪著宇文法之事不放。”
宇文士及連連頷首。
瞅了長孫無忌一眼,心底感嘆,能夠從全面被動的局面之中尋出一絲漏洞,不僅可以搬回劣勢,反而有可能狠狠的打擊房俊一番,心智之細膩,不愧為“陰人”之綽號…
長孫無忌頓了一下,又道:“讓各家都做好準備,房俊心太野,真當薛延陀是泥捏的不成?惡陽嶺下,薛延陀天時地利人和盡失,這才導致大敗于薛萬徹之手。但是到了漠北,那是薛延陀世代繁衍生息的地方,古往今來,除去聊聊幾位天縱之才,尚有何人能夠千里突襲,直搗龍城?房俊必敗無疑!等到他一旦戰敗,吾等齊齊發力,收拾殘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