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史那思摩瞪大眼睛,不可思議的看著面前的老者趙德言。
這老頭什么意思?
趙德言卻耷拉著眼皮,看也不看阿史那思摩,手里婆娑著茶杯,似乎緬懷在過去的歲月里不可自拔,語氣顯得沉重而舒緩:“汝可知老朽亦是定襄名門?祖上自漢代授官,詩禮傳家,善待鄉民,護衛桑梓…開皇元年,楊堅篡周自立,國號大隋,阿史那攝圖在其妻北周千金公主的慫恿之下,打著為周室復仇之旗號,大舉進犯中原。受降城、云中城、定襄…盡皆被突厥鐵蹄踏破,殺人盈野。老朽之父母妻兒,盡皆在那一次戰爭之中慘死于突厥人彎刀之下…當吾抱著剛出世不久的孩兒,被一個突厥人在吾懷中斬去了他的頭顱,吾就對天發誓,今生今世,定要突厥亡族滅種,為吾之親人復仇…”
他說著自己悲慘的身世,娓娓道來,卻仿佛在述說著旁人的故事,語調平靜并未有多少波折。
但是這種平靜之中蘊含著的深入骨髓的仇恨,卻令阿史那思摩頭皮發麻!
趙德言居然與突厥人有著如此深仇大恨?
那么他成為兩人突厥可汗身邊的謀士,其動機自然不言而喻…
阿史那思摩使勁兒咽了口吐沫,瞪著趙德言,問道:“如此說來,先生…你當年慫恿始畢可汗與頡利可汗,效仿漢人之制度,的確是存著禍亂突厥之陰謀?”
這簡直太不可思議了…
即便是最猜忌的陰謀家,恐怕也不敢想象強橫一時的突厥汗國,居然是覆亡在如此陰謀之下,斷絕于一個漢人的復仇之手!
聳人聽聞!
趙德言面容很是平靜,不知是其大仇得報之后萬物不縈于懷,亦或是人生抵達杖朝之年以后看透生死堪破紅塵,情緒并未有太多波動,似乎在述說著旁人的故事…
“漢人沿襲著律法嚴苛之制度,已然千年矣,早已成為骨子里鐫刻著的東西,無論律法再是嚴酷、制度再是苛刻,只要還能有一碗飯吃,還能活下去,社會就依舊還是平穩的,沒人會去造反。但突厥不同,一群茹毛飲血之野獸,連倫理綱常都不顧,妄想用律法制度去約束他們,只能適得其反,漢人用自己勤勞的雙手和聰明的頭腦去創造財富,而你們除了殺戮掠奪破壞,你們還會干什么呢?”
阿史那思摩嘴角抽搐一下,想要反駁,卻終究沒出聲。
雖然身為突厥人,面對如此蔑視很是惱火,但細細一想,人家說的沒錯…
突厥人自稱是狼神的子孫、草原的主人,最是驍勇善戰,然而正如趙德言所說,他們不會種地,不會織布,不會煉鐵,不會筑城…最基本的生活手段放牧,也就是趕著羊群追逐著水草,旱季里牲畜喝死,他們無計可施,冬天里白災肆虐,他們束手無策…
除了殺戮于掠奪,突厥人還會干什么呢?
這令近些年飽受大唐文明侵蝕的阿史那思摩深感羞愧…
“文明制度這些東西,于漢人是強盛之根源,于突厥卻是覆亡之禍亂,可笑始畢與頡利兩個蠢貨,卻將其當作珍寶,極力維護,呵呵,蠻夷畢竟是蠻夷,妄想如漢人那般千年傳承不絕,豈不可笑?這草原之上,野人爭雄,昔日之匈奴何等強悍,不也是一朝覆滅、煙消云散?以往的匈奴,昨日的突厥,今日之薛延陀…此起彼伏,不成大器。”
大堂里炭火正燃,阿史那思摩卻并未感受到絲毫暖意,一股子森然寒氣自心底升起,依舊無法相信昔日橫行草原的突厥汗國,居然只是覆亡在面前這個一心復仇的漢人之手…
難道草原上的雄鷹一代又一代,從匈奴到突厥,無論如何強盛也只能笑傲一時,終究還是要敗在漢人手下?
想一想漢人那嚴謹之制度、各司其職的生活方式,阿史那思摩心里沉甸甸的。
縱然投降了大唐,從未想過反叛,更對皇宮里那位“天可汗”充滿了畏懼與尊敬,但是身為一個突厥貴族,心里難免不是滋味…
對于面前坦然承認用陰謀覆亡了突厥的趙德言,他更不知自己應該用什么樣的態度去面對。
滅國之仇?
說實話,有些牽強。
正如趙德言剛剛所言,突厥是一個松散的民族,所謂的突厥汗國,也不過是以突厥人為主,糾集了一些其他部族的聯盟而已,與漢人的國度完全是兩回事。再者,突厥人對于所謂的國家并沒有太多的認同感,他們在乎的唯有自己的族群,自己的血統,自己的牛羊…
如以往那般以師禮相待?
似乎也難以做到。
畢竟,這可是害得突厥人分崩離析差點亡族滅種的罪魁禍首…
“先生次來,不知有何賜教?”
無奈之下,阿史那思摩只得將話題轉移開,免得自己尷尬。
趙德言盤膝而坐,喝著茶水,笑呵呵道:“老朽此來,一是向大汗告別,當年老朽與汝父相交莫逆,與汝亦有師徒情分,自此一別,將后會無期。二是想要指點大汗一條明路,為那些依附于你的族人們,爭取一塊可以自由放牧的草原…”
阿史那思摩心中一緊,疾聲道:“先生打算回到大唐么?”
一個被仇恨所支配的孤獨老者,在大仇得報之后,為了躲避追殺不得不在草原上浪蕩十余年,如今垂垂老朽命不久矣,如何能不想著回歸故里?
只是如此一別,當真就是后會無期…
趙德言顯然對于阿史那思摩的反應甚為滿意,先問自己的去向打算,顯然是將兩人間的感情放在首位,心中略微感動,這個他自小看著長大的突厥人,卻有著漢人一般細膩的情感,著實難得。
“老朽現在,只想回到大唐去看一看,然后尋一處山清水秀之所在,以作埋骨之所。老朽乃是漢人,身子里流淌著炎黃之血脈,焉能死后任憑骨骸流離于蠻夷腥膻之地?死,也得死在漢家的土地上!”
阿史那思摩道:“此去內地,山高路遠,又正值嚴冬,路途險阻難行,不若暫且就在這定襄住下,待到晚輩返回長安之時,再與您同行,亦好讓晚輩盡一盡孝心。”
趙德言笑著搖了搖頭,不置可否,和藹問道:“就不想聽一聽,如何化解眼下之危機?”
“愿聞其詳!”阿史那思摩趕緊說道。
他深知趙德言之能力,這位一手傾覆了突厥汗國的智者,即便是躲在旱獺洞里,照樣對于草原上的形勢了如指掌…
茶水有些涼,阿史那思摩沒有喚來侍女,而是親自將水壺放在小火爐上燒開,注入茶壺之中,給趙德言面前的茶盞里斟滿茶水。
自己也斟了一杯,便恭謹的坐在趙德言對面,聽候指點。
以往,他的父親,甚至是先后兩位可汗,亦曾如此聆聽趙德言的話語,卻不曾想到,自趙德言嘴里說出來的話,卻是將突厥汗國一步一步推向滅亡的深淵…
阿史那思摩對趙德言絕對信任,不僅僅是因為兩代人的交情,更因為眼下的他,實在是沒有值得趙德言圖謀的。況且他也在趙德言的面上看到了釋然和溫煦的神采,這與記憶之中趙德言身上那股難言的鋒銳冷酷,截然不同。
趙德言看著阿史那思摩恭謹的神情,笑呵呵問道:“不怕老朽再一手將你麾下這些突厥人盡皆送上死路?”
阿史那思摩苦笑道:“若是先生當真意欲斬盡殺絕,又何苦親自尋上門來?以您的本事,翻手為云覆手為雨,隨便使出一點手段,突厥人便兇多吉少,又何必傷了晚輩父子與您之間的恩情…再者說,眼下薛延陀大軍兵臨城下,突厥人不可力敵,南邊便是長城,漢人亦絕對不容許突厥人退入長城躲避薛延陀之兵鋒,此時天寒地凍,突厥人一旦離了定襄,只怕要盡皆凍死在冰天雪地之中…前有猛虎,欲退無路,已然是身陷死地,還有什么是比這等狀況更絕望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