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俊隱隱覺得今日這位皇帝似乎特別不待見自己,又不知到底是哪兒犯了錯,故而一直躲避著與李二陛下目光對視,唯恐惹禍上身。誰知躲來躲去還是躲不了,被直接點了名…
見到李二陛下目光灼灼,房俊便有些心虛,道:“堂上諸位宰輔盡皆老成謀國,微臣年少德淺,未經磨礪,不敢妄言也…”
李二陛下面無表情,淡然吐出一個字:“講!”
房俊使勁兒咽了口唾沫…
不敢再推脫了,只得清了一下嗓子,微微挺直腰桿,道:“陛下英明神武,燭照萬里,乃千古以降之圣君。微臣敬仰崇拜之心,有如黃河之水滔滔不絕,國事維艱,吾輩無能,不能為君分憂,但請陛下降旨,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褚遂良:“…”
岑文本:“…”
程咬金:“…”
長孫無忌:“…”
眾大臣:“…”
就連一直默然不語老神在在的李績,都詫異的瞥了一眼。
大家心理都只有一個聲音:這人怎么能這么無恥?!
好歹也是朝中有數的重臣了,這等兵事又是兵部分內之事,如此一字片語的諫言都沒有,只是一味毫無底線的拍皇帝的馬屁,你還要不要點臉?清廉持正、老成謀國的房玄齡,怎地生出這么個玩意兒…
佞臣吶!
褚遂良唾棄之余,心中有些后悔,自己只顧著刷名聲、找存在感,看似正氣浩然實則卻是絲毫沒給皇帝面子。現在大臣們是否肯定自己還不好說,但皇帝定然是對自己有怒氣的,而自己存在的根基便是皇帝的賞識和寵信,這個時候卻未能堅定不移的站在皇帝這邊,后患無窮啊…
就連李二陛下亦是一臉呆滯,好半天才反應過來,恨不得從椅子上蹦下去一腳將這個純屬胡鬧的混賬踹翻在地。
戟指大怒道:“巧言令色、阿諛奉承,爾視朕為夏桀商紂乎?朕詢問爾對于此事之看法,直言便是,再敢如此信口雌黃,嚴懲不貸!”
眾大臣:“…”
好么!
瞧瞧您一臉怒氣的模樣,實則還是很吃這一套啊…
不過都是一代名臣,誰也舍不下面皮如此阿諛奉承,也唯有房俊這等雖然是朝中大臣卻又是皇帝女婿之輩,可以如此肆無忌憚的拍馬屁,畢竟嚴格追究起來,拍老丈人的馬屁也算不得什么…
房俊還等著皇帝將自己驅逐出去呢,見到沒糊弄過去,無計可施了,只好將炮口對準褚遂良,怒噴之!
誰叫咱倆有仇呢?
“褚黃門方才之言差矣!汝只知古代之史書,卻不知今日之形勢,生搬硬套,不知時移世易融匯變通,愚蠢至極!”
大臣們一看,這棒槌又要懟人,紛紛打起精神。
褚遂良氣得咬牙切齒:“某自幼苦讀,至今閱書固然沒有萬卷,卻也相差無多,卻是第一次聽聞原來讀史亦有錯處,前賢之良策、圣人之告誡,居然成了生搬硬套?好好好,汝倒是說說某愚蠢在何處,請賜教!”
嘴上說得硬氣,實則心里卻在打鼓。
這棒槌乃是典型的“不學有術”,也沒見他讀過幾本書,可詩詞之精美當代無雙,對于經濟之道亦是無出其右,尤其擅于爭辯,不知多少朝臣宿儒被他噴的名譽盡毀、聲望掃地。雖然自己剛才的發言且不論是否會被皇帝采納,但起碼“名分大義、圣人教誨”上占據了道德制高點,但是鬼才知道這個棒槌會否別出機樞,抓住漏洞…
房俊煞有介事的點點頭:“原來褚黃門讀書還沒到萬卷呢?難怪如此孤陋寡聞、看不清國家大勢,本官閱字何止萬萬,亦不敢如你這般趾高氣揚,無視天下豪杰…不過學無止境,有教無類,既然褚黃門自知不足,虛心好學,那本官自然不吝賜教…”
大臣們一陣無語,暗暗好笑,房玄齡溫潤君子,從不與人為惡,怎地生了個兒子卻是一張刀子嘴,半點不饒人?
褚遂良差點氣個倒仰。
還閱字萬萬?
跟我扯呢!
整個大唐有沒有這么多的書給你看?
再者,我只是說了一句“請賜教”而已,何時承認錯誤了?
這個小王八蛋,為何上天不降下一道霹靂將其收了去,非得留在人間與吾作對…
“周襄王欲伐鄭,故娶狄女為王后,與戎狄兵共伐鄭,此為華夏和親之始也。然則為了綏靖蠻族,以漢家之女嫁入胡地,卻始于兩漢。彼時匈奴控弦之士數十萬,鐵蹄踏遍草原,所向無敵,而中國孱弱,不可力敵,不得已采用和親之政策,乃是萬不得已,亦是必須之策略。否則匈奴不得安撫,年年長驅直入進犯中國,怕是漢朝即便不亡,亦是茍延殘喘,沒有機會休養生息、修利戈矛,哪里有長平烈侯奇襲龍城大破匈奴,哪里有霍嫖姚梟虜侯、擒虜目、封狼居胥?”
諸位大臣齊齊頷首。
漢朝之和親,在后世屢遭詬病,認為非是大國之氣象,有損上國之威嚴。然則在文景之治、漢武崛起之前,大漢對上匈奴卻是屢屢大敗,就連高祖劉邦都被匈奴困于白登,正是和親之策,使得大漢得到休養生息的機會,終于臥薪嘗膽反戈一擊,開拓前所未有之遼闊疆域。
在后世,這是人盡皆知的道理,即便不是歷史類的學者,也能夠說出個頭頭道道,這是無數的書籍、檔案、甚至于影視作品的功勞。在那樣一個信息爆炸的年代,獲取知識的途徑千千萬萬。
房俊說自己“閱字萬萬”,何止于此?
胸中有著無數代精英對于每一段歷史的總結,然后站在巨人的肩膀上透過歷史的云霧之上指點江山,自然清晰深刻,鞭辟入里。
哪里是這個年代的學子讀了幾本史書自己瞎琢磨能夠相比的?
做起來或許不行,畢竟能夠在歷史上留下名號的哪一個不是人中之杰?但若是論起放嘴炮,還真是鮮有敵手…
褚遂良面色隱隱難看。
不得不承認房俊對于漢史深有研究,但是觀房俊說話之方式,先肯定漢朝和親之正確,接下來必然便是反駁大唐和親之不正確…
果然,只聽房俊續道:“然則如今之大唐,豈是文景、漢武之前的大漢可比?大唐兵強馬壯冠絕天下,戎狄蠻夷弱小,昔日衛公打破突厥,以我兵卒一千,可擊破胡騎數萬,戰力呈現碾壓之勢。薛延陀多年來對大唐匍匐叩首,對陛下尊敬有加,不敢有絲毫驕慢之氣,足見其兵力并不足以與大唐對抗。如今夷男之子陳兵白道川,不過是趁火打劫,希冀于趁著大唐攻略高句麗無暇他顧之機會,求娶大唐公主,以借助大唐之勢威懾周邊部落罷了。倘若同羅、仆骨、回紇等十幾個部落聯手進攻,薛延陀必定破滅。而這些部落之所以不敢發動,是因為夷男的真珠可汗是大唐冊封的!一旦夷男成為大唐之婿,其他部落誰敢不服?”
岑文本蹙眉問道:“然則如今夷男之子大度設陳兵白道川,兵鋒直指受降城,若不答允其和親之請,如何退之?”
誠然,房俊的一番分析將薛延陀的形勢剖析得清清楚楚,但是眼下之大事,卻是無大軍調去抵抗薛延陀,難道就等著薛延陀自己退兵不成?
房俊胸有成竹:“戎狄人面獸心,畏威而不懷德,縱使今日和親,一旦其微不得意,必然反咬一口,成為大唐的禍害。如今陛下拒絕和親,其他部落知道他被大唐拋棄,定然心生異志,用不了多少時日,薛延陀必會內亂不止,危機重重,再也無暇南顧!”
眾臣微微頷首,表示認同房俊的分析。
就連褚遂良也不得不贊成房俊的觀點…
李二陛下略作沉思,便沉聲道:“既然說得頭頭是道,就由你前往朔州主持大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