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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九百六十八章 積毀銷骨

  大殿之上,除去御史鏗鏘的語音之外,一片肅靜,無論哪一方的陣營,無論這件事的真偽,沒人想摻和進去。

  御座之上,李二陛下面沉似水。

  他如何能不了解這些御史收割聲望的用意呢這是御史們管用的伎倆,曾幾何時,便是魏徵帶著這些人,不厭其煩的對他這個皇帝發起一次又一次的彈劾,不許他干這個,不許他干那個,要修身養性,時刻做好一個圣明之帝王。

  這是御史的本分,亦是他們賴以生存的根基。

  取消御史制度?

  且不說會遭受到多大的阻力,李二陛下從未想過。

  御史代表著言路,古往今來,可稱圣王者,莫不是廣開言路勇于納諫,即便這些御史代表著世家門閥的利益,真正來自底層民眾的意愿,從未有、也不可能有機會經由他們抵達圣聽。

  但是閉塞言路,乾綱獨斷,那就是自取滅亡之道。

  對于一位皇帝來說,底層民眾的意志從來都不重要,“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之中的“水”,所指更非是百姓,而是廣大的士族階級。他的統治根基在于士族,在于門閥,所以哪怕他將世家門閥恨之入骨,恨不得將其連根拔起挫骨揚灰,亦不得不緩緩圖之。

  因為他深知,若是滿天下的世家門閥、士族勛貴都反對他,那么這個皇帝就當到頭了,就比如隋煬帝…

  維護御史的權力,這是必須的。

  雖然有些時候御史的存在使得他這位帝王感覺到層層束縛,但更多時候,御史卻是他手里的一把刀,一把幫助他剔除寄生在帝國之上的腐肉毒瘤的快刀,無往而不利。

  朝中貪腐之臣需要御史這把刀去剔除,同樣的,皇族之中為非作歹之輩,亦需要這把刀…

  “宣京兆尹馬周與霍王覲見,那樁官司,便在這大殿之上,當著文武群臣的面兒審理吧。”

  李二陛下下令。

  如此一來,若霍王乃是遭人構陷,自己予以昭雪,不會惹人詬病,更不會被認為是袒護宗室子弟。若霍王當真罪無可恕,他會嚴厲懲罰,在百官面前拿出自己公正無私的一面,以儆效尤。

  兩全其美的策略…

  “喏!”

  自有殿內的內侍應了,快步走出大殿,喊了殿門外幾位宿衛的禁衛,一起趕往京兆府衙門。

  “諸位愛卿,尚有何事,速速啟奏吧。”李二陛下對于這樁案子并不太上心,淡然對著朝堂文武說道。

  立即便有幾位尚書站出班列,啟奏各自衙署之事宜,請皇帝定奪。

  朝堂上的討論聲也漸漸活躍起來,唯有以劉洎為首的御史言官們眼觀鼻、鼻觀心,緘默不語,一言不發。

  一股潛流似乎在凝聚、涌動…

  未及,內侍在殿門外朗聲道:“霍王、京兆尹,覲見陛下!”

  吵吵鬧鬧的大殿陡然一靜,正出班啟奏的一位官員拱拱手,干凈利索的退回班列。

  “宣!”

  “喏!”

  腳步聲響,霍王李元軌與京兆尹馬周一前一后,步入大殿。

  “微臣覲見陛下!”兩人來到殿中,躬身施禮,異口同聲。

  李二陛下坐在御座之上,居高臨下看著,口中淡然道:“免禮吧!馬周,說說看,霍王縱馬撞人一案,審理得如何?”

  馬周趕緊道:“啟稟陛下,案件尚在審理當中,經查,死者乃是藍田人士,生前身有殘疾,并未成親,與其弟一家共同生活,亦無子嗣。至于案件之經過,霍王聲稱乃是家奴躲避不及所撞,且愿意雙倍承擔一切賠償,不過,當夜巡邏之右屯衛校尉,卻聲稱目睹撞人者乃是霍王,并且讓家奴定罪,且意欲毀尸滅跡,微臣剛剛派人前往現場勘查,卻發現現場已然被行路之人破壞,無法查證。”

  現場已被破壞?

  諸位大臣的目光下意識的看向霍王李元軌,腦海里的第一個念頭,便是此必是霍王所為,既然能夠干得出毀尸滅跡這種事,以前更是劣跡斑斑,傷人致死還要迫害全家都如喘氣喝水一般,那么破壞現場逃脫罪責,自然更不在話下…

  李元軌乃是靈透之人,立即感受到滿殿大臣或是譏笑、或是不屑的不善之目光,頓時惱火道:“非是本王派人破壞現場,當時剛剛撞死那農夫,右屯衛的兵卒便從天而降,本王哪里有時間破壞現場?”

  馬周沉默不語,不予表態。

  霍王這邊查無實證,右屯衛兵卒那邊有言辭灼灼,那么就交由皇帝圣裁好了…

  李元軌已然意識到有些不妥,他并不知之前有御史將他八百年前的惡行都給掀了出來,只是感覺到大殿上的氣氛有些詭異,心里發虛,趕緊拜伏于地,言辭懇切道:“陛下明鑒,微臣之前年少,坐下許多荒唐事,不敢辯解。然則自就藩徐州以來,未曾有插手當地軍政事務之舉,整日里潛居府邸,與方士為伴探討養生之術,與大儒為伍鉆研經義之學,修身養性,循規蹈矩,不敢有半分僭越之處!陛下,微臣…”

  他已然覺察出風向不對,雖然不知原因為何,但身為皇族子弟天然的危機意識,令他果斷做出抉擇,兩權相害取其輕!

  你們什么也別說了,咱認了還不行?

  只是陛下您看在兄弟這些年乖巧聽話的份兒上,從輕處罰就好…

  然而未等他這番求情的話語說完,便見到劉洎身后一個年輕御史站出班列,大聲道:“陛下!微臣彈劾霍王糾集方士、修道長生,有僭越之嫌,聯絡大儒、妄自施恩,有不軌之謀!”

  李元軌眼珠子都瞪圓了!

  自己整天呆在徐州府邸啥都不干,就跟著一群方士大儒清談飲酒,這也有錯?

  “陛下!此獠居心險惡,意欲離間天家,實在是十惡不赦!”

  李元軌趕緊反咬一口,唯恐被坐實了這個罪名。

  修道長生,這本沒有錯,但企圖長生不老,那邊有僭越之嫌;結交大儒,這也沒有錯,有學問的人湊在一處清談經義,乃是向學之道,這亦沒有錯,但扣上一個“聯絡大儒,妄自施恩”的大帽子,那可就要了命了!

  恩出于上,你一個藩王,糾集一群大儒想要干什么?

  李元軌嚇壞了…

  不過就是撞死一個農夫而已,何至于此?

  “陛下!”

  劉洎再次站出來,朗聲道:“霍王縱馬行兇,撞傷行人之后非但不予以及時救治,至傷者死去,不僅沒有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反而指使家奴毀尸滅跡,其性情之暴虐、道德之敗壞,已然無以復加,致使皇家威儀受損,陛下聲望大減,其罪不容赦也!兼且,其在封地勾連地方、覬覦天道,此乃人臣所為乎?惟望陛下明鑒,奪其爵祿、削其封地,予以制裁,懲前毖后!”

  此言一出,滿朝大臣算是明白了,御史臺這是又使出以往的招式,先把霍王的名聲搞臭,再來論事情的對錯。

  這招數很無賴,令許多深受其害的大臣切齒痛恨,卻也不得不承認,在名聲等同于一切的這個年代,這招的確管用。

  你都這般十惡不赦了,那些壞事怎么能不是你干的呢?

  李元軌臉都嚇白了。

  這特么是要奪爵啊?!

  他瞪著劉洎,恨不得一口將這個瘋狗咬死,老子偷你媳婦了還是抱著你孩子跳井了,至于這般下手狠毒?

  完全不給留活路啊…

  然而他知道,此刻做出任何辯解都是蒼白無力的,這些個彈劾基本屬實,就連縱馬撞死人這件事他也解釋不清,這就使得自己“壞蛋”的屬性根深蒂固,連帶著,結交方士、溝通大儒這個信口雌黃的罪名也成了“莫須有”。

  “莫須有”就要了命了!

  皇帝需要證據么?

  根本不需要!

  他只要認為你有可能覬覦皇座、危及皇權,根本無需任何證據就能狠下殺手!

  李元軌唯一能做的,便是哀哀求情,希望皇帝念著以往的情分網開一面,不讓自己成為御史臺這幫瘋狗狠刷聲望的靶子…

  然而他未曾料到的是,這股風潮由御史臺而起,卻并非御史臺可以完全掌控,刮著刮著,它就跑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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