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臺向來是守舊派的中流砥柱。
當初,夏竦構陷杜衍、富弼謀反之時,就是臺鑒各官極力推波助瀾,一時間鬧得沸沸揚揚,影響極壞。杜、富二人才不得已請出中樞,也由此拉開了新政被廢的大幕。
如今,范仲淹再興波瀾,做為守舊派急先鋒的各位言官,自然是沖鋒在前。
六月中,先是有言官彈劾范仲淹在鄧州大興土木,先是重修覽秀亭,構筑春風閣,后又營造百花洲,勞民傷財,好大喜功。
后又有人上奏,范仲淹縱子行兇,三子純禮當街械斗,重傷百姓,影響極惡。
隨后,監察御史董良洪甚至把陳年舊事翻出來倒嚼,彈劾范仲淹牧守鄱陽期間行為不端,以官身狎妓,并將雛妓甄金蓮納入府宅,不為百官典范。
趙禎看著一道道彈劾范仲淹的折子,有些哭笑不得。心說,這幫人為了扳倒范希文也是拼了,連十年前的舊賬都翻出來做做文章。
不過,作為老好人的趙禎明知這些都是守舊之臣的把戲,不足為信。但左右思量之下,還是暫時把三升范仲淹的旨意留中不發,等這股倒范之風過后再做計較。
官家沒了動靜,一眾言官都頗為意外。
這就贏?還沒放大招呢啊?
他們也沒指望著這些雞毛小事能把范希文怎么樣,只要官家不動讓其歸京的念頭,就算勝利。
卻不想,高興了沒幾天,六月底,見言官彈劾范仲淹的聲音稍弱,趙禎終于按奈不住,三調范希文的圣旨直投鄧州。
賈昌朝氣得直吹胡子,心說,憑什么官家單單對這個范希文恩寵倍至啊!
憑什么?
不說范仲淹的能力和可作百官典范的風骨,單是他和趙禎的私交,就非一般人可比的。
當年,劉太后專權霸政,差點成了第二個武則天,百官只尊太后,而不知皇帝。
一些有良知的大臣,對太后專權,也都是敢怒不敢言,唯獨一個敢對劉娥開炮的,就是范仲淹。
他不但指責太后不應忽視趙禎這位皇帝的存在,還主張還政于朝,讓劉娥回后宮養老。把劉太后氣得半死,直接把他扔出了京城。一直到她死,也沒讓范仲淹回來。
那時的仁宗年紀尚幼,朝中大臣沒一個敢為他說話的,唯有范仲淹在最危難的時候拉了他一把,他能不記著嗎?
而且,去歲新政受阻之時,也是范仲淹看出了皇帝的為難。
為了不讓趙禎難做,主動請調去邠州巡守,后來又主動辭去中樞要職,這才保住了趙禎的顏面,讓新政之亂平穩落地。
慶歷新政,是趙禎催著范仲淹等人干的。
范仲淹雖早有革新之意,但當時西北戰事未寧,朝中反對勢力不可小覷,此時并非主新最好的時機。可新政失敗找人背鍋的時候,卻是范仲淹、富弼等人。
這一點,趙禎更覺虧欠了他們。
所以,慶歷之風一過,除了范仲淹、尹洙長辭于世,杜衍因年邁多病而致仕。余下的富弼、韓琦、歐陽修等人,之后幾年都先后拜相,就連政治智商幾乎為負的歐陽修都當上了參知政事。
......
不管怎么說,官家是鐵了心要護著范希文。賈昌朝心說,看來,不放大招是不行了。
第二天早朝,御史中丞王拱辰殿上直奏范仲淹、歐陽修、韓琦、富弼等人結黨結心,其心可誅。
(老實巴交的富彥國心說,老子躺著也中槍,我特么什么都沒干好吧?)
王拱辰之言,內相賈昌朝、參知政事吳育,還有一眾朝臣皆是附議。首相陳執中不置一詞,朝堂之上敢為范、富等人進言者寥寥。
三日后,在任大名府的夏竦以快馬急奏,言范、韓等人以辭官要挾官家,置臣綱于惘然,為我輩所不齒。
與之一同上奏的,還有同樣不在中樞的宋癢和章得象,都進言范仲淹結黨營私,朋黨之說再提。
趙禎被他們攪得一個頭兩個大,不由也動搖了升遷范仲淹的決心。
范卿啊,為何如此心急?
暗道:若這次范卿依就不授,就把這個事情再壓上一兩年。
而范仲淹果然沒讓趙禎失望,再次不授新職。可是,回秉的奏折卻嚇出了趙禎一身冷汗。
只見他奏折上只寫了兩句話:“臣非虛衍,致仕之心絕已!”
這是明著告訴趙禎——官家啊,別費勁了,我不是玩兒虛的,是真要撂挑子了。
這可嚇壞了趙禎,急忙回信——“范卿別鬧,朕離不開你啊!有啥條件盡管提,只要不馬上回京來攪局,一切都好說!”
這回,范仲淹就回了一個字:
“辭!”
趙禎看到這個字,臉色一白,心說,完了,范希文是玩真的!
而賈昌朝看到這個字,直接在值房里摔了茶杯。
就連陳執中都是臉色一白.,完了,范希文這是破釜沉舟了,不接到回京的旨意誓不罷休了。
沉吟良久,陳執中方緩緩拿起筆,一段略顯沉重的文字落筆紙上。
.....
現在京師之中,除了皇帝有七分相信范仲淹是真的請辭,所有人都覺得他這是在逼宮,讓官家做一個要我,還是要他的選擇題。
那官家會選誰?大家心里都沒底。
終于,七月中,趙禎終于做出了這道選擇題。
下旨——“鄱陽太守魏介移知鄧州,原門下省給事中、知鄧州事的范仲淹,即刻進京!”
中旨一出,滿朝嘩然。官家竟置百官的反對于不顧,招范仲淹回京?
一時之間,彈劾、重傷,請圣人明目之言此起彼伏,阻止范希文進京的聲音,更是一浪高過一浪。
對此,趙禎置若罔聞,鐵了心要把范仲淹弄回京。
.....
而此時的鄧州,在范仲淹的案頭擺著兩個封裝信箋。
一個是禁中招他入京的中旨,另一個則是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陳執中的一封手書。
官家旨意自不必說,無非是讓他等著魏介到鄧州接班,然后舉家回京。
唯一有些蹊蹺的就是,旨意里沒有授職,連之前旨意里說好的的“資政殿大學士”也沒了影兒,只說讓他回京。
皇帝招地方官回京述職,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但述職不用卸任,到京城和官家匯報完工作,還得回來繼續工作。
但,這次是明令魏介接替范的職務,也就是說,他不用回來了。可是,又沒授予他新的職責,這就有點讓人摸不著頭腦了。
另一封陳執中的手書,卻極為不尋常,甚至讓范仲淹都有些意外。
這是一封求請書。
信中,陳執中竟然用幾乎懇求的語氣,求范仲淹不要再鬧了,朝堂安穩來之不易。讓范仲淹著眼大局,先委屈一下。
范仲淹和陳執中算是政敵,在新政的問題上,陳雖不似夏竦、章得象那般無所不用其極,但也是高聲反對,對打壓新政起到了至關重要的做用。
他會給范仲淹寫信,著實意外。
.....
只是掃了幾眼,范仲淹就把這封信放到了一邊.,臉上的神情極近輕蔑。
他看不起的不是陳執中本人,而是輕蔑于眾人的小人之心。
“想不到,我范仲淹磊落一生,竟還是被這些人看成是一個虛偽投機之徒!”
“來人,讓純禮去嚴河坊,把唐大郎叫過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