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是無法用簡單的善惡來歸結的,潘梁棟這個兩天前還想扔下遼河百姓,自己先跑的自私小人,連他自己都想不明白 那一剎那,哪來的勇氣,哪來的邪火,讓他跨出生與死的那一步。
回望漸漸離港的海船,潘梁棟也分不清現在是什么心情。
不過,有一點他十分確定,特么腿肚子在哆嗦,他怕....他是真怕死。
可是,那一剎那,他似乎又明白了一個道理:是人都怕死,可是有時候,人更怕窩窩囊囊的活著!
“操!!”
“左右就他娘的兩天!”
呲牙咧嘴,怒目圓瞪,扭曲的面容與其說是猙獰,不如說是在給自己壯膽兒。
緊了緊腰間佩刀,朝著城墻,朝著喊殺之聲的根源,朝著生與死的邊界 殺將過去。
只不過,老天似乎并未被潘梁棟的壯舉所感動分毫,那悠悠遠去的海船永遠的消失在視線之內。
這是潘梁棟最后一次在遼河城外的海面上,看到宋船。
與遼河口隔海相望的萊州城下。
此時此刻,八萬遼軍從天而降,霎時之間把萊州圍成了鐵桶。
海面上,大遼水軍亦是鋪天蓋地,封鎖海面,閉塞港口。
萊州,宛若江心孤葉,隨時傾覆。
萬軍之中,大遼國主耶律洪基白馬龍冠,神情肅穆,望著唾手可得的萊州城,緊鎖眉頭,喃喃自語:
“但愿北邊,亦能順利”
身側,“張小姐”和那髡頭遼臣微微一怔,如今萬事俱備,皇帝陛下為何還不高興呢?
“陛下這是....這是在擔心什么?”
張孝杰更是諫言道:“陛下大可安心,完顏烏古乃這人雖不識教化、野蠻奸詐,但是他的女真部族個個還算驍勇,拿下個小小的遼河口不成問題。”
那髡頭遼臣也道:“遼河口駐守的雖然是大宋最強的閻王營,可是現在的閻王營已經今非昔比,兵將尚不足兩千,已然是殘軍。”
“而金五部那邊,不但完顏烏古乃傾巢南下,且有我大遼之助,踏平遼河口只是時間問題。”
耶律洪基聞聲絲毫不見喜色,反倒眉頭擰的更深。
“朕不擔心這些....”
在耶律洪基看來,遼河口拖的時間越長越好。
也正因為那里駐守的是閻王營,他才會割了那么大一塊肉給完顏烏古乃那個野人。
說實話,耶律洪基此時的心情極為復雜。
他既希望金五部勢如破竹,一舉把閻王營這個代表著大遼恥辱的敵營斬盡殺絕,以報六年前大破遼軍之恥。
一方面,他又想完顏烏古乃慢一點,再慢一點,因為只有一直拖下去,大宋才會增援。
而對于遼河口,還有大遼圍城的萊州來說,最近的增援就是燕云 到時就看狄青會不會施救,會分多少兵去施救了。
而耶律洪基并不擔心狄青不救。
因為這兩地不單單是名義上大宋的屬城,更重要的是,兩地起碼有二十多萬的大宋百姓,還有今冬囤積的價值近千萬貫的物資沒來得及運走。
近千萬貫!!!都是大宋急需的羊毛、皮貨,還有藥材。
即使這些東西大多數都是富得流油的唐子浩的產業,可是即便是他,也得傷筋動骨吧?
耶律洪基料定,就算狄青不想救,那瘋子也不會答應。
近千萬貫啊,相當于大遼兩年的財稅收入!
能添多少兵,能造多少軍械?
單從這千萬貫的意義上來說,大宋就不得不救。
所以,耶律洪基的意圖已經很明顯了——
攻敵必救,意在燕云!
沒錯,與萊州和遼河口兩座城,還有千萬貫的財富相比,還有更大的誘惑等著耶律洪基,那就是燕云。
宋遼之咽喉要沖,得之,可安天下!
別看表面上,大遼皇帝陛下在萊州,可是,耶律洪基所帶這八萬遼兵,根本不是什么精銳,基本就是特么湊數的,甚至連皇家近衛皮室軍也不在此。
在哪兒!?
古北關!!
距離古北關只兩百里遠的澤州,此時已經變成了兵城。
除了耶律洪基的十萬皮室軍,大遼各部總共集結了二十萬大軍,加一起三十萬。
只要狄青分兵馳援,三十萬大軍立即就進犯古北關。
耶律洪基還就不信了,六年前你守得住,六年后,看你還守不守得住!!
但是,話說回來,大宋舉國大喪,新皇未穩;大遼準備萬全,燕云志在必得。
那耶律洪基為何還是眉頭不展呢?
因為他怕 他怕引虎驅狼,養冦為患。況且,完顏烏古乃可不是什么土匪草包。
“烏古乃能夠一統女真各部,非是庸人....”
“只怕他...得了我大遼之助,又搶下遼河口的宋財,必是壯大,日后恐怕...要操控不住了。”
“呃....”
張孝杰一窘,也露出難色,這確實是個問題。
唯那髡頭遼臣急聲安慰:“陛下!!”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與燕云相比,女真的威脅根本不值一提啊!”
耶律洪基聞聲,淡淡地掃了那遼臣一眼,打馬向前。
吩咐眾將,“上前叫陣!”
燕云,古北關。
做為宋遼之間最最關鍵的咽喉要地,這里駐扎著二十萬燕云守軍之中的十五萬之眾。
此時,旌旗獵獵,關城森冷,燕云首帥狄漢臣親臨古北關城。
而狄青并非空手而來,其后,六萬鬼面煞神同臨雄關。
軍帳之內。
三軍將校帶甲肅立,迎接著大宋軍神的到來。
更讓他們好奇的是,那六萬“鬼兵”就是傳說中的涅面閻王——涯州軍。
在燕云將士眼中:
“閻王?”
“啊呸!”
大宋只有一個閻王營,也只能有一個閻王營!!
因為,天下第一比不了,服!
但是這天下第二是燕云禁軍的,涯州軍....不夠格!
此時此刻,狄青根本沒有心思理會兩方將校眼中迸發的火花,一雙老目烈烈有神,緊緊盯著賬中山河圖上的一點。
良久....
碰!!
狄青在圖中一點,猛的砸的下去。
“就是這里!!”
眾人寧神細觀,無不一震。因為狄帥所指,乃大遼澤州。
有人驚疑出聲:“元帥這是....”
狄青不答,抬頭看向眾人,“眾將士!!”
“末將在!!”
“前方來報,此時此刻,髡兒耶律洪基領八萬遼騎,還有‘號稱’五萬之眾的水軍兵臨萊州城下!”
“借遼臣叛宋,躲入萊州為名,正在興兵要人。”
“三日為限,若不交人,就要進城自取了。”
“!!!!”眾將大驚。
對于遼人借大宋國喪之機動手動腳,雖然大伙兒早有準備,可是萬萬沒想到,耶律洪基一出手就是殺招。
十幾萬大軍攻打萊州?那萊州如何守得住?
有急性子的將士已經開始躁動,上前請戰。
“末將不才,愿領兵馳援!”
一人出列,眾人響應,紛紛抱拳拜禮,請戰援城。
“呵呵。”狄青干笑一聲。“莫急!”
“本帥還沒說完。”
指著圖上的萊州,“耶律洪基那髡兒使的什么心思,又怎能逃過我大宋的法眼!?”
“此役,他帶的八萬遼騎皆是各部族兵,戰力一般,不足為慮。”
“且....”再指海上。“號稱五萬水軍傾巢而動,其實嘛....”
“皆是空船!!”
碰,一拳砸在山河圖大遼海陽的位置,“這里!!大遼的五萬水軍,其實都在海陽!”
“而這里”
手指緩緩在圖上移動,最后定格在澤州。
“澤州,才是關鍵!”
“而這里!!才是大遼的殺招所在!”
“十萬皮室軍、二十萬精銳,盡聚澤州!!!”
笑咪咪地轉頭看向眾將,“聽懂了嗎?”
“髡兒皇帝這是在和咱們玩兵法啊....”
“明修棧道,暗渡陳倉!!”
眾將先是默然,你看我,我看你,隨后 “哈哈哈哈哈!!”狂放大笑,極盡嘲諷。
還暗渡個屁?一撅腚,就讓咱全看見了。
有豪放將領上前,“末將不才,愿領三萬禁軍馳援,必保萊州不失!”
此將心思還是相當細膩的,既然大遼玩的是聲東擊西之計,那古北關就不得不防了。
不過,三萬援軍還是擠得出來的。
但是,他還是有所疏漏。
只見狄青搖著頭,“三萬不夠。”
指著海陽所在,“別忘了,這里還有五萬大遼水軍,準備從海上進犯燕云。”
“萬一要是遇上了....”
“這....”
那將官一窘,登時臉就紅了。若非狄帥提醒,他還在那信心滿滿呢。
此時,眾將也是收起了輕視,緊鎖眉頭。
海陽是一根釘子,這五萬水軍平時根本不放在眼里,可是現在...
大伙發現,不好處理了。
援軍太少,這五萬人就是大害。
援軍若多,則澤州的三十萬遼軍又是隱患。
大伙兒都知道,古北關,不能丟!
“可是....”
眾人糾結,“可是萊州不能不救啊!!”
“那里有數萬大宋軍民,若是放任不管,必被遼兒血洗。”
此時,涯州軍大將石全海啌的一聲踏前一步。
“狄帥大可舉重兵馳援!”
“有我涯州軍在,三十萬遼兵,不足為懼!”
“嘿!!!”
燕云禁軍不干了,有你這么說話的嗎?
“看他媽把你們狂的?真當自己是閻王營了哈!?”
“哼...”石全海冷哼一聲。“閻王營?”
“老子就是閻王!”
“好了!!”狄青低吼一聲,喝止爭吵。
先是看向眾將,“涯州軍連克交趾、占城,又西征萬里,確實是強兵。”
“不過...”
轉向石全海,“時逢冬春之交,北地寒潮未退,涯州軍畢竟是南兵,初到北疆,也不可妄自尊大!”
對于狄青,石全海自然不敢造次,低頭認錯。
“狄帥所言極是,末將....狂妄了。”
狄青點了點頭,看向眾將,“大伙兒不用爭...”
“馳援萊州,那是被遼人牽著鼻子走,乃下下之策!!”
“那當如何??”
有人急了,“總不能坐視不理,眼看著萊州覆滅吧?”
“是啊,狄帥!萊州雖是遼地,可住的卻全是大宋子民啊!”
“莫急!”狄青勸住眾將,瞪眼看著山河圖。
此時此刻,狄漢臣都能聽見自己的心跳!!
第一次,做為大宋將領第一次,他能自己拿主意了。
“就是它了!!”
猛一砸澤州,“遼人聲東擊西,那咱們就回他個圍魏救趙。”
“咱們打澤州!”
那里是集結著大遼所有的主力,舉兵攻之,狄青倒要看看,反過來了,耶律洪基救是不救。
“嘶!!!!”眾將倒吸一口涼氣。
打...打澤州??
瘋了!?
就算把六萬涯州軍算上,古北關傾巢而出,也不過二十一萬戰兵。與澤州兵力一比,還差了一大截,勝負難料。
而且,最重要的是,那里....可是遼境。
沒有圣諭,無文官監軍,狄帥要是敢善做主張進兵大遼,就算打贏了,回到大宋,他們所有人也只有死路一條。
“狄帥!!!三思啊!!”
“是啊,元帥,不可魯莽啊!!”
“元帥,上一次的事情還尚不定論,連番妄動,必招大禍啊”
“呼....”狄漢臣長長的出了一口濁氣。
他剛剛猶豫之意就是于此,擅自進兵,別說大宋文人當道,換做哪朝哪代,不是殺頭死罪?
可是,時代不同了。
探手入懷,請出黃軸錦卷。
“有旨意!”
眾將一滯,有旨意??難怪狄帥如此大膽,原來是有圣旨?
可是,不對啊?燕云也好,萊州也罷,距京師千里萬里,哪有這么快?
“眾將聽旨!”
不等眾人反應,狄青已經展開圣旨,朗朗誦讀。
“制詔....”
“呈天奉命,告宗受身,圣位傳始,天皇有命。”
“新帝,趙曙告燕云眾將書!!”
巴拉巴拉一堆廢話,大伙兒沒心思聽,只等狄青念出一點“干貨”。
終于。
“燕云守將漢臣聽詔....”
說到這里,狄青緩緩放下圣旨,頓了一頓,倒不是不念了,而是后面只有九個字,算就是把狄青的眼珠子挖出來,也會牢牢刻在他的心里。
環視眾將,一字一頓,森然默念:
“事急從權,可....”
“先、斬、后、奏!”
“先斬后奏!!”
念出這四個字,狄青的老目已經濕了。
第一次!!
大宋第一次可以毫無條件地信任他的武將!!
這是多么的不容易啊!
下首眾將,先是默然,隨之也和狄帥一樣,只覺一股血浪從腳底往天靈蓋上躥,頂的人無法呼吸,頂的人鼻子發酸 這一刻,眾將心中想的不是振奮,不是感恩戴德,而是...
委屈。
積蓄了百年的委屈,積蓄了千千萬萬武人的委屈,仿佛在這一刻,在這些人身上徹底宣泄。
有人抹著眼睛,低著頭,心里罵著:
這份信任,咋來的這么不容易啊!
委屈過后,是一浪高過一浪的戰意!!
委屈過后,是一層厚過一層的忠誠!!
“諸位!!”
狄青也紅著眼,“可敢死戰!?”
“敢!”
“好!!”狄青一拍桌案。“各自歸營,明日卯時三刻,沙場點兵!”
“出關!”
“喏!!”
等眾將各自回營,狄詠這才來到父帥身邊。
“父親....”
狄青抬眼看了狄詠一眼,卻好似閃躲,急急的又低下了頭。
“還在這里作甚!?耽誤了出兵,軍法處置!!”
“父親!!”
狄詠急聲呼喚,又搶前一步。
“難道...您真的就坐視不理了嗎!?”
“滾!!”
狄青低頭嘶吼,“回去準備!!莫在多說一字!!”
“父帥!”
狄詠不依,“不能啊!!”
狄青整個人萎靡下來,再也強撐不下去。
“是啊,為父....不、能、啊!?”
狄青北臨古北關,是因為一份情報,耶律洪基欲圍困萊州的情報。
可是,還有一份情報,狄青剛剛沒有提。
金五部部族首領完顏烏古乃暗地里給大遼北樞密使耶律乙辛、南院宰相張孝杰送了重禮,由二人牽線撮合,得了耶律洪基可以裝備十萬戰兵的刀甲兵械。
這些東西是用來干什么的??
耶律洪基又為什么給完顏烏古乃那么大的好處??
只要略一思索,簡直昭然若揭——
遼河口!!
雖然戰報未到,可是既然萊州事發,那遼河口也必有險情。
“父親!!”
“遼河口有十一萬宋民,還有老閻王營的底子!!”
“不能就這么放了啊!!”
不想,狄詠之急呼,換來的卻是狄漢臣比之更為暴怒的嘶吼。
猛的抬頭,“那你讓為父...”
“怎、么、辦!?”
砰砰砰!!!
一下重過一下的砸著山河圖,“你告訴為父!!!”
“怎么救!?”
老將軍滿眼血絲,兩行英雄淚黯然而下。
他也想救,可是,他是軍人....
兩國對壘,生死大局,一城一地、一親一故,如何能面面俱到??
現在的遼河口....沒法救。
狄青不能,他不能為了閻王營,為了那十一萬百姓把燕云置之險地。
他不能....
真的不能!!
看著圖上近在咫尺,卻又遠在天涯的遼河口,喃喃自語:
“閻王營的兄弟.....”
“狄青,欠你們的!”
“遼河口的百姓....”
“狄青....慚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