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飯后,方文岐自己就出門了,老頭兒現在晚上很忙,他已經不登臺演出了,主要是身體不行了,話說快了就有些氣喘吁吁的,而且牙齒也掉了幾顆,說話都有些漏風,咬字也準不了。
相聲演員不一定說要你的嗓子要特別好,或者是聲音要特別好聽,但是最基本的一點,你咬字一定要準,吐字要清,口齒不清可不行。
像很多說相聲的年紀大了就沒法登臺了,這一身的功夫也都敗給時間了,像方文岐這樣的,你再讓他說個貫口唱個小曲,不得累死他啊。遇上身體好的還成,像方文岐這樣漂泊一生的民間藝人,一身傷病,身體很差,他自己都說到70多還沒死真的算老天給面兒了。
雖然現在老頭兒不登臺正式演出了,但他熱愛相聲舞臺的那顆心卻沒有因為時間而減弱,反而變得更加熾熱了,他現在也說相聲,就在一家超市門口,旁邊還有一臺大電視。
90年代是全國大搞建設的年代,很多農民都進城在工地上做工,后稱農民工。這些人在城里的生活非常艱苦,平時也是住在工棚里面的,夏天熱的跟鍋爐似的,冬天凍得跟冰窖一樣。像現在這種大夏天上工,出門前一群大男人一人手上一支藿香正氣液,跟誓師出征似得,今日同飲慶功酒,壯志未酬誓不休,咯噔咯噔,把藥喝了,大中午就干活了。
這群人最大的娛樂活動,就是晚上收工之后洗個澡然后去超市門口看電視去,他們自己是絕對舍不得買電視的,雖然他們掙了錢會往家里買一個大彩電,然后放著停灰塵,自己在城里每年要生活11個多月的地方卻不舍得花一點點錢改善一下。
到了夜晚,超市也會把電視擺在門口的,然后調大音量,反正對超市來說一個人也是看,一群人看也是看,又不多花錢。而且那么多人來門口看電視,有渴了餓了饞了的,想買點東西肯定就在他們店里買了,這不是又提高銷量了嘛。
就算是有些非常節省的,看一個月電視也不買一點東西的人,但是再怎么省必備的生活用品還是要買的,這還能去哪兒買啊,感情投資都在這兒呢,現在人做生意是越來越精明了。
方文岐就在電視機旁邊表演,他現在正式登臺是不行了,但是說一點小段兒,小笑話還是沒問題的,反正又不收錢,也不算對不起觀眾。
還別說,聽他說的單口相聲的人還是挺多的,到了晚上超市門口兩撥人涇渭分明,一群人圍著看電視,一群人圍著一個老頭聽相聲,這兩群人還互相嫌棄。
方文岐年輕的時候就已經夠倔的了,現在老的不成樣子了反而更倔的厲害了,他還非跟人家一臺電視機較上勁了,最近也一直在琢磨新的段子。
電視里面在重播情景喜劇我愛我家,喜歡看的人很多,老頭兒非要用他的相聲的觀看率拼人家的收視率,都倔的不行了,何向東勸都勸不住。
值得一提的是超市老板是老頭的相聲迷,只要老頭晚上過去了,超市老板一早準備好茶水椅子了,還有一大塊冰西瓜,這待遇比何向東都強。
等老頭走了之后,何向東一個人在家里默默地收拾碗筷,洗了放好,現在天已經有些暗了,他從床底拖出一個大紙箱子來,撥開厚厚的衣服,在中間拿出了一個小木盒子,打了開來,里面放著一把折扇,一塊醒木,還有一根竹制的鼓簽。
折扇和醒木是張闊如送給他的,是當年雙厚坪大師用過的,那根鼓簽是田佳妮在分別的時候送給他的禮物,何向東拿出鼓簽來,這些年他一直保存的很好,鼓簽沒腐沒爛。
何向東拿在手上默默摩挲,眼神逐漸迷離,他又想起了當年那個扎著羊角辮的女孩,還有分別時哭泣的臉龐。
手執鼓簽,在虛空中敲著鼓,按照板眼,開口唱道。
“馬嵬坡下草青青,今日猶存妃子陵。
題壁有詩皆抱恨,入祠無客不傷情。
萬里西巡君請去,何勞雨夜嘆聞鈴。
楊貴妃梨花樹下香魂散,陳元禮帶領著軍卒保駕行。
嘆君王萬種凄涼千般寂寞,一心似醉兩淚如傾…”
一曲劍閣聞鈴唱完,何向東長長呼出一口氣,自嘲地笑了笑,又把鼓簽放回到木盒子里面,再埋在衣服里面放好。
看了眼時間,就動身出門了,不管怎么說,日子總是還要過下去的,生活就是這樣,她好你會開心,她很好你同樣會開心,但也會失落。
到了茶館之后,何向東還是有些魂不守舍的,吳金也過來問他出什么事了,他也只是笑笑。
吳金的兒子吳洋也過來了,一來就纏著何向東玩,還非要叫他師父,其實何向東并沒有收他,只是這孩子很喜歡相聲,又老在家里聽自己爸爸夸這個叔叔,然后就死活非賴上何向東。
何向東平時也特別愛逗這個孩子,今晚卻是興致不高,有一句沒一句的跟孩子亂聊著。
要上臺了,何向東狠狠搓了幾下臉龐就上去了,面對觀眾他永遠是一副笑臉。他藝德很好,不管自己發生了什么,他是絕對不會把私人情緒帶上臺的,觀眾花了錢的,就一定要對得起人家。
10點多,散了場,何向東換了衣服也沒回家,一個人在路上走,今夜月光很亮,小巷子沒裝路燈,但是也看的清楚。
夜深了,天氣也涼下來了,晚風習習,吹在身上很舒服。何向東獨自走到了不遠處的一個池塘旁邊,在一塊大石頭上面躺了下來,雙手枕在腦后,看著滿天繁星,周圍全是蛙鳴蛐蛐叫聲,很響。
“你是有什么不開心的事情嗎?”柔柔的女聲響起。
何向東頭都沒轉,他從出門的時候就知道周青青在跟著他了,只是他一直沒說罷了,他道:“也沒什么,就突然這樣了。”
“哦。”周青青也走了過來,在何向東旁邊找了一個石墩子坐了下來,也不說話,就一起默默坐著。
良久之后,何向東才轉頭看她,今夜的周青青很美,一襲連衣白裙在皎潔的月光下顯得很圣潔,就跟個仙子一樣,何向東不由得多看了幾眼,然后道:“這么晚你不回去,你爸不擔心啊。”
周青青也看何向東,明媚的眸子很亮,她搖搖頭,然后道:“你還沒有告訴我你為什么不開心呢,下午走的時候還是好好的。”
何向東一笑,嘆了一口氣,自嘲道:“也沒什么,就是突然覺得自己很沒用罷了。”
周青青連忙道:“不會啊,我覺得你挺厲害啊,又會說相聲,又會唱曲,還養著你師父,把他照顧那么好,像你這么好的人不多了。”
何向東笑笑,眼珠微動露出迷離的神彩,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他道:“養著我師父?呵,我要是說我曾經養著幾十個人你信嗎?”
“信。”周青青很果斷說道。
何向東扭頭深深看了她一眼,然后又是淡淡一笑,慢慢說道:“那時候幾十號人指著我們三個說相聲的吃飯,把我一個人的名字掛出去,票就能賣滿,大伙兒就能吃上飯。”
何向東目光更是迷離,嘴角露出復雜的笑意,咬了咬下嘴唇道:“而那一年,我九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