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明時分——‘我’蘇醒了。
在升華的初始,意識迷蒙,沉浸與大源之中,只能感受到無盡的光與熱沖擊靈魂,仿佛世間所有的祈禱與詛咒都灌入腦海。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不知多長的時光,而在渾渾噩噩的混沌中,在無數撕扯意識的神性呼嘯中,‘我’逐漸的,一點一點的找回了自己的名字。
——我是皇帝,我是赫爾迦莫斯帝國之主,我是戴爾蒙德家族之首,我是滅絕獸人之人,鎮壓一切黑暗的君主,我曾在戰場陣斬敵寇,一人破軍,我是這世間最強大的傳奇之一。
——我是伊斯雷爾·戴爾蒙德,我是正義與強權之神的繼承人,星墜紀元最初的‘以人之軀登神者’。
一切的信息,逐漸在回憶中明晰,沉浸在無窮無盡的信息沖擊之下,我拾回了自我的認知,‘伊斯雷爾’這一個體逐漸地找回了自我——但也正因為如此,一個個比起‘我是誰’而言,更加沉重,更加晦澀的問題接踵而來。
——我是正義與強權之神的后繼者,文明的護道神,我是秩序的締造者,維護者與改進者,這些都是我的身份,都是我自我認知中,最重要的一步。
所以。
正義,是什么?
強權,是什么?
而秩序的文明,又究竟是什么。
當問題出現在我的腦海中時,無盡的困惑油然而生。
——正義是什么,多數人之間的共識嗎?
——強權是什么,強者對弱者的壓迫嗎?
——秩序的文明是什么,是強大剪除弱小,是多數壓服少數,是真理戰勝愚昧嗎?
一時之間,我啞然無語,無法回答,太過飄忽不定的東西根本無法作為答案,在這些方面越是思考,‘我’越是感覺到意識飄散,精神恍惚,名為‘伊斯雷爾’的靈魂在無限的火焰中游蕩,逐漸沉淪于永恒的光明之中。
倘若是普通人,肯定就這樣,逐漸被溫暖的火焰就這樣同化,悄無聲息的沉沒于火焰的海洋內,成為永恒無限的大源的一部分。
但名為記憶,信念和意志的墻壁,阻隔了火焰的同化,構成‘我’信念核心的光輝閃耀著,令恍惚的靈魂驚醒。
——醒一醒,伊斯雷爾。這些問題,你早就已經得到過答案,并對此堅信不疑。
回憶起來吧。
所以,‘我’,回憶起了過去,久遠過去的畫面浮現在腦海之中,令我仿佛回到了四十多年前,那個天真又單純,根本不知世間苦難的年代。
那是,星墜799年年末,傾頹之年。
那時,我年齡尚小,父兄皆在,母后溫柔又慈祥,大臣彬彬有禮,貴族與貴族之間的交流優雅又得當,帝都的居民安居樂業,生活優渥,完全不知疾苦。
那時,我堅信正義與公理,榮耀與守則,我堅信軍隊是保護民眾的鐵拳,貴族是庇護平民的堅盾,我堅信犧牲必有報答,付出必有收獲,強大的騎士庇護弱小的子民,帶領文明在黑森林中開疆擴土——我堅信這一切,就如同堅信真理,我視其為生命,甚至高于生命。
那時的我,是如此的驕傲,并為自己誕生于皇室而感到榮耀,我認為我是所有民眾的守護者,這是我天生的使命。
——但是我錯了。
那時的我,如此天真而單純,信念也是如此軟弱又可笑——我身為皇子,誕于深宮之中,育于婦人之手,父乃帝國皇帝,萬乘大國之主,母乃邊疆貴族之后,掌握邊境命脈,兄為帝國太子,深得大臣信任,必為一代明君。
置身于如此花園,如此溫室,我的未來自然充滿光明,榮耀和贊美,他們將我教育成了道德最為高尚的騎士,也令我不知半分民間疾苦,不知農戶哀愁——那些不是我需要知道的事情,作為帝國皇室的嫡次子,我只需要變成強者,在未來護衛兄長,護衛血脈的榮耀,傳承家族的姓氏,令戴爾蒙德之名如同無暇之鉆般光輝閃耀。
我以為這就是我的未來。
——錯了——全都錯了。
一切起源于星墜799年年末的那個下午。傾頹之年,帝都奏響哀歌,所有旗幟落下,莫爾萊宮的宮廷彌漫上一層血色的陰影,赫爾迦莫斯帝國傳承七百多年來最大的災難到來——獸人聚集了全部的精銳與強者,突襲帝國邊境托馬斯大峽谷要塞,巡視于此的帝國皇帝當場戰死,而在后方要塞監軍的帝國太子也遭受‘獸人強者’的暗殺身亡。
宮廷之中,陰影沉浮,長公主因傷心過度閉鎖房門三日,再次開啟之時已經變成一具尸體,皇后在短短半個星期不到的時間內痛失丈夫,長子與長女,整個人變得瘋瘋癲癲,被迫送入了深宮之中,而幾乎是瞬間就失去了父母兄長與長姐庇護的‘嫡次子’,就這樣被迫接過了‘復仇’的大旗,被‘悲痛’的大臣與貴族們聯手送上前線,與攜裹大勝之勢的獸人王庭精軍正面對敵。
強者和弱者,強大與弱小,正義與邪惡…一切都在瞬間顛倒,當‘我’迷茫的騎著戰馬,帶著一小隊騎士離開帝都王城,迎接我的,便是即將踏遍整個西北平原的獸人鐵蹄,已經從塔塔羅斯高原傾瀉而下的‘綠血之災’。
那時,我還不理解陰謀詭計,我的心中被正義的怒火充斥,滿溢著復仇的火花,我堅信此戰必勝,帝國上下一心,必能驅除外敵,弘揚國威,而我也能為父母兄長報仇,告慰他們在天之靈。
直到現實將幻想痛擊的粉碎。
熊熊燃燒的怒火,被凝霜的冰水徹底澆滅。
與騎士們一起奔馳在通向前線道路上的我,看見了一座村莊。
被燒成焦炭的,連廢墟都沒有剩下的村莊,衣衫簡陋的村民聽見騎士的腳步聲,就如同驚弓之鳥般四散而逃,惶恐的樣子卑微可笑,身側的騎士們粗魯的笑了出來,但我的心在一陣不明所以的疑惑后,卻猛地如墜冰窟。
——這里是帝國境內,遠離前線;這里是帝國腹地,沒有獸人;這里是帝國的疆域之內,沒有敵人的后方——既然如此,為什么會有帝國的村莊被焚毀,會有帝國的子民流離失所?!
我憤怒的低吼,想要向前詢問那些村民,但是村民見到我前來,便絕望的跪下,閉上眼睛,仿佛來的并非是保護他們的騎士,而是帶來死亡與恐懼的惡魔,甚至有人主動伸長脖頸,似乎是為了令我方便出劍。
“不對,我要問的是為什么,為什么你們…”
騎士們拉住了我,這些麻木的,面露嘲諷的笑意,但卻始終沒辦法真的笑出來,表情比哭還要難看的騎士們擋住了我想要詢問村民的行動,他們將我拉扯著離開了那個被焚毀的村莊。
“應該是潰兵搞的吧,殿下,別太在意了,我們還要趕路。”
“是啊,這么多年,這些還居住在邊疆周邊的村民應該早就習慣了吧…還不搬走,那是活該啊。”
“唉,我們的結局未必能比這些村民好,他們至少還能吃點樹皮,等會到了前線,恐怕就是我們被獸人當點心吃了。”
“走吧,走吧,唉,這些不知民間疾苦的大少爺,這么多年了,有啥可奇怪的…”
騎士們七嘴八舌的話語摻雜著抱怨,解釋與無奈的自嘲,一位年紀較大的騎士制止了這場小騷亂,他頗為平靜的對我說道:“殿下,這樣的村子在邊疆周邊,沒一千也有八百,同情不來的,咱們要在入冬之前趕到克萊要塞,不然的話…”
那時的我,并沒有去認真的聽騎士們后續的解釋。
我只是看見了,那個絕望的閉上眼睛的村民,在看見我們離開之后,看見我們這些在他心中作為帶來死亡的惡魔離開之后,那個主動伸長了脖頸的村民居然嚎啕大哭——他的哭聲凄厲而哀怨,這哭聲似乎是在質問,為何連輕松的,逃避一切的死都不給予他們,為什么在剝奪了他們的所有后還要讓他們活著,如此悲慘而絕望,沒有半點希望的活著。
我受到過良好的教育,父親總是對我說,國民是帝國的基石。
他們交稅,服役,為國家付出一切,帝國的軍隊在前線對獸人對峙,消耗的每一點糧食,每一絲資源,都是無數國民辛勞耕種,付出無數血汗,這才得到的。正是千千萬萬個村莊,城鎮中,所有居民農夫,獵手匠人無私的為帝國付出一切,這才讓前線的軍士能夠擋住數百年來獸人一次又一次的猛襲,一次又一次的侵略。
但是,這樣的國民,卻正在被自己人掠奪,欺辱,這樣辛勤勞動,付出了一切的國民,就這樣因為弱小,沒有力量,所以要被敗退的潰軍燒殺搶掠,淪為他們發泄恐懼和失敗抑郁的對象,而且聽上去,似乎不止一次,他們蒙受苦難,一次又一次,在自己人的手中。
我能看得出來,那些村民的眼中,除卻恐懼之外,還有刻骨銘心的仇恨——他們仇恨帝國,仇恨軍人,仇恨入侵的獸人,仇恨一切,包括這個世界。
不應該是這樣的。
強者和弱者的關系,榮耀的庇護與奉獻,不應該是這樣的。
“伊斯雷爾,這就是帝國的真相。”
諾查丹瑪斯老師——他也在這個騎士小隊中。中年的法師騎著馬,與我并列,他平靜的說道:“多年的戰爭,令弱者被無盡的剝削壓榨,前線軍人同樣死傷慘重,服役標準一降再降,從身世清白的良家子,直到如今的地痞流氓都能披上鎧甲,而貧苦的百姓一旦無法滿足他們的需求,迎來覆滅的結局并不奇怪。”
“但就算如此,后方的貴族們還在歌舞升平,為一個又一個莫名其妙的理由舉辦晚宴,一頓飯吃掉足夠前線軍人支持一個月的財富,而無情的皇室中甚至能教出你這樣的單純的皇子——真可謂是一大笑話。”
辛辣的語言刺痛了我的心,那時的我無比的憤怒,但卻不是因為被諷刺而痛苦…諾查丹瑪斯是我的老師,他從小到大一直都在教導我,可是在今天之前,他從未告訴過我這些,告訴過我帝國的真相,這讓我感受到了深深的背叛。
但是老師卻嗤笑我的幼稚——他以前不說,是不能說,也不愿意說,他只是王子之師,只是一個普通的極意法師,在他之上,還有其他皇家法師,還有其他極意級的強者,他沒有權利,沒有力量,身世更是普通人中的普通人——他甚至連姓氏都沒有,是純粹靠著自己的努力,一步步走到如今。
所以他當然知道,以前和一個活的渾渾噩噩的皇子說這些沒有任何意義,甚至還會將自己置于災禍之中…除非這個渾渾噩噩的小家伙成長了,他有了覺悟和信念,想要掌握自己的命運,成為…
“伊斯雷爾,你需要成為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