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下頭,喬修亞沉聲道:“偉大,了不起——但同樣喪心病狂!”
對此,伊格爾吐出一口氣,他再次低下頭,看向那些微小的有機分子結構,心中生出的不再是疑惑,而是一種莫名的震撼。
“的確偉大…如此宏大的構思和計劃,難以想象,居然是黑霧這種只知道毀滅的存在設計的。”老教皇喃喃道:“這哪里喪心病狂了?它簡直成了造物主,創造出一個全新的世界,制造出一個自己想要的文明!”
而喬修亞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他用有些冰冷的眼神環視這片渾濁黑暗的大海,最后,停留在了老教皇的身上。他寒聲道:“冕下,別悲天憫人了!”
“塑造一個全新的世界,需要多少信息,多少經驗?想想那片銀河吧,如此龐大的鋼之力,和無數殘破的,不完整的世界雛形,你以為那些是什么?黑霧母體的玩具嗎?那全都是它的實驗體,損壞的,不能再用的實驗體!”
“它究竟是毀滅了多少世界,收集了多少能量,然后又犯下了多少錯誤,浪費了多少生命,才制造出這么一片創世之海的?百萬年的時間?依照黑霧毀滅文明,朝著外界蔓延的速度,這片世界星河都不夠它一口吃的吧!”
伊格爾立刻就明白自己的錯誤,他嘆息一聲,不知說什么好:“但你卻為了這一點…最原始的生命,而向諸神請求,將阿爾法庇護所從黑霧母體中剝離,這些能量都是你的積蓄啊。”
“不管黑霧是毀滅了多少世界,試驗了多少次才制造出這個全新的世界和生態環境…生命本身是無辜的。”
喬修亞閉上眼睛:“更何況,庇護所文明本來就沒有錯。”
是的,庇護所文明本身沒有任何錯。
如果非要說錯,那么唯一的錯誤,就是制造出了黑霧…正如同光耀文明的錯誤,就是打開了那扇萬界之門。”
等到喬修亞與伊格爾離開深海海底,回到阿爾法庇護所世界的大陸上時,老教皇俯視這片深紅色的大海——在元素和黑霧特意調制過的環境影響下,原始生命或許會在數千年到數萬年內出現,然后在數百萬年急速演化成一個完整的生命世界,而重獲新生的庇護所種族,將會被他們自己的造物創造出來。
簡直就是宿命一般的輪回,猶如圓環一般。
“但歸根結底,仍是光耀文明先開啟了萬界之門。
他低聲喃喃道,語氣沉重:“如果…一切都不會發生。”
這是他第二次,還是第三次說這句話了,或許伊格爾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這種下意識的愧疚和惋惜,但是一旁,一直沉默的喬修亞卻有些受不了了。
“冕下,從黑霧母體被封印的時候開始,你就開始說這些話。”喬修亞停下了飛行離開這世界的步伐,他停留在半空,站立在高熱蒸汽云的頂端,用一種無奈摻雜著煩躁的語氣道:“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迂腐了?是,光耀文明,圣賢和諸神制造了萬界祭祀場,打開了萬界之門,然后超過四百個深淵位面集體入侵——我們都知道當初最終一戰的起源,但這和錯有什么關系?”
“萬界計劃,是光耀紀元準備邁向多元宇宙級文明而設計的道路,而這個計劃在最開始,就被深淵和邪神惡意的破壞,我們先祖的文明也因此毀滅——冕下,你難道心中沒有半點對混沌的痛恨,反而還自責起來了?”
對于光耀紀元,喬修亞從未有過任何仰視的敬畏之心,他從來都是將任何存在視作平等的一員來溝通,面對皺起眉頭,似乎想要說些什么的伊格爾,喬修亞沒有任何停頓,繼續用略帶憤怒的聲音道:“有人破壞你的計劃,毀滅你的家園,這些怪物從遠方而來,順便毀滅了沿途所有的城鎮——是的,那些被波及的文明有資格怨恨我們和先祖,痛罵我們和光耀文明的卑劣和傲慢,但是你不行,我不行,星墜文明的任何一個人都絕不能這么想,一星半點都不能有!”
說到這里,他的聲音漸漸變大了起來:“這不是什么魔法實驗失敗炸了整個時空界域,這是邪惡存在主動過來入侵我們!不去痛恨混沌和深淵的無序,難道還要怪一個文明想要進步的本能不成?!”
“好啊,那就待在一個小世界,當一輩子的封閉文明,一步也不邁出虛空,就這樣和饑荒一樣餓死在原地,再造一個饑荒邪神!”
“不,喬修亞…”
伊格爾一只手抬起,有些痛苦的按住自己的額頭,他低聲道:“你知道,我的意思不是這樣——我只是想說,我從未想過先祖們和邪神的戰爭居然波及了這么多世界,這么多文明…我從未想過,整個世界星河如此黯淡的原因,居然,居然會有我們的一份…”
老教皇又回憶起了那次深空觀測的結果,黯淡而空曠的星河模型在當時每個人的心中都銘刻下了最深刻的印記,即便是身為傳奇強者的他也不例外。
或者說,正是因為伊格爾身為傳奇強者,身為能夠代表邁克羅夫文明的凡世最強者,那種孤獨茫然的痛苦,和那個無形的印記才銘刻的最深。
如果——如果——
“如果一切不至于如此,該有多好…”這是老教皇最后的嘆息。
但是世間沒有如果。
聽著伊格爾的話,喬修亞握緊了雙拳,從許久之前——黑霧母體被封印之時,就一直壓抑在心中的一股無名的憤怒開始涌動,他的軀體表層開始泛起一層金紅色的火光,似乎要順從其主之怒而熊熊燃燒,但是這火焰卻被壓制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低沉,但卻震動云層的怒吼:“事情已經發生!庇護所文明毀滅了,在一千多年前,還有更多的文明被邪神毀滅!”
“我們能干什么?為他們祈禱?為他們默哀?說我們很同情他們,為這樣的結局惋惜?
我們應該道歉,對整個虛空廣播,說這一切都是意外,我們并不愿意如此——我們就應該他媽的低頭,對這個該死的多元宇宙低眉順眼,說‘是,是我們的錯’?!”
別他媽的開玩笑了!
喬修亞沒有看向伊格爾,而是背對庇護所世界的大地,重重地向前走了一步,走向通向世界之外的虛空。
“對這個該死的多元宇宙認輸?”
他的語氣壓抑的可怕,聲音本身似乎就要撕裂大氣,將一切扯得支離破碎:“我永遠,我們永遠,人類,所有智慧生命,永遠永遠不會,也不應該這么說。”
“我們在這里糾結千年,萬年,糾結一億個紀元究竟是誰的錯,毀滅的輪回依舊不會改變,混沌和秩序輪轉的悲哀之輪更是不會停止!”
“邪神的浪潮即將再次席卷多元宇宙,伊格爾,教皇冕下,你的同情心是要給誰?就算是只說我知道的,差點被毀滅的世界,我就能報出好幾個名字——你是要愛自己的同胞,還是愛異界人?”
沉默許久。
只剩下蒸汽風暴在大氣中滾動的聲音在天穹高處嘶鳴。
伊格爾喉頭滾動了一下,這位老人的面色在瞬間變得更加蒼老,但是最后,他卻閉眼,睜開,沉聲道:“你說的對…我是邁克羅夫人的教皇,是,且永遠都是,甚至只是。”
“我,先走一步。”
話畢,老教皇便身化無盡光芒,在瞬息便穿破了虛空,離開了阿爾法庇護所世界。
而喬修亞則是停在原地,孤獨的低頭,凝視著這片大氣,海洋和陸地。凝視這個污濁,赤紅和焦黑混雜的世界。
圣伊格爾選擇愛他的同胞。
而圣賢選擇的,是愛整個多元宇宙。
一切都是自己的錯,所以自己要承擔這一切的后果,終結這一切錯誤的起源。
無顏面對這毀滅的圣賢狼狽的離開自己的故鄉,他再也無法忍受邪神的存在以及混沌的反復,他要前往多元宇宙的中心,要終結這一循環,從根源鏟除所有的悲哀。
誰能說這樣的想法不對呢…只是星墜紀元,卻要飲下前人釀造的苦果。
喬修亞無聲的邁步,離開了庇護所世界,他來到世界壁壘的外側,再次出現在核心封印之中。
黑霧母體注意到了戰士的出現,它并不知道喬修亞和伊格爾究竟在阿爾法庇護所中做了什么,但它絕對會按照最壞的結果去想,所以這個龐大的,憤怒的,被封印了所有特殊超能力量的古老存在再一次伸出了自己的觸手,狠狠的朝著喬修亞砸落!
但這一切都沒有意義,沒有黑體吸收,沒有虛空掠能翼,沒有重力井擾動,沒有那些奇異又恐怖的武器,單純的質量沖擊對中子星形態的喬修亞來說都是可笑的,微不足道的清風拂面,戰士甚至轉過身,無所謂的將背后暴露,然后伸出手,觸碰向阿爾法庇護所世界。
“聽著。”
他如此開口,不知是對黑霧,還是對這個世界,亦或是對已經毀滅了的庇護所文明說,還是單純的自言自語,喬修亞用一種平靜的語調道:“一切都已經結束…一切才剛剛開始。”
“就算是你們不愿意也沒用。你們已經死了,毀滅了,文明和種族全都不復存在,再也沒辦法抗拒我們的掠奪。我們將會把你們的文明,文化還有知識全部分解吸收,化作我們的營養。
我們會向前,腹中的食物會提供能量。我們會向前,你們的思想會化作我們新的信念。
我們會將你們曾經受到過的苦難銘記,將你們背負的重任拾起,或許微不足道,或許悄無聲息,或許只是曇花一現,只是一時泛起的浪花,但你們會成為我們的一部分。
然后我們會繼續走下去。”
喬修亞沒有在意黑霧母體的怒吼,沒有抵擋對方愈發狂暴,實際力量卻愈發微弱的攻擊,他就這樣承受著無數攻擊,轉身朝著封印的透明處大步走去。
卑劣也罷,傲慢也罷。
文明就應當這樣邁步,朝著多元宇宙的盡頭高歌。
——我將會踏遍這片星空,燒盡所有黑暗,我要毀滅所有邪神,毀滅所有混沌,我要把可能存在的幕后黑手從深淵的縫隙中抽出來,然后燒成夸克,扔進黑洞。
我們會付出代價,為了先祖所犯下的錯誤,它們也絕不例外,它們所作的一切,終將要遭受報應。
由我,來清算這一切。
喬修亞閉上眼睛,他傳過了透明的封印,無數復雜的紋理在身后凝聚,最后重新將封印貼上。他再次睜開眼睛,整個多維封印開始隆隆震鳴,那是無盡磅礴的能量被喬修亞位于封印核心處的本體輸入,用來將阿爾法庇護所世界從黑霧母體中剝離。
而黑霧母體的反抗意外的微弱,它似乎知曉了戰士的目的,知曉他們什么都沒有做,知曉為何邁克羅夫人為何要將阿爾法世界從自己體內剝離…所以,它便無奈的,不甘的,痛苦地放開了手。
阿爾法庇護所世界,它就是黑霧中的光,黑暗中的光。
這是黑霧們和母體的永黯之光,比黑暗更深沉,比希望更誘人,正是因為它,黑霧母體才會無法逃離,才會固守原地,即便是面對毀滅,也無所畏懼。
這個世界,是庇護所文明,是黑霧的永黯之光。
那我們的呢?
“老師…教皇冕下他是怎么了?”
喬修亞聽見身側突然響起普瑞斯特疑惑不安的聲音,而他側首,看了對方一眼,輕聲道:“沒什么,冕下只是意識到了自責是無意義的…我們所能做的,就是履行自己身為人類,身為文明一員的責任。”
喬修亞帶著仍然有些緊張不解的普瑞斯特離開多維封印,他們跨越一層又一層的時空封印,越過一條又一條關卡,戰士用不緊不慢的語氣道:“普瑞斯特,你曾經對我祈求過絕對的庇護。”
“是的,老師。”年輕的戰士用力點點頭,他毫無猶豫的說道:“我現在仍然銘記于心。”
但喬修亞卻搖搖頭:“普瑞斯特,庇護是沒有絕對的。”
“再怎么堅固的守護,再怎么漫長的堅持,都將在時光的演變中變得脆弱,逐漸毀壞。即便是世界,星球,恒星,偉大的文明,堪比邪神黑霧,結局也不過是如此而已。”
戰士輕聲道:“如果想要讓你想要守護的人或事物永遠的安全,只有一個辦法。”
“那就是去毀滅你敵人,所有,一個不留。”
兩人回到了一號世界,普瑞斯特留在此處繼續自己的歷練,而戰士在這里聯通萬界祭祀場,數秒之后,強大的時空之力扭曲天地,他在短短的剎那便來到了邁克羅夫世界之外的虛空。
我的心中,是充斥著毀滅和殺戮的地獄。
沒有直接傳送進世界內部,喬修亞緩緩靠近邁克羅夫世界的壁壘,他輕輕地伸出手,用手掌貼上世界的外殼,動作溫和無比,仿佛就像是人類輕撫掌心的盆栽,觸碰一個無比脆弱的珍惜工藝品。
所以我才真摯的熱愛這一切。
這令人憐愛的…
世界。
——第十四卷,永黯之光·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