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米諾骨牌的坍塌,如同山崩地裂,無可阻擋。由于交戰區域近在咫尺,即使段芝泉如何試圖掩蓋消息,但是京城百姓,依舊能感受到前線戰局的走向。段正府重軍輕公務人員,普通辦事員欠薪嚴重,新聞檢查官的工作熱情大減,報紙上各種于段不利的新聞也層出不窮。
京城各行業的霸市、霸工,讓民眾生活大受影響,大多數市民心里,都在詛咒著這場戰爭,更詛咒著戰爭中皖軍一方。不管這些散播出來的消息是真是假,很多人都愿意相信,這些消息是真的,只要戰爭早一點結束,誰輸誰贏又有什么關系?
報童在大街上發足狂奔,邊跑邊喊道:“號外號外,前線重大軍情,曲豐同、程云鶚二位將軍向直魯聯軍獻刀投降,十五師陣前反正。號外號外!”
這樣的消息,在京城自然是禁止傳播的,兩名巡井聽到報童的話,一人準備走上去,卻被同行著拉住。
“干什么?人家喊兩嗓子也犯法啊?這月工資又只發了兩塊,誰拿足了工資誰管閑事去,拿多少錢,干多少活,兩塊大洋的工資,大熱天出來溜達兩圈就不錯了,還真替他賣命啊?愛喊什么喊什么,少管。京里最近還不夠亂啊,出來巡邏都不怎么安全,咱管好自己就完了,別人的事少摻和。”
自直魯皖戰爭爆發,京城里就很是不太平。先是幾個大倉庫起火爆炸,接著又是電話線路遭到大規模破壞,連幾位要人宅邸的電話都打不通。再接下來,就是一連串充滿血腥的暗殺。
段系幾名心腹,死在了女人的床上。與他們共渡良霄的少女,則不見蹤跡。兩名在外柔然立下戰功的功勛軍官,在是在自己家里挨了炸蛋。
還有亡命徒在大白天就敢朝乘馬車前往辦公室的大員丟炸蛋,打黑槍。即使雇傭了保鏢,也很難阻止,在前兩天一名刺客為了行刺成功,竟是不惜同歸于盡。連負責保衛要人的保鏢,都被這種刺殺方法和亡命態度搞的魂飛魄散,開始擔心自己的安全。
首善之地最重要的是秩序,段芝泉第一時間派了部隊抓捕,卻沒什么效果。更有甚者,外國人也不一定能免受殺戮,在這幾日的刺殺中,已經有幾個東洋人被發現橫尸街頭。
這種跡象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前金末期,葛明黨大鬧京城的情景。也有些老人據此分析著,段系氣數不久。正府辦公人員紛紛請病假不出,加上之前的大規模霸工風,正府已經難以運轉。
原本承擔京城保衛治安職責的軍隊,卻表現的很是無力,每次都是姍姍來遲,也抓不住兇手。這種無能的表現,讓京城里的士紳名流,對這些部隊的評價進一步惡化,但是眼下也沒人能對他們追責。
醇王府內,理論上京城的守護神,新任步軍統領張員,和一位留著麻花辨的年輕女人,正在王府后花園的花木掩映里爭論著什么。留著麻花辮的女人,看服色只是個丫鬟,但是與這位九門提督面前,卻一點也不顯的弱勢,反而是敵體相待。
“我們不會同意貴軍的主張…十格格,十格格也不會答應。你這是在胡鬧!請張將軍斷絕這種不切實際的幻想。”
“小丫頭,我也希望你明白,老張敬畏的,不是你這個人,也不是你身后的魯軍,而是十格格是太后義女,冠帥是輔政大臣。我的年紀已經不小了,就算安心在家什么都不做,也沒幾年好活,趁著我還明白,總得大折騰折騰。只要列強承認,我就不信,你們家大帥還能反天?”
“紹和將軍,我們很感謝這幾天貴軍對我方行動的配合,但是我必須說明,不管是我這條線,還是警衛營,都不會配合你的相干行動。”
“只要你們不破壞,就一切都好。我所求不多,你們的人收斂起來,別來壞我的事,我和我的安武軍,就肯定站在大帥一邊。東昭二陵被盜之仇,亡國之恨,我不能不報。”
“一切隨你的意吧,看在貴軍對我方配合的情分上,我可以保證,我們不發動針對貴軍的襲擊。但是我必須聲明,山東反對貴軍的行動,接下來,山東也不會對這一切坐視不理。”
“既然如此,那就最好不過。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總得做點什么讓自己痛快的事,才不算白活。張某,先行一步了。”
麻花辮看著張員離開,搖搖頭,轉身奔了內宅。府里人都知道,她是大福晉極為信任的丫頭,可以隨時見到主人,就連王爺見她都很客氣,因此沒人敢阻攔她的腳步。到了上房時,大福晉正在抽煙袋。見她進來,連忙起身 “張員那怎么說?”
“我跟他不熟,身份也不夠,勸不住他。如果十格格在,或許還行。”
大福晉急的丟下煙袋:“這可怎么是好?他自己胡鬧沒關系,可是牽連我的兒子這可不成。他還是個孩子,哪像過復辟什么的,如果這事被他這么一鬧,將來人們把臟水潑到他頭上,可怎么是好?”
“大福晉別急,大帥和十格格不是不辨是非的人,他們自然知道這件事罪魁禍首是誰。貴府這次對山東幫助很大,我們五十發子彈,八朵曇花都賴大福晉設法安置,連劉旬師長也是貴府代為安頓。有這個人情在,我們一定會說明真相,不讓您和您的兒子無辜受屈。只要大軍一到,張紹和的鬧劇自然就要收場,到時候一切都會回歸正軌。”
大福晉一邊點頭,一邊輕撫胸口,“那感情好,我現在可是不想著當皇太后了,只要仁兒平安,就比什么都好。魯鳳姑娘,前線的戰事打的怎么樣?報紙上那些,都是真的?”
曾經天真活潑的紡織女工,現在已經變的成熟干練,即使與大福晉對話,也不卑不亢,從容自如。
“當然是真的,事實上,因為距離的原因,一些好消息還沒傳過來。根據我們自己的情報系統反映,我軍河南戰場已經獲得全勝,陜軍大部已被收編,玉竹太太數萬大軍已進關中,陸旅長八千子弟娘關又下。安徽蔡公沖師長通電反段,部隊已經逼近蚌埠,安徽邊防軍內部發生叛亂,傅良輔、雷震冬二人下落不明。正面戰場上段香巖連夜遁逃,程云鶚、曲豐同皆以就擒,奉軍也準備行動了。我相信,用不了多久,大帥就會到京城來,和我們會面。”
提到趙冠侯,魯鳳的眼睛變的一亮,整個人也變的更有精神,再她心中只有大帥是人,其他不管是奉軍又或是辮子兵,都只是螻蟻。她興奮地說道:“不用管張員如何胡鬧,只要我們做好準備,迎接大帥入城就好了。物資方面,還要北府多多幫忙。”
福妞聽到趙冠侯的名字,也長出口氣,變的胸有成竹。“沒錯,只要我大哥來了,就一切都好。魯鳳姑娘放心,就算是傾家蕩產,我也要把這次的入城式辦的漂漂亮亮,給弟兄們備足吃喝,讓大哥有面子。祖宗保佑,挖墳掘墓的仇,能報了!”
鐵獅子胡同內,段芝泉焦躁不安地問著部下“跟前線還是聯系不到?”
“回總里的話,實在是沒辦法。咱們和前線的聯絡,只能使用騎馬通訊兵。可是魯軍的小分隊滲透作戰太厲害,我們的通訊兵有去無回,什么消息也帶不回來。安徽、河南幾個重要戰區,電報通訊又已經全部中斷,具體情況一無所知。”
“我知道了,你們下去吧。”
段芝泉絕望的長嘆一聲,沒有消息就是壞消息,當自己的靈魂離自己而去之后,他反倒比平時更明智了一些。對魯開戰原本就充滿畏懼心理,現在看來,多半事情正向最為不利的一面變化。邊防軍是自己一手編練的精銳,總不能看著他們,就這么被葬送。他朝外吩咐道:“來人,準備馬車,我要去見大總統,申請停戰令。”
話音未落,卻見自己的警衛滿面驚慌的跑進來,“總里,情況不妙。張員帶著不少兵向咱們這沖過來,他們…都扛著黃龍旗,留著辮子。”
與此同時,山海關、榆關、九門口等地駐扎的奉軍,忽然接到開拔命令,隨即以鋪天蓋地的態勢向京城沖來,察哈爾、熱河駐扎的北洋兵,亦開始有所行動,其前進的方向都是京城。熱、察兩都統打出的旗號為調查總統死因,懲罰兇手。張雨亭則宣稱,為保護國家經濟及民眾安全,帶兵進關武力督促雙方停戰。
原本坐山觀虎斗的各方,這時紛紛選擇下場,他們的情報比皖軍靈活,所知的消息更多。現在勝負已明,不痛打落水狗,等待何時。
前線。
絕望的邊防軍軍官跪倒在地,看著身旁尸橫遍野的袍澤以及殘破的旗幟,用力捶打著地面,發出陣陣絕望的哀號。“為什么會這樣,為什么!我們辛苦練兵,為什么還是打不過魯軍,還輸的那么慘!我不甘心!”其身旁的魯軍不耐煩地催促著 “快走快走,當俘虜了哪那么多話,我們魯軍優待戰俘,走,跟我們吃飯去。”
魯軍三個主力師的實際兵力,都相當于邊防軍的一個半師。按照邊防軍計算方式,在西路戰場上,魯軍的兵力應為四個半師。如果皖軍五個師一起壓上來,或許還有的周旋。可是這種分別前進的添油戰術,卻給了魯軍各個擊破的關系。
加上后勤補給,戰爭動員的差距,魯軍以百姓戰爭方式,讓皖軍體驗了一次什么叫絕望。只付出輕微代價的魯軍,就讓四師皖軍永遠成為歷史。只有譚金方部下參謀李文揚在遭遇攻擊之初,就帶領早有準備的一個團立刻撤退,并成功通過魯軍數道封鎖線逃之夭夭,成為此次戰役中,皖軍唯一一支整建制撤出戰場的部隊 整場戰斗堪稱完美,過程中魯軍也誕生了不少未來將星。比如第五師旅長李縱云,帶領敢死隊直突師部,先生擒程云鶚后又擊斃譚金方一、張國棟、宋子揚三人,被稱為魯軍內的師長殺手。
王斌承則以山東的外籍部隊加次級部隊編成的軍隊,發出“軍官退后,士兵斬殺。士兵退后,軍官正法”的誓言后,全殲皖軍殿后警衛部隊,包括鐵勒人組成的步兵連,也擋不住他的攻擊。隨即又揮師直撲廊坊,試圖生擒徐又錚。
此時,徐又錚手上,還有一個完整建制的師以及部分殘兵敗將,從紙面兵力上,依舊頗為可觀。廊坊城內軍資充足,囤積大量戰爭物資,頗有一戰之力。
同時,段香巖部下魏宗翰、李進材等部,也因為段香巖臨陣脫逃失去指揮,轉而投奔徐又錚部。在段香巖一路大潰散的背景下,如果其能收攏邊防各軍潰兵,繼續堅守廊坊陣地,王斌承的進攻很可能撞上鐵板,一敗涂地。
但是當魏宗翰部前鋒抵達廊坊后,卻得知一個驚人消息,一向以諸葛復生自命的徐總指揮帶著衛隊已經不見了。
連續失去指揮官的打擊,讓這支部隊失去了最后的支柱,當王斌承前鋒抵達廊坊時,所見的,就是排列整齊等待收編的邊防軍。這些部隊所攜有大批武器彈藥,任何人抓在手里,都是一支極可貴的力量。可是王斌承對他們興趣并不大,他只問了一個問題“徐又錚呢?”
山野之間,一支百人規模的馬隊,沒命的奔跑。馬上的騎士裝具齊全,每人皆有兩支左輪手槍,在當下而言,這樣的裝備,通常是主官的衛隊。但是這支隊伍既沒有旗幟,也沒有穿著將軍服飾的軍官,大家都穿著軍裝,仿佛就是一群被打散的潰兵。
這一路并不怎么太平,零星槍聲從沒有停止過。潰散的皖軍與魯軍的游騎同樣危險,這支隊伍人馬甚多,且裝備精良,輕易沒人敢來捋虎須。但是總有些亡命徒,需要這些士兵去拼命。
在隊伍正中,一個士兵被十幾名同等服飾的士兵包夾著,避免他被流彈擊中。一個滿臉胡子的男子小聲道:“錚帥,我們離京城不遠了,只要進了京,就安全了。”
是啊,到了京城就安全了。自己的衛隊已經人困馬乏,迫切希望進城休整,可是大勢已去,安全又有什么用呢?
徐又錚的心里,也說不上是什么滋味。幾日之前,自己還滿懷雄心在四照堂點兵,想著要收復河山,讓天下歸于一統。現在,卻落到要易裝而走的地步。數年心血,數百兆的經費,本以為擁有了問鼎天下的本錢,可是等到真正開戰時,卻成了個笑話。
他到現在,也沒總結出自己輸在哪,他反復推敲,還是不認為自己的戰術有什么錯誤,也不認為準備有何不充足處。即使到現在,廊坊城內,還堆積著海量武器彈藥,以及大量未曾動用的大洋。靠這些,應該足以打贏的,為什么會輸?對于戰敗,他唯一能說服自己的解釋就是:天下無人不通魯。
自己與京城的聯系不暢,軍令傳不通,軍事布置對方都已經了于胸,想來就是自己身邊有山東特務。肯定是這樣,并非自己無能,而是魯軍太狡猾。如果不是身邊都是魯諜,自己絕對不會輸。
這件事不能算完,自己雖然輸掉了皖系,但沒有輸掉人生。只要逃進租界,就還有希望。將來借一筆錢,組建部隊,還可以打回來。只要不死,就有希望,有朝一日,總要實現自己的報復,一統華夏,再造錦繡河山。
想飛之心,永遠不死。
徐又錚看向天空,京畿的空中,沒有鷹在翱翔。這片天空,或許注定不適合猛禽施展。自己應該考慮,另覓一塊適合自己的天空。
他長嘆一聲,“江東弟子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趙冠侯,這一局你贏我輸,下一次,我們再分勝負。”
話音未落,忽然路旁一陣排槍響起。不同于之前那種零星的槍擊,這次的排槍既密且準,一下子,就有超過二十名護兵落馬。這些徐又錚的親隨,都是技藝超凡之輩,但是襲擊者同樣非同小可,槍彈如同長了眼睛,讓一個又一個護兵喪生。
“魯軍,是魯軍的神槍手!”衛隊長驚呼一聲,舉起手槍向樹林里胡亂射擊,大喊道:“撤!快走!”
“走不掉了!”
伴隨著一聲大喝,一陣馬嘶聲響起,一匹雪白的泰西駿馬,自林中躍出。軍帽上的天鵝翎毛在陽光下晃動,元帥勛表閃閃發光,在之后,一匹又一匹戰馬飛出,十幾名身穿軍裝的女子列于左右,另一側,也有大批騎兵吶喊著自埋伏地點殺出,將徐又錚的衛士打落馬下。趙冠侯抽出軍刀遙指徐又錚虛空一劈“小扇子,我等你多時了,咱們之間是時候該算帳了。我給你個機會,像男人一樣,拔刀吧!”
戰馬奔騰,刀鋒閃亮,鮮血染紅了大地,一統天下再造共合的夢想,破碎于刀鋒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