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熱的格外厲害,天氣也格外的古怪。大塊的黑云,遮住了陽光,大白天,房間里都要點燈才能看的清楚。大雨將至,空前變的格外粘稠,即使待著不動,身上的汗也出個沒完。對于戶外勞動的人來說,雖然不受太陽暴曬,可是這種悶熱,讓心里變的更難受。
這是一片山間的工地,男人們赤著上身,揮動著鐵锨,鐵錘,一刻不停。豆大的汗珠,在身上凝結、游走,蜿蜒前行。劃出一道道不規則的弧形,最終落在地上,汗打沙灘,何止萬點坑。
雖然環境艱苦,卻沒有人抱怨,或是偷懶。一來,是給的工錢和伙食都很充足,二來,就是堂堂的交通總長,內閣里舉足輕重的要角孟思遠,也赤著上身,揮舞著鐵锨奮戰在一線。
堂堂總長與工人干一樣的活,吃一樣的飯,如果遇到有工程上的問題,還要去處理。連總長都要親自勞動,還拉來電影公司,給大家拍電影,工人還有誰好意思叫一聲苦,說一身累?反倒覺得,跟著這樣的人做事,不管環境多難,身上總是有使不完的氣力。
“孟總長,您還是歇一歇,小心中暑!”
隨員舉著一杯荷蘭水送過來,孟思遠卻搖搖頭,指向身后的工人“把荷蘭水給他們喝,這些人比我辛苦。我干活終究是不如這些工人師傅,力氣和手藝,都差的遠。不過你不知道,我在山東辦工廠的時候,也和工人一起搬貨,缺人的時候,還到車間去操作機器,沒這么嬌貴。環境雖然苦一些,可是比起八國聯軍那時候,還是強多了。時間不等人啊,我們這每耽擱一天,就是一筆經費開支。那些錢,都是商人購買公債,募集的寶貴資金,能省一點就是一點。再說你看這天,說不上什么時候就要下大雨,到那個時候想不停工也不行。趁著現在,能干多少,就干多少。”
金絲眼鏡因為出汗太多,已經戴不住,視力不大好的孟思遠,看東西很有些吃力,加上汗水作祟,眼前已是一片模糊,他用手揉揉眼睛,從隨員那里要過來一個喇叭,高聲喊道:
“工人兄弟們,這條濟奉鐵路,最主要的,就是從京城到奉天這一段。這段路,從前金時代開始修,修到現在也沒修好。原因是什么?是金國朝廷太過昏庸,也太過軟弱。不是鐵勒人干預,就是宗室出來搗亂,再不然,就是經費被貪污,導致路修不下去。現在共合了,鐵勒人、東洋人,都沒有力量再干涉我們修路。經費由大批愛國商人購買公債,自己籌款,自己預備物料,是屬于我們中國人,自己的鐵路!我們要在最短時間內,把路修通,讓洋人看看,我們中國人,是有能力自己修好鐵路,有能力自己開礦,有能力,經營好這個國家。等路修通之后,我會以個人名義,請所有的筑路工人,乘坐第一班列車,在這條路上走一次。讓在奉天做生意的鐵勒人、東洋人都看一看,我們中國工人的風采!給咱們拍攝的電影,也要拿到泰西去放,讓我們中國工人的風采,展現在全世界面前,大家加把勁,為了我們的國家,為了我們的子孫,加油!”
工人們發出一陣吶喊,他們并不見得真的在意待遇,事實上,后方送上來的荷蘭水,分到一人頭上,也不過潤潤喉嚨。但是自從做苦工起,他們就不曾遇到過,對工人如此看重,又肯與自己這些窮骨頭打成一片的總長。只為這種態度,他們就愿意拼命。
叮當做響的挖掘聲,與鐵錘鐵锨的揮舞聲中,一名交通部的屬員小跑過來,在孟思遠耳邊嘀咕幾句,孟思遠點點頭,放下手里的鐵锨,接過襯衫穿上,又戴上了眼鏡。
工人們知道,每當孟總長這樣打扮時,不是為了偷懶,而是有更要緊的事要處理。不是有人試圖阻撓工程前進,就是規劃路線上出了問題,最后都得靠孟總長解決。總之,這位總長神通廣大,沒有他解決不了的事,大家對他有的是信心。
“總長,不要急,這點活,我們一會就會干好。您千萬保重身體!”
孟思遠笑著朝工人伸伸手,等到轉過身時,卻不得不扶住身旁助手的胳膊。他的臉色蒼白,全無血色。助手緊張的問道:“總長…”
“別嚷,別嚇到那些工人。我沒什么,終究這幾年做總長,沒怎么勞動,身體不如從前。沒什么,就是有點暈,回到休息室,喝幾口水,就會好的。不妨事。”
所謂的休息室,只是一個臨時搭建的小帳篷,環境很簡陋。這種天氣,帳篷里熱的像個蒸籠,一盞嘎斯燈有氣無力的,用蒼白的鬼火與黑暗較量。
帳篷里,一個三十里許的干練男子等在那里,人雖然坐在椅子上,卻并不老實,頭轉來轉去,左顧右盼,顯的十分緊張。見到孟思遠進來,他如同裝了彈簧一樣,從椅子上彈起,鞠躬道:“總長,您好。您,還認識卑職么?卑職是財政部的魯平山,上次您來參加財政部年會的時候,咱們見過。”
孟思遠想起了一個模糊的信息,魯平山應該是財政部里,一個不大不小的干部,在中卡實業銀行里,也擔任著職務。由于共交兩行為陳、戴所掌握,不能由段芝泉控制,其著力支持中卡實業銀行,希望樹立一個由自己控制的大行,來制衡兩行。財政部與中卡實業銀行的聯系很深,多有跨職,這個人很精明,據說是王叔魯的一個心腹。
實業銀行與交通部的來往并不密切,兩人更無私交。見他這么狼狽的上門,孟思遠心頭疑云更盛,很有些懷疑他的來意。但是長年商海生涯,自然不會因此而慢待或是不知所措,他點頭微笑道:
“魯先生,你好。我這里是工地,環境不好,不能和部里以及實業銀行相比,還請遷就一下。我聽說,你從京里特意趕過來找我,不知道,我可以幫你什么?”
“孟總長,我知道,我來找您是有些冒昧。可是…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該找誰。正府里,都是趨炎附勢之人,要么就是段賊黨羽,國會議員,都被安福俱樂部收買,淪為金錢美色的走卒,沒人肯出來主持正義。我想過把我所知的告訴報社,但是我又擔心,連報紙都被他們收買了…我不怕死,但我不想白白的犧牲。至少在死前,我希望我所知的東西可以公諸于世,為中國挽回損失。我唯一能相信的,就是孟總長。您…您這里還安全么?”
他說的又快又急,豆大的汗水,在額頭上流淌。孟思遠指了指桌上的荷蘭水“你先喝兩口飲料,不要擔心,我這里還算安全。你有什么問題,都可以對我說,我會盡我所能幫助你。”
“對不起孟先生…不是我不相信您,而是事情太過重大…我不敢隨便喝外面的飲料,也勸您要小心。”
魯平山把自己的公文包推到孟思遠眼前,小心翼翼地,從里面取出幾份文件,以及一個記錄本。
“您是知道的,我在實業銀行,給王老三手下做檔手,對他的事情知道很多。說實話,既然要吃這口飯,很多時候良心就無法顧忌,壞事也不是沒做過。但是我也是個中國人,也有自己的良心,不能看著他們這樣賣國無動于衷!孟總長請看,這幾份文件,就是王叔魯與卡佩人秘密訂立的合約。”
就著昏暗的嘎斯燈,孟思遠閱讀著文件,連看幾次之后,臉色也變的沉重“王叔魯膽子也太大了!這是公開的賣國,按照這幾份文件的內容,我們將損失數以千萬計的白銀。每一兩銀子,都是共合財富,是百姓膏腴,怎么能白白送給洋人?你這些東西,給沒給陳次長看過?”
“陳次長…因為天氣原因,她和戴經理一起到山東去度假了,我不大敢去山東。您也知道,段總里與趙冠帥,都是北洋一脈,這次的金佛郎事件,又是為解決各省軍餉拖欠,采取的飲鴆止渴手段。我擔心,如果到山東揭露此事,最后整個事件會不了了之,我拼著性命偷出來的資料,也從此石沉大海。我在整個正府里,只相信孟總長的為人和操守,也相信您會主持正義。如果連您都畏懼于段總里的權勢,整個天下,就再沒有人,肯出來主持公道!”
這幾份文件,都來自中卡實業銀行與卡佩方面的交涉。這家銀行本來因為經營不善,已經到了破產的邊緣。靠著共合正府撥款救助,以輸血的方式勉強維持。兩年時間里,其代辦了幾份公債,又始終替段芝泉籌措發給各省的軍餉,但是始終沒有什么特別賺錢的項目。
以孟思遠的角度看來,這個銀行早就該倒閉了,其非但沒有吃倒帳,反倒是越做越大,王叔魯本人也極講排場,這便有些奇怪。直看到這些文件,才可以看出,這家銀行到底是怎么維持的。
自拳亂之后,與各國約定的賠償款中,卡佩、尼德蘭等國,都采用佛郎結算。隨后佛郎升值,銀價價低,金國付出的關銀,比之條約簽定時要多付上千萬兩,這也是無法之事。
不過賠款前后付了不足十年,泰西就大打出手。佛郎嚴重貶值,雖然不像普魯士那么夸張,趙冠侯用幾袋面粉就能償清山東舊債,但是如果依舊堅持原數,共合正府也可以少付下數千萬兩白銀。
卡佩方面扣留了其所控制的鹽稅關余,以此為要挾,向共合正府交涉,結算方式,由佛郎變為金佛郎。即將條約訂立時,賠款總數換算成黃金,再按照黃金逐年支付外債。
佛郎雖然一路走低,但是黃金反倒漲了價,按照這個規定,則共合正府里外需要多支付近四千萬兩白銀,才能償清賠款。
段芝泉當然知道,答應這個條件,會引來國內輿論的批評。但是,不答應這個條件,數以千萬計的款扣在卡佩人手里,又拿不回來。各地催要兵餉的電報,堆滿了陸軍部,一干軍人天天圍在陸軍部外,等著給自己的部隊要軍餉。
安福俱樂部也需要大筆的資金投入,才能維持正常運轉。能夠收買大批議員為己所用,專一與馮玉璋為難,背后靠的正是真金白銀。這些問題,又是輿論所不能解決。
王叔魯承擔的工作,就是替段芝泉與卡佩人疏通,同時與其合作的,則是財政部長李贊侯。魯平山在里面也是具體辦事人員,前后秘密從卡佩人手里,搞到了超過兩千萬的關余款。
正是有了這筆錢,正府才能給各省發去基本的軍餉維持,也能讓們,對于陸軍部的意見不至于太大。至于代價,則是卡佩人提出,以金佛郎結算的要求,最終得到通過。
按照文件顯示,段芝泉在這事上玩了個太極手法。并沒直接答應金佛郎提案,而是各退一步,以揚基元作為等價物,先將佛郎折算為當時的揚基綠背,以此為標準,計算賠款金額。
可此時揚基因為在泰西戰爭中,享受了大筆戰爭紅利,導致本國貨幣大幅度升值,與金價基本無二,這種方案跟金佛郎并無太大區別。中國在卡佩和會上剛剛爭取到的好處,轉眼之間,就又要輸出去。
魯平山又道:“這份協議,我不知道小扇子用了什么手段,已經確定可以在總統那里得到通過。據說連大印都已經蓋好了,甚至不經過國會,就向卡佩遞交。這件事,他們既瞞住了國民,又瞞住了國會,是跟所有人,使了個花槍!除了這件事,還有,就是扶桑的借款!”
他指向了那個筆記本“王叔魯與扶桑人的交涉,我全程在場。他們約定,以東陵的隨葬品,為第一批抵押物,只要正府答應扶桑人提出的條件,就能獲得大筆援助。這筆貸款,是由扶桑要人西園寺公望牽頭,向幾大財閥共同籌措,數字很大。”
“那條件呢?”
魯平山的拳頭不自覺地捏緊了“條件,就是當初袁容庵都不肯答應的二十一條!袁容庵為了稱帝,尚不敢答應這等桑權辱國條約。段芝泉號稱再造共合,卻肯同意這樣的文件!我雖然一直在中卡銀行工作,卻無法坐視內閣賣國,只能偷出幾份交涉內容原件,希望能請孟總長主持公道。有關中國扶桑大借款的具體細節及備忘錄原件,就在公事包的夾層里…我,我只能想到找總長,但是接下來能做什么,我自己也想不出。”
孟思遠的呼吸,也變的有些急促,因為出汗過多,本就差點虛脫的身體,這時更是到了極限。頭疼的仿佛有人在用錘子猛砸,胃里不住的翻騰,幾欲做嘔。他深吸了兩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保持鎮定 “別慌,你做的非常好,無愧于自己中國人的身份。這件事,我會想辦法。”
“孟總長,我們的動作一定得快,晚了的話,恐怕就來不及了。您大概還不知道,他們盜墓貸款,籌措的經費,是用來支付邊防軍的開支,購買軍械,擴充實力的。下一步,說不定就是為了攻打西南,打內戰。我們共合需要和平,南北應為兄弟,怎么能為了一己私利,就自起干戈?我們,得做點什么。”
“好…我明白。”孟思遠只覺得心里翻騰的越發厲害,努力地思考片刻之后,才道:“我這就換衣服備車,你跟我一起回京。我們去找馮總統,他是國家最高首腦,請他來為天下主持公道。”
驚雷滾滾,暴雨如注,雷雨交加中,孟思遠的馬車冒雨疾行,遠遠地已經望見了巍峨的城墻,和被雨水打得蔫頭搭腦的五色旗。
京城,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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