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裂心肺地哭聲,從居任堂二樓飄到一樓,袁慰亭的妻妾子女包圍著袁慰亭的尸體放聲痛哭。天籟小說雖然對于這棵大樹的倒下早有準備,但當這一天真正來臨時,這種心理上和情感上的打擊,對于前途的擔憂,并不因為有了準備就無動于衷。
沈金英的尸體放在一邊,除了袁寒云外,沒誰在意。本來在家里就因為得寵兼跋扈而被其他人所嫉恨,在生命最后時刻,卻是她和袁慰亭同死。即使嘴上不說,心里對她不滿的人,實際也有的是,基于身份教養,他們不會鬧喪,但是也不大可能去對這個大太太有什么哀思。只有袁寒云這個寄養之子,真的為這位養母的離去而哀傷。
在一干家人里,哭的最厲害的,是原配于氏。沒法確認,她究竟是傷心丈夫之死,還是傷心,直到丈夫死時,自己仍舊沒能走進他的心。
徐菊人將趙冠侯請到一旁,“冠侯,現在咱可得穩當住了,不能跟他們一起哭。死喪在地,不可打鬧,光哭不頂什么用,容庵的身后事怎么辦,咱得議個章程。你上樓以前,容庵跟我說了,讓我全權處分家產,誰讓我們是換貼弟兄,這挨罵的事只能我干。他這些年積攢了不少,但是為了籠絡部下,也散出去許多,名下的財產大概有兩千萬元,但大多是地產房產,現金不多。我們辦喪事,按什么規格辦,又要花多少錢,最重要的,錢從哪里出,都是問題。”
趙冠侯斬釘截鐵道:“規格,自然是按著皇帝的規格辦。金英姐按皇后的規格下葬,這沒有什么可商量的。壽板儀仗,都要用最好的,金英姐要跟姐夫并骨,一起入祖墳。兩人死都死到一塊,誰敢說把他們分開埋,我就把這人先填進去再說。至于錢,我出一部分,但是這公府有錢的也跑不了,先把袁克寬、郭世五抓起來再說!”
袁郭兩人一直給袁家辦庶務,地位形同總管,從中拿好處的事,肯定沒有少做。但是確實的罪行,卻說不上來,徐菊人頗有些猶豫“他們兩個平時辦事也算用心,跟府里幾位交情都不錯,這時候逮他,怕是影響不好…”
“這事交給我辦,惡人我來當。菊老,你先去給歪鼻子他們送信,國會那邊天大的事,都給我放下!凡我北洋將領,人人來給皇帝送行,我看誰敢不到!我跟老雷聯系,讓他派兵抓人!”
國會里,徐又錚放下電話,并未催著段芝泉動身,而是先命令國會默哀三分鐘,這也是應有之意,無可指責。等到默哀結束,他已經來到段芝泉身邊,小聲道:“項城撒手一去,大局很可能有變化,現在最重要的不是致喪,是維持大局穩定,還有,遺令什么時候表,這也得大家商量著辦。”
段芝泉也聽出,徐有密不喪之意,問道:“那你覺得什么時候可以表?”
“參考前金規矩,先登基,后喪,先喜后悲。現在恢復共合,項城是大總統,他一去,就該是總里接任總統,然后由大總統主持治喪,外加頒布遺令,最為恰當。”
段芝泉聽出,徐又錚話里,攛掇自己趁機接位的想法,略一思忖“這事…不可急。城里有魯兵,惹急了他們,就要出大事。我先到公府那邊,不管怎么說,我們北洋魁沒了,吃北洋飯的不到場,也確實不像話。”
教育總長張國金,卻是黎黃坡一系的人物,見段芝泉向外走去,忙在后追上來,邊走邊問道:“項城去了,總里您也不在國會,那現在國事怎么辦?我們應該聽誰的安排?”
段芝泉頭也不回,大聲道:“一切有我!這個國家,有我在,亂不了!”
居任堂里,現在也已經亂了套,女人的尖叫聲,與軍靴囊囊聲混雜在一起,仿佛是大兵進來抄家。山東本來在京里就駐著一營兵,隨趙冠侯進京的,又有兩個營。一個團的部隊,加上雷震冬則親自帶的一個營,將整個居任堂圍住,接著二話不說,就將正在吩咐人縫孝,預備白布的袁克寬、郭世五捆了起來。
袁克云陰沉著臉,拖著殘腿上前問道:“這是什么意思?尸骨未寒,你們就要造反?”
“老大,你先別急著火,我這可不是為了造反,而是為了陛下著想。這些年,他們兩從袁家挖了多少好處,你心里應該有個帳。今天要辦喪事,處處都要用錢,國庫里的情形,你比我明白,就算宰了梁財神,怕是也拿不出幾個大洋。難道要讓姐夫姐姐走的寒酸?這筆錢,就得朝他們要。”
自袁克云本心,不希望沈金英這個出身勾欄的妾,和父親合葬,那是自己母親的位置,別人不能搶。可是趙冠侯目露兇光,手緊握著權杖,看情形,誰要是敢反對,下一刻權杖就會落到誰頭上,他現在卻也不敢公開反抗這位實權元帥,更要忌憚身后那些荷槍實彈的大兵。
袁克寬大叫著“大爺救我,大爺救我,這是要造反啊,這是要放搶…”話音未落,一個大兵就在他臉上狠抽了兩記耳光。“我們大帥在這,沒你說話的份!”
形勢比人強,一向信奉軍權代表一切的袁克云,現在沒了部隊在手,也必須承認太阿倒持,只能一咬牙“隨舅舅的意,我們聽你的吩咐。”
毓卿忙著安撫女眷,過了幾個小時,才過來與趙冠侯打招呼“于氏那個女人好辦,心里不痛快,嘴巴上不說。可是其他幾個,說不準要鬧喪。她們其實不怎么關心喪事怎么辦,要說傷心,也不是傷心四哥人沒了,而是傷心自己不知道怎么辦。現在她們最關心的是自己這房里遺產有多少,自己子女能分多少。為了爭遺產,差點要打起來,菊老都不好安撫。”
“你去,把她們壓住,誰再鬧,該罵就罵,別客氣。都什么時候了,眼窩子還這么淺。再敢鬧,別怪我不客氣!”
小桃紅抓個空子過來見個禮,趙冠侯見她身上也穿了孝,料來她不會不開眼到找自己談和袁寒云離婚的事,便問道:“怎么,有事?”
“我沒事,是二爺那有事。他有點話想問,又不敢過來,只好我來說。二爺說,金高宗三希堂那三貼,有兩貼都在郭世五手里,想要…要回來。”
老父和母親新喪,二少爺的心思卻在字帖上,小桃紅也覺得不大方便。何況見趙冠侯目露紅光,連老大都有些怕他,何況是文弱的二少,又為他分辨 “冠帥別跟二爺一般見識,他沒經過大事,遇到事不知道該怎么辦,說話辦事到不到,您看在皇貴妃娘娘面上,也得多擔待。”
“你不用替他說話,我也沒怪他。他只是沒經過變故,一出事,不知道該怎么辦,只好找自己最熟悉的領域逃避,希望借這些東西,來麻醉自己的神經,不去想難過的事。他不是不傷心,而是太傷心,傷心到,不懂得怎么面對的地步。寒云的性子,近似于魏晉名士,跟他做夫妻,注定會很辛苦。以后家里的生計,我來負責,但是錢只給你,不給他,你要替他把家管住。他的太太要是欺負你,我來幫你出頭,但是你要是對不起寒云,我的手段…你自己知道。如果你不想跟他過,現在說,我放你走路。如果現在不走,將來要走,我不會答應。”
小桃紅心知,這話一說,自己除非豁出生死,否則斷不能再下堂求去。可以說,現在是自己唯一離開袁二少的機會。
可是袁寒云那可憐的模樣,恰好激起了她天性里母性那一部分,讓她竟是舍不得離開。再者,想想袁寒云平日的作為,就知道他肯定是沒辦法自己生活的,如果沒有自己幫他料理內務,用不了幾年,手頭的財產就會用光。這么一個不沾凡塵的男人,若是落到為食宿憂心的份上,未免太讓人難過。便一點頭 “冠帥放心,我會當好這個家。就是…三爺那邊,我有點怕。”
“別怕,不管是誰,敢來跟你家鬧,就把我這個舅舅抬出來,我看誰敢鬧事!”
雖然魯軍在京城里的直屬部隊有限,可是趙冠侯幾個電話掛出去,立刻就有大批部隊被動員起來,到三海附近設防。自共合、交通兩大銀行倒臺,這些北洋兵的軍餉就沒了著落。現在全靠正元提供的魯票,才讓這些大兵有一口飯吃。
誰給軍餉,為誰賣命,是北洋軍素來信奉的不二信條,掌握了餉源的趙冠侯,是這些大兵的米飯恩主,誰又會跟他對著干。除去守衛三海,大批士兵走上街頭,負責維持秩序,與原有的巡捕一起彈壓地面。
這一系列布置度極快,市面上甚至來不及生什么變亂,就已經平息下去。再者,對于大多數百姓來說,皇帝或是大總統,死或者生,現在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手里的鈔票,能不能換成魯票。
當天晚上,安妮在趙冠侯眼前訴著苦“累都累死了,銀行外面天天排長隊,就算是派來的那批女職員,也沒應付過這種大場面。要不是有兵在外頭守著,非要鬧亂子不可。連我這個總經理,都得到柜臺上數鈔票,胳膊好酸…對就是那里,幫我揉。”
十格格對她的敵意,她完全感覺的到,也自知,絕對惹不起這個前金貴胄,不過她也有自己的辦法。反正自己是弱者,男人天生就是要保護弱者的,只要夠弱,他就不會允許別人欺負自己。
以此為宗旨的安妮,反倒是可憐巴巴的爭取到了趙冠侯這晚的陪伴,毓卿則去陪于氏,趙冠侯還要去守靈,只好抓緊時間,將她安撫到體軟如泥的地步,就連忙起來穿衣服。
“先別走…陪我多待一會,我還有話說呢。這幾天你不在京里,銀行來了好幾撥訪客。”
趙冠侯一愣“你這話剛才不說。”
“剛才說了,現在你就走了。”安妮調皮的一笑“等回了山東,你就屬于冷荷姐和她的孩子,只有在這,你才是屬于我的,我要你多陪我。”
“算我怕了你了,靈堂那邊,沒有幾個雞毛撣子守著不像話,算了,我說過,我的女人就有不乖的權力。你說吧,是什么客人,難道是來挖我墻角的?”
安妮微笑道:“當然不是了,來的也是你說的雞毛撣子,就是你常說的那個什么,歪鼻子。和那位徐先生一起來的,在銀行開個戶口,存了兩萬塊錢,讓我轉告你,你的要求他可以考慮,但是他也請你體諒他的難處。我和冷荷姐年紀太輕,擔任要職,怕是駕馭不住下面,反倒會出問題。等你在徐州成立那個各省聯合會,他又來存了四萬,跟我說,交通銀行的行長可以考慮,但是交通總長和共合銀行行長,請你千萬諒解。如果他只答應一個行長的話,我看,就讓冷荷姐來當,我要當…山東財政廳的廳員。”
“看著那么老實的丫頭,原來也有心眼。”趙冠侯揉揉她的頭“歪鼻子要是敢只給我一個行長,我就干脆連這一個行長也不要了。能決定行長人選的,不是人,而是職位,他不想要這個職位,我成全他。想要那個位置的人多了,我捧誰,誰可以上天,我踩誰,誰就得下地!我山東四個步兵團隨時待命,一聲令下,就能開進京城。惹毛了我,就給殺個天翻地覆!”
皇城司胡同,是副總統武義親王黎黃坡的駐地。這位號稱菩薩的前任都督,自從進了京城,先是被幕僚搞了個烏龍,鬧出黎黃坡篡袁克云位的笑話,后來又差點成了卡佩人,很是鬧的灰頭土臉。
袁慰亭乾綱獨斷,副總統有名無實,辦公地一度安排在瀛臺,直拿他比了天佑帝。
事過境遷,一朝風水輪流,洪憲破產,這位副總統否極泰來,卻第一次看到了入主大位的希望。按照臨時約法,大總統任期未滿時死亡,應由副總統接替職位。可是按照新約法,則是效法前宋故智,由大總統寫三個名字,放入金匱密盒之中,死后啟封,由議員在三人里擇一而選。
黎黃坡不敢保證自己的名字肯定在金匱里,是以其支持的,自然是臨時約法,也即舊法。乃至西南的軍務院,所咬死的底線也是,必須全面恢復臨時約法,不能使用新法。
公府里電燈長鳴,一干幕僚,也正就使用哪個法律的問題而爭論。黎黃坡是湖北人,自然成為了在京湖北名流的一桿大旗。隨著袁慰亭死信傳來,黎府外面的軍警已為鳥獸散,一干在京的湖北名流則紛紛前來道賀,表示誓死捍衛臨時約法的堅決態度。
現在留在客廳的,都是黎氏嫡系,雖然大多不掌兵權,但是人多勢大,且于政、教等界,也多有影響,力量不可輕視。其重要幕僚汪彭年道:
“現在攔在我們面前的障礙,只有一個,就是段芝泉。段系的人,肯定希望把他們的領捧上寶座,如果他們執意破壞約法,我們的處境就比較艱難。趙冠侯在徐州組織的會議,把一干北洋將弁聯合一處,擺開不惜一戰的架勢。要想維護舊約法,說不定就要流血犧牲。可是真要開戰,我們的勝算,又有多少?山東連扶桑都打敗了,何況是我們?”
綽號劉麻哥的劉成愚道:“現在不是軍事問題,是正直問題。我就不信,山東敢冒大不韙,公開反抗約法。如果他們真有這個膽量,共合軍北伐時,山東就不會按兵不動了。現在我看,北洋軍也是虛火,在恫嚇我們。只要我們不受威脅,與他們斗爭到底,肯定是他們先退讓。”
現任的教育總長張國金卻有不同看法“劉兄,這話不能這么說,正元銀行在京里兌換廢鈔,等于掌握了京城的經濟命脈。再加上,山東運往京城的糧食,緩解了京畿的物資壓力。如果不是有山東的運糧火車,京城的糧價恐怕已經失去控制。現在我們的錢袋子和胃,都被拿捏在對方手里,也由不得我們不慎重。整個京城的軍警,都在趙某人控制之內,他的態度,至關重要。”
黎黃坡本人很少說話,更多的時候是在聽,他雖然身高體健,但是性情卻偏于懦弱而無主見,這種大事上,更是拿不出主意。但他好歹是從前金官場混過,見識過前金官員的行事風格。眼看自己的幕僚,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他才試探著道:
“你們誰跟趙冠侯有交情?不妨去探探他的口風,看他現在這個態度,似乎是在等著跟人談條件。我可以不當這個總統,但是,我們需要這員虎將。如果條件合適,我們或許可以考慮,和他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