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居任堂內。
為隆玉太后主持奉安大典之后,徐菊人并沒有離開京城。雖然其發誓,生平不入二臣傳,但是其既以得罪了普魯士總督,青島就不便再回。不留在京城,就只能回原籍。無人揄揚,其自然而然就會成為老朽,這安守田園的命運,無論如何也逃不過。
是以,二臣雖不可做,京城卻大可居,老友也大可拜。他這大金忠臣,就只與新朝總統談談交情,敘敘友誼,也算不得背主賣家。
像是白朗授首,郭劍處決的好日子,居任堂的酒席上,添一雙筷子,說幾聲恭維話,自是惠而不費,也無不可。與之同席的,則是現在總統公府掛個虛職,實際為共合與前金小朝廷之間擔任橋梁的殷盛。
三人同在小站練兵,彼此之間或是換貼,或是兒女親家,關系非同一般,推杯換盞之間,也就少了外間的禮節與拘束。陜西的電報,殷盛已經看到了,不住的為袁慰亭道著恭喜。
其恭喜之處,不獨在于解決了這個新崛起的叛亂武裝,而在于,趙冠侯的戰利品中,很有些值得回味的東西。
“云南蔡鋒,與白朗、郭劍互有勾結,這些東西一捅出去,輿論上,先給他個好看。”殷盛喝了一口酒,臉色格外紅潤“他在云南搞小朝廷,不把京城看在眼里。表面上說的怎么好,實際卻勾結著土匪。這要是抖開,不單是他,就連孫帝象,也一起跟著丟人。”
徐菊人卻搖頭道:“午樓,這事不妥。他現在還是共合的,這東西一旦抖開,我們的面子更受損失。堂堂共合,還有議員都勾結著土匪,這朝廷,又是個什么樣子?再者說來,蔡鋒坐鎮云南,手握兵權,如果把他逼反了,是不是還要幾省戰滇?云南乃遠瘴之地,對其用兵,勞師糜餉,光是軍費就得以千萬計。以眼下財政情況來看,對云南懷柔為上,能不打仗,就不要打仗。”
“卜五兄說的,與我想的相同。”袁慰亭點著頭“民生多艱,共合初創,百廢待興。每一分錢都是國家最寶貴的財富,為了這次戰陜,我們募集的軍費超過一千五百萬元,這些都是民脂民膏,包含著百姓的心血。若是再揮師入滇,兵費開支,怕是就要超過幾千萬了。現在,不是揮霍這么多錢的時候。再說,現在揚基的內戰,越打越大,連泰西各國,都可能被卷進去。扶桑又對我們虎視眈眈,我們不好再內訌。只要蔡鋒肯進京低頭,這件事,就讓它過去就算了。”
殷盛道:“大總統還是心善,這要是前金那時候,蔡鋒最少也是個革職嚴辦。要我看,這國家這么亂,歸根到底,還是沒皇上的錯。咱們國家已經那么多年有皇帝了,老百姓都習慣了,冷不丁沒了皇上,就如同一個家里,忽然沒了家長。那下面的猢猻,還不給你反了天?只要現在有了皇上,我看,各地方的土匪啊,強盜啊,就都能老實,不敢再鬧。各省,也不敢各自為政,到時候大家力氣往一處使,跟扶桑人見個高低,也有底氣!”
袁慰亭看看徐菊人,見其沉默不語,便也不談此事。轉移話題道:“陜西閻文相身故,繼任陜督,也是個問題。”
“讓下面保吧,不過最好是保一個陜西人。現在的傳統,就是各省用本省人當,蔡鋒因為是湖南人,所以在云南也根基不穩。再出了這事,他總歸是要進京的。”徐菊人道:“算來算去,也只冠侯一個,是異數。明明是津門人士,反倒做了江北巡閱,山東。以他的出身,還是做直隸更合適。”
等到散了席,這話已經落到沈金英耳朵里,她身上穿了一身大金皇妃的朝服進來,面沉似水。袁慰亭笑道:“怎么?誰惹你生氣了?你說名字,我辦他。”
“徐菊人!他憑什么要革我兄弟的前程?”
“你…你這是從何說起啊。誰也沒說,要革冠侯的前程。我又不是承灃那幫混人,能干出把有功大將的前程給革了的事么?”袁慰亭拉著沈金英就坐,搖頭笑道:
“卜五兄的話,也不是一句壞話。河南鬧的這事,歸根到底,其實還是無能。如果鎮方能有冠侯的手段,文相能把陜西管好,又何必鬧的這么大動靜。山東現在是北中國第一富省,一旦也鬧出驅督的事來,對國家來說,就是一場大禍。卜五這個人,想的是全盤,不是個人,你也不要怪他。總歸,決定權在我,我心里有定見,你還有什么可擔心的。”
“總要大總統自己有個定見就好。板西八郎,最近沒少在你這說話吧,扶桑調查團,在山東神秘失蹤。扶桑軍方,是不是要施加壓力,拿武力威脅咱們。”
袁慰亭冷笑一聲“威脅是一定的,可我不是前金的小皇帝,不會被他們一嚇,就沒了膽。雖然說共合的國力,不能和扶桑相比。可是現在還有列強在,有他們干涉,扶桑又哪敢一意孤行。我已經拜托了朱爾典代為斡旋,普魯士也向扶桑施壓。兩個強國在,我怕他何來?如果為了扶桑人的壓力,我就換一個,那我這個總統,還怎么服眾。”
沈金英這才露出一絲笑臉來,拉著袁慰亭的手道:“這才像我認識的容庵呢,從來就沒把洋人放在眼里。不像徐菊人,總擔心扶桑真的動刀兵,想著息事寧人!你說,冠侯這次幫了你這么大的忙,你怎么酬勞他?”
“他歲數太小,要不然,給他個總長當,也沒什么不行。現在到陸軍部,也只能當次長,他肯定是不愿意的。再說,山東是他一刀一槍打下來的基業,我如果給他調動到京里,不等于是讓他離開自己的根基?這肯定是不能辦的事。”
袁慰亭最近,也在為趙冠侯勝利后的酬謝而發愁。賞功罰過,本屬尋常,但問題是眼下共合國力孱弱,功固然難賞,這過,實際也不容易罰。
單是一個獎金軍餉,想要籌措出款就很為難。愛國公債賣勢喜人,前后銷售實際已經接近兩千萬元。但是總統選舉,同樣是個無底深坑。八百羅漢,香油不能缺少,孝敬不到,真經難求。龐大的軍事經費,一大半都挪到競選費用里,想要給魯軍籌措一筆獎金,亦是有心無力。
官位上,江北巡閱,已經是地方一霸。兩江自前金時代就是膏腴之地,如果都劃給趙,那等于把共合的錢袋子,都塞到趙手里,袁慰亭麾下其他將領,必生異心。河南是袁慰亭桑梓所在,也不大可能任命給趙冠侯帶管。至于加次長虛銜,則又顯的沒有誠意。
可是總統競選,同樣離不開山東議員支持,不但不能有功不賞,就連賞賜不足,都大有關礙。在袁慰亭權衡之下,目前也只能籌措出約五十萬元,作為魯軍的犒賞。這筆錢雖然不能算少,但是比起山東兵費開支,以及魯軍所取得的戰功來看,就顯的微不足道,所能彌補的,就只能是其他方面。
“我已經給陸軍部那里打了招呼,凡是這次陜西大戰所保舉的軍官,不許作梗,一律通過。另外,給冠侯頒發一等大勛章一枚,一等嘉禾勛章一枚,另賜九獅紐寶光金刀一口。山東的稅款,包括關余在內,兩年之內,不上解鐘央,作為此次山東入陜作戰的兵費開支。”
沈金英的心,略微滿意了一些。可是嘴里依舊不饒人 “那不行。就算是其他人立了這樣的戰功,也會有同樣的封賞。至于稅款,他如果不截留稅款,欠的洋債又該怎么還?這不能算數。”
“那…太太的意思是?”
“冠侯現在辦移民的事,你得讓地方正府,全力幫忙,不許扯他的后腿。你想想,這次之所以鬧土匪,不就是因為地方上人太多么?人多,糧食少,就要鬧強盜,鬧亂賊。如果人少了,糧食多了,就算想鬧,也鬧不出來了。山東移民,不是花自己的錢,解你的危難,這是為你著想的好事,你怎么能不答應。”
于山東移民之事,內閣里其實頗有一番爭議。關鍵在于,這種涉及到近百萬人口的大遷移,是前所未有過的大事。
稍不留神,就可能演變成遠比白朗之亂危害更劇的變亂,袁慰亭本人,內心里對于這種移民,也是持反對態度。希望趙冠侯不要真的搞這個大移民計劃,或者說,只移少數百姓即可。
可是從陜西接到的消息看,移民已經開始,多半是停不下來。自己是否要支持…他看看沈金英的神色,不禁又想到了如今京城格局。
陜西大捷,北洋軍的戰斗力,已經得到了實戰的檢驗,即使是泰西各國,對北洋軍的實力,也日益重視起來。
隨著揚基的仗越打越大,泰西各國對于東方的影響力,在悄悄地變小,固然可以在外交層面,對于扶桑施以牽制,但是一旦兵戎相見,則總歸是要有一支靠的住的武力才能保住面子。既然沒有足夠的經費,那就只能在其他方面彌補,移民的事…就只好答應了。
這件事初步談成,沈金英心滿意足,又問道:“那陜西的局勢,可怎么處理,那里可有不少兵呢。”
“陜西打了這么一個大仗,地方部隊損失很大。四省援陜部隊,改編為兩個師,留駐陜西,繼續剿滅陜西本地的土匪。至于陜西的,還得再想個人選。陜西人的話,我們手里有沒有人。”
沈金英想了想“大總統還記得那個被打散了的旅吧,就是原本駐長安那個,郭劍進城,把那個旅打垮了。旅長叫陳蕃的,現在人就在京里。”
袁慰亭一愣“他在京里?我怎么不知道?”
“當然是使了銀子了,上下打點的好,瞞住你這個大總統的耳目,怕你捉他去槍斃。他往公府里,送了幾萬兩的禮,還有不少古董。”
袁慰亭目光一寒“混帳東西!他哪來的銀子?更別說古董!刀客們在長安放搶,一定是他的兵也冒充成刀客,跟著趁火打劫。我非辦了他不可。”
“大總統別急,使功不如使過。您要是這回放過他,他定然感激您的恩德,在陜西一定為大都督所用。那里是個要地,與四川打交道的地方很多。未來我們要想進川,說不定還需要陜西方面出力。換一個跟自己貼心的人,才是正經。”
袁慰亭只當陳蕃在沈金英那里使了銀子,就不好再駁,卻不知,這銀子實際是使在自己二兒子袁寒云身上。
沈金英無所出,袁寒云寄在沈金英名下,算做她的兒子。其對這個兒子視如珍寶,已經到了溺愛的地步。袁寒云名士性子,不為金銀所動,但易為人情所拘。情面難卻說了一句話,沈金英就要給他辦到。
見這一本也準了,沈金英更為歡喜,坐在袁慰亭懷里,與他說一陣閑話,又說道:“其實,這次是個機會。大總統的權威重立,打陜西,各省或派兵,或協餉,不正證明了,大總統依舊是可以通攬全局么?依我看,不如這樣,給各省來個厲害,人事上做一個大的調配。讓他們明白點道理,誰坐哪一省,是大總統說了算,不是他們自己說了算。”
袁慰亭點著頭“有理,這話說的很對。各省的,現在也該明白一下,這個國家,到底是誰做主了。你這一說,冠侯的酬庸,我也有了個想法。就這么辦,我明天就去發布命令。”
到了第二天一早,一臉玉求不滿的沈金英,親自拿起總統大印,蓋在了那份袁慰亭親筆起草的任命書上。任命趙冠侯為江北兩江巡閱使,授予冠武上將軍銜,坐鎮濟南,節制山東、江蘇、江西、安徽四省。
馮玉璋則授以豫陜巡閱使銜,于江寧遙領陜西、河南兩省,自身江蘇的職位不變,駐地江寧亦不變。入陜西的四個旅,改編為兩個師,以孫新遠為第七師師長,張福來為三十五師師長,陜西本省部隊,改編為第四混成旅,旅長為馮煥章。原第六師十一旅旅長張宗堯及部下團長齊英,指揮不力,臨陣脫逃。著令各地予以逮捕,一經拿獲遞解進京受審。
當任命電報發到岳州,曹仲昆才明白過來,為什么之前吳敬孚堅持派湖南本省部隊及新編部隊入陜作戰。吳敬孚顯然已經看出,援軍有去而無回。但是他的性子隨和,倒不覺得有什么不妥。其他各省,卻不似曹仲昆那么淡定,不少人一接到電報,已經忍不住拍桌子罵娘,指著京城方向破口罵道:老頭子,你這總統還沒坐穩當,難道,就想當皇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