援兵借不到,繼續在養壽園就沒有意義,再者前線軍情緊急,不容耽擱。殷盛在袁家停留了一天,次日中午便告辭上車,前往前線督戰。
殷盛開拔,曹李二將,自然要隨車扈從。只是在出發前的晚上,趙冠侯與兩人談了半夜,二人心里都有了分寸。再出發時,李秀山從自己的步兵協抽調了一個標的部隊擔任前導,負責疏通道路,清查伏兵,確保火車行動安全。
如此安排,確實萬無一失,不管匪徒在什么地方設伏,都無法傷害到尊貴的欽差大人。唯一付出的代價,就是火車跑的比腿慢。但是比起幾百萬軍餉以及殷大人的性命,這一點點損失,又能算的了什么?
板西八郎在殷盛離開的當天晚上便來到袁府拜見,趙冠侯甚至懷疑,他是早就在河南,等到殷盛的火車離開后,才來拜見。其見到趙冠侯,極是親切,大談關東并肩作戰的經歷,又提起松江的情況。
“正金銀行愿意與山東正元進行全方位的合作,確保維持金國市面的金融秩序,不因為戰爭,而出現大規模的動蕩。”
板西八郎談了一陣經濟,又夸獎了陳冷荷的生意手腕與經營能力。正金銀行在這次橡皮股票風波里受的損失不小,著實傷了元氣。在松江的業務上,競爭不過銳氣正盛的正元,損失了不少生意。不過板西提起這件事,是以玩笑的口吻介紹著,并沒有任何生氣的意思。
等來到書房里,賓主落座之后,板西又笑道:“今天我來,是來給沈夫人慶祝生日,送上壽禮。方才所送的屏風、如意,都是送給夫人的,這一件禮物,是送給宮保的,不知道宮保是否喜歡。”
他說話之間,打開自己隨身攜帶的公事包,里面是一只卷軸。等到將卷軸平鋪開來,見是一精致的張中國地圖。他用手一指“宮保,為了我們的友誼,我將把這件禮物,送給你。”
袁慰亭看看地圖,微笑道:“板西先生,這件禮物,是不是太貴重了一些?”
“這件禮物對于有能力的人來說,恰如其分。宮保,我覺得整個中國,有資格擁有這件禮物的人,也只有你,請你不必推辭,一定要收下。”
板西看著地圖,有意無意的,用手在安徽的位置上一敲“中國,最近正處在動蕩之中,發生變亂的地方,越來越多了。”
趙冠侯問道:“怎么?板西先生聽到了什么消息?”
“也沒有什么消息,只是我國民間一些不法之徒,最近活動的很猖獗。警視廳在對他們進行調查時,得到了一個情報,他們要運送一批人員和武器,到中國的某個地方。這個地方的買家有著良好的經濟支付能力,愿意出高價購買軍火,即使我國警方,盡力的防范走私,但還是會有漏網之魚到達目的地。按照以往的經驗,這就是要發生動亂的前兆。”
安徽巡撫朱家保,其子拜承振為干爹,自然而然,就是慶系干將,與趙冠侯得算是同一派別。其人號稱循吏第一,算是個有手腕的老公事,催科完糧皆有長項,與袁慰亭的交情也很好。
但是安徽這個缺分,算不上什么好缺。安徽省整體而言,出產有限,種田無法養活自己,在洪楊之亂時,又很受了一番荼毒。是以,搶匪,綠林,盜賊的力量縱橫交錯。土豪結寨自守,地方官也奈何不得。
朱家保對這些豪強沒有太好的辦法,只能把公事委托給咨議局的議長王慶云,又委托他辦團練。安徽的軍政大權,很大程度依賴于王。能夠在這種地方,混的如魚得水的,不問可知,亦是個半黑半白的人物,本身就算是門檻里的人。一旦安徽有變,其到底站在哪一邊,也難說的很。
聽到安徽有警,袁慰亭未置一詞,笑道:“如今我是閑云野鶴,地方上有什么熱鬧,與我也沒什么關系。板西先生遠來是客,咱們今天吃飯聽戲,不必提什么國事,圖亂人心,來,我們到外面喝幾杯。至于這份禮…我收下了。”
酒席上,大家不再談正事,只談閑話。等到了晚上睡覺時,毓卿對趙冠侯道:“金英已經跟我說了,安徽許給你了。”
“許給我?”
“少裝蒜,現在的局勢還看不出來么?四哥出山,是板上釘釘的事,就是個時間問題。安徽那邊聽扶桑人說要出亂子,朱家保手里沒兵,真鬧了葛明黨,他肯定壓不住,到時候咱們山東兵就間道入皖,一戰而取。我們到時候擁有兩省之利,又能從安徽招兵,皖省是章少荃的老家,他積攢下敵國家私,宰相合肥。我們好歹刮幾層,就能發一筆大財,到時候說話就能硬氣一些了。”
趙冠侯笑道:“怎么,不講為國盡忠了?”
“金英都要點一出風波亭了,我又怎么會那么頑固不化?出嫁從夫,總是要為自己的丈夫多著想。再說,現在山東住了這么多旗人,如果沒有強兵,又怎么保的住他們?”
毓卿向外看看,將臉貼在趙冠侯耳邊小聲道:“袁四也不過一個白丁,皇恩浩蕩,讓他當個軍機,結果呢?他現在就因為能掌握兵權,就想著要自立。你又不欠他什么,論出身,論本事,你哪點不如他?他不過是個中州假秀才,你可是老佛爺封的顧命大臣。他既可不忠于國,你就可以不忠于袁,只要我們有了實力,你揮師反戈,自可取袁而代之。”
她冷哼一聲“袁四有洋人的支持,難道我們沒有?當初扶桑人就想支持你做皇帝,不過當時不能屈尊做個兒皇帝。我也說過,不許你做操莽董卓,可是現在,既然江山怎么也保不住,與其把天下便宜外人,還不如給你。扶桑人、阿爾比昂人、普魯士人,你的交情很廣,比袁慰亭強的多。只要有一個人支持你,肯借給你債,賣給你武器,我們就能戰勝他。還有簡森,她也能幫你借錢。等到那時候,就算是…做皇帝,我也支持你。咱們住進京城里,你是皇帝,寒芝姐是皇后,我就當你的妃子,每天在宮里,穿戴的整整齊齊的,等著你來…”
趙冠侯笑道:“毓卿,你想過沒有,扶桑人為什么要賣個交情給我們?他們一方面支持葛明黨,一方面支持我們,你不覺得可疑么?”
毓卿愣了愣“你是說,扶桑人說查禁不利的話,是假的?”
“當然是假的,那些財閥浪人,都是扶桑國民,如果扶桑真的不想讓他們給我們提供幫助,那些國民,又怎么能違抗自己國家的意思。之所以葛明黨可以獲得軍火、資金,必然是扶桑正府背后支持或是默許,才能如此。他們一方面支持葛明黨,另一方面,又送一份全國地圖給宮保,還把軍火船的船期路線告訴我,方便我查抄,你覺得是為什么。”
“又做師娘又做鬼…”毓卿略一沉吟“他們是想讓我們中國人自相殘殺!”
“不愧是我的好太太,真的夠聰明。”趙冠侯贊許道:“扶桑人對于我國的覬覦之心,未必就比鐵勒人小,但是時勢不同,國力有差,他們不敢做的太明顯,逼迫也不敢太甚,否則列強不會答應。三國干涉還遼,就是前車之鑒。而我國自身,幅員廣闊,人口也多,不是扶桑所能企及的。如果想以武力進犯,不啻于以蛇吞象,勉強,也要撐破肚子。唯一的辦法,就是找中國人來對付中國人,先要我們自相殘殺,他們坐收漁利,再扶植幾個合自己心意的人,作為傀儡,以便操縱,如此這個大國,就有可能操縱在他們股掌之內。所以既要扶植葛明黨,也不能讓其坐大變強,不受控制,是以也要予以削弱,左右平衡。我犯不上去合他們的調,順著他們的意思走。宮保是個強人,當今天下,也需要個強人,至少我目前所見的人里,還沒有誰比他更有資格收拾這個爛攤子。他也答應過我,會善待兩宮,不會大肆殺戮,這在現在這個局勢下,也算個不錯的結局。你的心思我能明白,但我們還是要講實際,不要做不合時宜的事。”
毓卿沉默片刻,小聲道:“那就是說,我想的全都錯了。”
“話可不能這么說,你想的不叫錯,只能說跟現在的時機不合適,火到豬頭爛,火候不到,那就只能半生不熟。再說,你說的也并非全錯,比如,我現在,就很想當皇帝…”
等到趙家一行人返回山東時,安徽的局勢已經大亂,曾經沉寂的淮上軍死灰復燃,重新舉起了戰旗。鐵蹄踏碎了黃龍旗,槍聲驚破太平夢。
四川亂起,安徽駐防新軍入川勘亂,巡防營及綠營組成的部隊,在淮上軍面前,不堪一擊。而壽州城內,朱家保倚為長城的王慶云,卻已經剪去了辮子,脫下了袍褂。身著泰西軍裝,身后則是一干會黨里的大龍頭、大當家,或是寨主、大龍頭。
這些人的衣著很混亂,有人穿著袍褂,有人是明顯不合體的西裝,還有人則穿著戲臺上的行頭,還有人則穿著一身練功服,五顏六色,花團錦簇。但是所有人剪了發辮,以示和前金一刀兩斷。面前,則是精忠武穆岳鵬舉的畫像,所有人對著精忠像焚香朝拜,發誓驅逐韃虜,光復神州。
三路淮上軍,分進合擊,已有席卷皖省之勢。朱家保迫于形勢,在安慶扯下黃龍旗,改掛五色旗,自立安徽葛明軍正府大都督。
但是王慶云并不承認其身份,不受其節制,同時,江西起兵的葛明軍,也不認可這個大都督的地位,派兵入皖,準備武力易督。整個安徽的局勢,亂成一團。
淮上軍兵力雖然號稱兩萬有奇,但是實力并不算強,比之有部分新軍組成的鄂、湘兩軍而言,淮上軍裝備及訓練皆劣。加上上次淮上軍入山東時,趙冠侯在淮上軍里,安插了不知多少棋子,如果此時間道入淮,幾可一戰而定乾坤。
可是眼下,卻還不是他出師的時候,袁慰亭的名位未定,他這里,就不能動兵。回到山東之后,將阿爾比昂、普魯士兩國領事請來會商,又將整個山東的新軍,進行集結。第五鎮,第二混成協,近兩萬五千名兵將,收拾行裝,整備武器,準備出省作戰。
山東巡撫衙門內,墻上已經釘起了安徽的地圖,眼下大金沒有高比例軍事地圖,安徽不在趙冠侯轄區,也沒辦法實地勘測。只是鄰近山東的皖北地區,趙冠侯因為治水時,曾去過一些地方,將這些地方進行了精心的繪制。
標及以上的帶兵官,已經全部到齊,與上一次大家鬧事對抗朝廷不同,這次的行為,差不多已經是選邊站。將領里包括虎嘯林這等旗將,其立場,也需要考慮在內。
等到趙冠侯指著地圖,分析著眼下的情形,虎嘯林第一個開口道:“大帥,當今天下,朝廷的威儀已經談不到,所能談的只有一條,就是兵。要養兵,首先就要有錢,古人云,有土斯有財,我們多控制一個省,就能多一份收入,安徽出強兵,況且地控兩省,位置要害。這塊地,咱們不能放過。當年辦洪、楊,不少安徽人都隨著章少荃發了大財,咱們打進安徽去,從他們身上,就能刮幾兩油下來!”
高升笑道:“虎二爺,您等會吧,我聽您這口風,不老像忠臣的。您可是旗人。”
虎嘯林神色不變“我是旗人,可我是窮旗人。我這個旗人掙那點鐵桿莊稼,連自己都養不活。是大帥讓我當官,又給我銀子養家糊口,娶妻生子。連京城里的旗下大爺,都到咱們山東來躲平安,我這么個窮鬼旗人,犯不上盡忠。我現在是只忠于大帥,不忠于其他。”
看著地圖,在場軍官的神色都很興奮,畢竟隨著地盤的擴大,部隊要擴充,軍餉也更容易籌措。更別說安徽有鹽利,只要坐地收稅,就能獲取重金,誰能放到安徽當上幾年軍官,就可以發一大筆財。對這個位置,大家都憋著一口氣,想要去爭一爭。
任升等淮軍系,本就是出自淮上,對那里人地兩熟,即使是淮上軍里,也有不少舊識。此時大有當仁不讓的態度,請纓討戰。“大帥,取皖無須讓他人出馬,末將帶自己的一個協,包打。”
霍虬在人群里說著“這安徽,還有別人惦記著。就是那個倪繼沖,振大爺在東北當總督時,他在黑龍江當藩司。犯了貪罪被劾而罷官,這回他又出來,給大太太送了一筆很重的壽禮,想謀個先鋒印,到安徽去開府一方。真是笑話,咱大帥跟宮保是什么交情,就憑他,也能搶去這個位置?”
“那是,就憑他姓倪的,還想奪淮上的地盤,也不看看,自己幾斤幾兩。那里是出強兵的地方,他打過什么勝仗,憑什么惦記著那里。這塊地方,我們要定了!”
趙冠侯看著眾人,微笑道:“大家先不要急,朝廷里,還沒有給宮保下明確的任命。眼下還不是咱們動的時候,只要命令一下,咱們立刻就可以揮師進剿,到時候好處人人有份,誰也不會吃虧。”
京城,內閣會議已經召開了兩次,親貴的臉色,已經越來越差,造反的省,越來越多。如同烽火燎原一般,已經有一發不可收拾的態勢。
除去已經造反的幾個省之外,兩粵、福建本就是葛明黨鬧的極大的省份,外省尚且如此,這三省獨立,也就是個時間問題。朝廷能控制的省份,已經寥寥無幾。
作為翻盤希望的殷盛,卻蹣跚如同婦人,先頭部隊雖然到達劉家廟,與張彪殘部會合,但兵力太少,無有作為。
大部隊在武勝關擁擠在一處,前頭火車不動,后面火車動不了,部隊、輜重堆積如山,卻踟躇不進,對于大金朝廷而言,寶貴無比的時間,就在這種等待中一天一天流逝。
此時,這些親貴必須承認,指望旗人已無可能反敗為勝。能挽救殘局者,只有從河南袁慰亭,山東趙冠侯兩人中擇一而用。兩人之間,趙冠侯的聲望資歷皆遠不如袁,相對而言,更易操控,是以承灃及小恭王等人,目前的看法,都是以趙冠侯為將,揮師南下。
但是他之前的態度,也說明想讓他南下,并非易事。朝廷想要低頭,趙冠侯則連臺階都不肯給。慶王的煙斗噴云吐霧,一語不發,顯然是不打算說話。振貝勒人都到了膠州灣,自然就知道他的態度,親貴們一時間,也沒有更好的辦法。
一名小太監,忽然從外面遞了份電報進來,神色極是驚慌“急電,從松江來的…”
承灃冷冷道:“這時候來急電,一準沒好事。”他已經猜到了內容,卻沒奈何,只能咬著牙,接過電報。可等他看了幾眼之后,臉上的烏云漸漸散去,竟是露出了一絲,難得的微笑。忍不住搖頭笑道:“這是老天爺睜眼,幾位,這回魯軍想不出山,也不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