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冠侯看看殷盛,沒說什么,只是自顧碼牌,承振抽著煙,吞云吐霧,更是一語不發。李秀山這時笑道:“大人,您想一想,要想借趙云,得找公孫瓚,哪有劉備一張嘴,趙云自己就跟著走的,那樣還叫趙云么?不成了呂布?”
殷盛哈哈大笑道:“秀山,你這話說的倒是沒錯,確實是這么個事。我本來也說要去一趟養壽園的,這回更得去了。你們北洋六鎮,是容庵一造出來的,這次用你們打仗,方略上,必須問他。再說他是老軍伍,指點幾句,受用無窮,這也是必須得去問一問的。”
趙冠侯道:“算日子,快到英姐過生日的日子了,我正好也要到河南去給她慶生,咱們一起?”
“沒錯,就是要一起去。我出京以前,就給她定了壽禮了,到了地方她一準喜歡。別閑著,打牌。一會咱們開席,包準管夠。”他又用手指了指前面的車廂“那里面有我帶的制勝法寶,有這些法寶在,不管多少亂賊,都能給他一掃而光。”
河南,開封城內。
巡撫衙門二堂,燈火搖曳,巡撫寶申面色陰沉的看著對面。在他的公案之前,放著一張木椅,上面五花大綁,捆著一個三十幾歲的男子。他身上的牛筋繩索捆的極緊,不管用多少力氣也掙不開。
其頭面并無傷痕,可見沒有“吃生活”,但是在他身邊負責看管的,是八名身強力壯,精通搏擊的好手,其想要逃脫,也是不可能的事。
寶申看著犯人,哼了一聲“應龍翔,朝廷待你哪里不好,你放著官不做,要做反賊?說,誰指使你謀反,城里,誰是你的同謀?”
自從武昌起義爆發以來,類似的情景,在大金國的土地上,已經發生了很多次。有些時候犯人會招供,有些時候他們會喝罵不休直到死去或是被重新關入牢里,有些時候,在會審過程中,就會有炸蛋飛進來,隨后堂上官和階下囚就調換了身份。
河南第一混成協的協統應龍翔,是留學扶桑的留學生,亦是朝廷新政強調不拘一格降人才之后,才因為留學經歷被放到這里做協統。否則以他的年齡,現在還只能做個下層軍官。
按說其是制度的受益者,應該承擔保衛大金的任務,但事實正相反。武昌消息傳來,他就準備在河南起兵,作為響應。不過他的身份太過尷尬,與鄂軍都督黎黃坡是姻親,本就受到監視,在河南也掌握不住部隊。結果事機未成,自己先入囹圄。
比起被審問者,寶申這個審問者的心情,一點也不輕松。湖廣之事,也是朝廷先掌握了葛明黨的名冊、旗幟,本以為是勝券在握,誰知頃刻間天翻地覆,竟成了一敗涂地的局面。河南的局勢,比起湖廣來更為兇險,至少開封城外,沒有一艘兵船停泊,自己想要逃,也沒什么地方可跑。
再者說,應龍翔是黎黃坡的姻親,若是自己加害于他,他日黎黃坡真的皇袍加身,自己又豈能免罪?
作為柔然八旗的旗人,寶申自然不可能擁護葛明黨,唯一的生路,就是將對方的人全部找出來解決掉,他才可以睡的安穩。
可是基于不知道應龍翔有多少同黨,也不知道未來黎黃坡能到哪一步的想法,要給自己留一條退路。寶申并沒有對應龍翔上大刑,就連日常飲食上,也給予優厚,算是軟禁。
可是應龍翔并沒有服軟的意思,冷冷的看了寶申一眼,不屑的吐了口唾沫“韃子!致使我的人,是全中國的漢人,我的同謀,就是中國四百兆同胞!你的家不在這里,在草原上,滾回你的家去,這里是漢人的地方,并不歡迎你。”
“你!”寶申的眼睛挑了挑,但還是強壓住怒火“龍翔,我自問對你不薄,上任之后,對你新軍的軍餉軍械,一向很照應,你這又是何必?大家都是做事,不該傷了私交,你只要說出同伙,咱們就一拍兩散。其實你也不用擔心砍頭,刺殺攝政王的都沒殺,你也不至于要砍頭。我在上折子時,替你開脫一下,最多就是徒刑,再不就是充軍。你想干葛明,我送你一筆盤費送你去湖廣,只要你不在我的河南鬧,愛去哪里鬧都好。”
“寶申,不要枉費心機了!”應龍翔的氣魄反倒比審問官更足“我們每一名葛明者,都已經作好了犧牲的準備。鑒湖女俠,麒公,就是我的榜樣。如果不是被你探聽到消息,現在你的人頭,已經掛在開封城樓上了。所以,說這些都沒有意義,我不會吐露我組織的情況,如果你想殺人,就請便吧。今天你殺,我明天就會有人來殺你,頑抗到底的官吏走狗,都不會有好下場!”
寶申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但是底氣卻越來越小,他想要吩咐動刑,可是又退縮了。萬一黎黃坡登基,自己放過他們的人,算不算一個善緣?
他尷尬的笑笑“龍翔,你聽我說,你們挑的時候很差。北洋精銳正自京城趕往南方平叛,鐵路上過了多少兵,你又不是不知道。你這個時候鬧事,不是自己找死?要不我們打個商量,等到武昌分出個勝負來再說?只要你們打贏了北洋軍,我就把印交了,自己走路就好,你看如何?”
“那些北洋兵的末日就快到了。如果你想參與葛明的話,最好趕快。葛明隊伍,不歡迎投機分子!你所依賴的北洋兵,很快就要狼狽的逃回京里,一敗涂地。”
寶申見他說的神態堅定,不像是恫嚇,心里越發沒底,難道應龍翔真的有什么厲害后招,還沒發動?
距離開封不遠的民權車站,燈火通明,照如白晝。為了迎接奉旨南下剿滅新軍的殷盛,整個車站做了全新的粉刷,又有防營一營之兵,在此列隊守衛,以擔任警戒之責。
這種警戒,實際只是做個樣子,并沒有人會真的放在心上。殷盛又不是自己一個人前來,除了自己的警衛哨不算,隨車而來的,包括一個整編協,數千人馬護衛,誰又敢來捋虎須?
巡防營的士兵,所做的就是穿上最為干凈的衣服,盡量把身形站的直一點,給欽差一個好點的印象,事實上這也不重要,小把戲站的好不好,誰又會在意。真正要緊的,還是宴席的豐盛,陪酒的姑娘漂亮不漂亮,合不合大人的心意…
而在車站的燈光照不到的黑暗里,人影在悄悄的移動,牲口的嘴里都塞了嚼子,不會發出聲音。人則放輕了腳步,除了頭領以外,嘍羅不允許發言,盡量把聲音放低。
埋伏者的人數,超過了兩千名之多,其構成包括了附近幾路山寨的趟將,以及為防范這些趟將,而結寨自守的民團。進攻者與防御者,搶掠者與自衛者,這兩支勢不兩立的隊伍,居然站在了同一戰線上,成為了戰友,只能說是荒唐的時代,荒唐的世界。
促成這一切的,是在隊伍正中,壓低聲音分派命令的中年人。鄂軍參謀長,興中會員張中端。
他本人是興中會中不算太出名的成員,但是湖廣起義之后,原定的負責人劉公以及蔣義武都下落不明,群龍無首之下,把一直反對葛明的黎黃坡推出來做了大都督。他這個外圍成員,也就因此提高身價,被推上了參謀長的寶座。
可事實上,他在武昌既缺乏威望,也缺乏支持。城內的立憲派雖然一手促成了葛明,但卻不喜歡興中會擁有太多權力,在想盡一切辦法,把興中會的影響降到最低。
原本內定為財政部長的孟思遠,被外放到了山東,去策反山東巡撫趙冠侯。張中端因為是河南人,被安排到河南,與應龍翔接觸,策動河南光復。
雖然黎黃坡給了他書信,又表示這是光復一省之功,事成之后,民政長必屬張君。可是張中端心里有數,這不過是外放的一種手段,把自己這個參謀長,排除出武昌軍正府的圈子之外。
他不在意權力,也不在意個人得失,如果可以實現河南光復,驅逐韃虜,他可以不要任何功名權位。問題在于,河南的局勢,實在太過險惡。
袁慰亭桑梓所在之地,葛明氛圍并不濃郁,應龍翔雖然是協統,但卻掌握不住部隊。兩個標被派到武勝關設防,他實際是個無爪螃蟹,無兵無錢,難有作為。張中端所能依賴的,居然是趟將加上民團。
在之前的庚子鬧拳中,河南的民團與趟將沿途截擊大金潰兵,收攏部隊,搶掠武器,手上很有一批裝備。這兩千余人的隊伍里,有三百多人當過兵,是行伍出身,會打仗。槍支的裝備率超過八成,雖然大多數是火繩槍,但總歸比大刀長矛為好。
這些人雖然是為張中端的民族大義所感動,特來助戰,但是卻必須為自己的部下和地盤所考慮。民團里最大的一路頭領李家仙道:“張參謀長,你的那委任狀,兄弟已經看過了,河南第一協的協統不協統,我倒是不在乎。可是你說,這火車上有好東西?真的確實?”
張中端點頭道:“我的情報很準,殷盛這車上,帶了八百萬元的官錢票。這些都是大金國為了鎮壓武昌起義,而準備的軍餉。我們只要得到這筆軍餉,就可以讓武勝關的新軍倒戈,到時候河南一省的光復,指日可待。我們還能揮師北上,直接打到京城去。”
“八百萬…”趟將里的大當家耿大嘴吸了口氣,“這得架多少票,才能有八百萬。俺只要有五十萬,就可以買些田地,過好日子去。打不打京城,沒什么關系,這錢,一定得到手。可是…這車站好打?”
“好打!”李家仙自信的一點頭“防營里有俺的弟兄,早就通好消息了,一動手,他們就幫忙。再說這些防營是樣子貨,沒什么戰斗力。就是看時間的問題。”
張中端看了看懷表“殷盛的車還有兩個小時進入民權,我們打的太早不行。他的車有兩個車頭,一旦發現情況不對,立刻就會撤退,我們就白費力氣了。必須要在他來不及撤退時動手,告訴弟兄們,二十分鐘后,行動。”
他在扶桑留學時,接受過軍事訓練,擁有一定的戰術素養,雖然帶領的是烏合之眾,但是只要打擊的時機合適,一樣可以收獲奇功。
二十分鐘之后,槍聲突然在民權車站之外響起,趟將們先是放槍,隨后開始沖鋒,以絕對的兵力優勢壓了下去。守軍甚至連電話都沒來得及搖出去,就被繳械活捉。
張中端興奮的吩咐著“換上防營的軍裝,不要露出破綻,等到火車進站之后,先繳了那一協士兵的械,再解決殷盛…”
戰斗的順利程度遠超他的想象,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天助。雖然張中端向不信命理,但此時,卻也不得不相信,世上真的有天命這回事。這次的進展太順利,一如湖廣的起義,或許葛明的成功,將在今晚奠定下基礎。
他分派著命令,卻聽到后面已經響起女子的尖叫聲和男子的笑聲。那是為殷盛準備的女人,這些趟將們已經迫不及待的想要享用,他憤怒的看著幾個趟將頭領 “現在是在干葛明,不是當趟將!請你們務必約束部下的紀律,否則,我將代你們維持。”
幾個頭領無奈的向后面走去,邊走邊道:“干掉腦袋的事,還不許大家松松褲帶,這葛明也太沒意思了…”
由于張中端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這邊,并沒有注意到,民團里,有的人已經悄悄的來到站長室,搖通了一個號碼“時辰已到,該動手了…”
聽筒放下,接聽者霍然起身,向外面高喊道:“我命令,全體上馬,踩死他們!”
高大的異邦戰馬,發出得意的長嘶,鐵蹄踩在地面上,如同雷鳴,又似山崩,夢魘一般的魔獸,自黑暗中殺出,向民權車站內,全無防范的民軍,席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