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錯,就是因為他,所以我選擇了逃婚。當時想的很簡單,不管付出什么代價,也要嫁給他,當時想的很簡單,我們兩個辛苦一點,一樣可以過上好日子。而且我這么聰明,用不了多久,就會發達起來,苦也受不了幾天。卻沒想到…我自己挑選的男人,竟然要殺我爸爸!而搶了我的男人,卻救了我爸爸兩次。”
提起與李大衛的交往,陳冷荷毫無羞澀或是掩飾的意思,直言不諱。趙冠侯也沒有任何憤怒的表示,反倒是拍了拍她的肩膀 “這也沒什么,干葛明,就是要犧牲的。換句話說,沒有這種為了成功,不惜一切代價的決心和意志,做這種事是成功不了的。干葛明不是你們唱文明戲,大家演一演,說一番道理就可以成功的,必須要殺人,必須要流血,自己不能怕死,更不能怕別人死。假如說有人抓了李大衛的老子,然后要他出首他的同黨,他該怎么辦呢他如果顧念老子的性命,就要出賣組織,成了為人所不齒的叛徒。沒有漢高祖那種分我一杯羹的狠勁,又怎么做的成大事。”
“松江的老百姓也好,還是愛情也好,總之,沒有什么是他們所不能犧牲的。起義打的是大算盤,過生活,靠的是小算計。小算計才要講人情面子,講感情講良知。大算盤講的是得失利害,人命于其而言,只是個數字的優秀,就和你做生意一樣,計算成本,計算收益,其他的不用去管。就算你現在嫁給了那個大衛,他也照樣會這么做,善堂不亂,銀行不亂,他們怎么能夠打下松江”
“那你…做的成大事么”
趙冠侯毫不掩飾的搖搖頭“做不成。我老子很早就被砍頭了,沒什么親戚好抓,抓出來一個親戚,我也未必認識。至于說挖我祖墳,我自己都不知道祖墳在哪里,鬼知道哪塊骨頭是,也不用提。但是如果有人抓了我的女人,我就沒辦法了。只好去跟他們談,免得搞到撕票。再或者,我的兄弟至交站在我的對立面上,讓我下手殺人,我也于心難忍。像是殺岳父這種事,我就更做不出來,不管收益多大,我也做不出。”
陳冷荷沉默了,許久之后,才慢慢說道:“我一直喜歡英雄,我理想中的丈夫,除了要只能愛我一個,只能娶我一個以外。也要是頂天立地,改換乾坤的大英雄,可是現在…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英雄到底是不是我想要的。我以前所了解的葛明不是這樣子的。葛明,是該讓人過上好日子,不是這樣搞的兄弟反目,愛人成仇的地步,更不該是生靈涂炭,民不聊生。羅叔叔跟我爸爸做生意這么多年,素來忠心,為什么…為什么他會是內鬼。蕭家瑞在正元的存款有十幾萬,如果正元倒了,他會傾家蕩產,我實在想不通,他為什么要來下這個毒手。我的心很亂,想法也很多,你讓我好好靜一靜。”
“好吧,你去看看岳父,他老人家雖然沒受傷,但是不管怎么說,總是受了點驚嚇。現在跟羅鳳春不知道談什么,談完以后的心情也不會太好,你陪陪他老人家。”
陳耘卿就在銀行的董事長辦公室里,與羅鳳春進行的談話。羅鳳春并沒有被為難,相反,在與陳耘卿談了一個小時之后,就離開了銀行。
陳冷荷發現,結束談話之后的父親,變的更加憔悴蒼老,精神更差。見女兒進來,他朝女兒做了個手勢,讓她坐下 “我跟你羅叔叔共事這么久,他幫了我很多忙。事實上,要不是他,我們正元,也不會有后來的規模。松江市場幾次動蕩,都是靠他幫我,才撐過來。這次,卻是我沒有想周全,才出了這樣的事。他不管怎么樣,總是個男人,你的銀行里,所有管事都是女人,鄒秀榮一個山東來的棄婦,也要騎在他頭上,他不甘心。再者,正元流水特別大,幾百萬的匯劃,卻沒人通知他,讓他覺得自己從大伙,變成了學徒,仿佛是個可有可無的外人。因此而生出不滿,這其實是人之常情,歸根到底,是我有負于他。他其實不是葛明黨,什么葛明之類的道理,他不懂,也不想參與。他只是咽不下這口氣,想要得到本就屬于他的東西。我不想為難他,送了他一筆路費,讓他回鄉下去住,你跟冠侯說一聲,放你羅叔一條生路。”
“爸爸,冠侯不是隨便殺人的人,他也沒下公事…”
“傻囡,他要殺人,還用的著下公事么眼下松江城內,他殺一人,如殺一條狗,漕幫三千門生,誰都會為他殺人。就連巡捕房,也都捏在他手里。這次的局面,其實也是他一手促成的,通過這次擠兌,正元把名堂闖了出去,未來幾年之內,沒人再敢拿正元做文章,也沒人會質疑正元的信譽。你做起生意來,也就很容易了。可是這個人,做朋友,自然是千好萬好,若是走了仇家,那可是交了八輩子霉運,不知道有什么手段用出來,你今后…自己要小心。”
陳冷荷聽著,只覺得身上發寒,點點頭,準備出門去找趙冠侯關說。不想趙冠侯已經推門進來“岳父,您老人家沒事吧巡捕房那邊剛來消息,刺客已經招供了,動手的,是四川的袍哥。這個案子,還是和施典章有關,不過您放心,這回他們鬧的太大,小婿擔保,這次把他們全部趕出松江,不讓他們再出來做怪。”
刺客當場就被拿住,案子也很容易審,兇手承認是四川袍哥的人手。雖然他們拿到了一部分軍火,可是袍哥內部派系林立,一部分袍哥選擇了退讓,另一部分沒得到武器的人,則依舊懷恨在心。這次行刺,就是這部分沒得到軍火的人組織的行動,目的是給出警告,他們有錢開銀行,就要有錢還四川人的鐵路經費。
這種做法的后果異常嚴重,趙冠侯以正辦大臣的身份,越過程全德直接給張員的部隊發了公事。那支人馬由于軍餉的關系,對他的命令無有不遵的道理,連同漕幫以及宋剛的巡捕,在華界開始了對松江境內袍哥的大搜捕。
鄉下一時還顧不上,松江縣城里,袍哥肯定是住不下去。至于租界那邊,動手的更早,洋兵因為炸蛋的關系,把葛明黨與之前揚基輪船爆炸聯系在一起。黃浦江上的揚基軍艦派了海軍登陸,會同金兵剿辦葛明黨。
李大衛投水,生死不明,蕭家瑞被捕,因為他是卡佩的買辦,被卡佩要到了自己的監獄里。同行參與起義者,十去其八,這次小規模的暴亂,于松江的市面,并沒有釀成太大的風波。
事后查抄,西探在卡佩租界的蕭宅,發現標語、傳單、旗幟,證明這確實是一起失敗的顛覆行動。且很容易就可以發現,這起行動的主使者,是興中會。
于興中會而言,不過是若干次失敗的起義中,增加了一筆記錄而已。不管論激烈程度,還是影響,都不能與廣州相比,在海外反響平平。于募捐籌款,沒起到多少作用。反倒是因為揚基人的干涉,讓葛明黨有站在洋人對立陣營的嫌疑,導致海外總部,對于這次起義持否定態度,復又引發一系列的波折及人事的動蕩。
至于為這次起義所付出的犧牲,流淌的鮮血,只為松江蓬勃發展的報業,增添了一些銷量。茶館酒肆的客人,多了一些談資。除此以外,再無他用。
對于躲在相熟的幺二家里,避過風頭的陳無為而言。這場失敗的起義,給他印象就是兩點,一是起義不但要有槍有餉,更要有人情面子。這次如果能拉到大批的手下,未嘗不能成功。二是現在興中會風雨飄搖,光復會自立門戶,如果自己可以在松江打出一個局面,未來,做到一省都督,開府建牙并非奢望。
騎在自己頭上的人,或死或逃,眼下松江,自己就是最大的頭腦。目前的危機,正是日后的契機。他生性賭性最大,越想越覺得有味道,抱著相好佳人的香肩,得意道:“趙冠侯一寶打坍一個銀行,這不算什么,等到將來,看我一寶打坍一個省,那辰光,才要人曉得我陳無為,是何許人也!”
因為這一場失敗的暴亂,反倒是讓正元銀行的名氣傳播了出去。自松江而至蘇州、揚州、南通等地,都已經知道山東正元銀行,背后既有兩江總督為靠山,又有山東為奧援。財力雄厚,銀根寬松,連揚州鹽商,都愿意把銀子存進去,與它打交道,不用擔心吃倒帳。
在兩大龍頭錢莊破產之后,大批商人急需要找到一個合適的銀行,進行存貸款以及劃匯服務,正元的出現,正好滿足了這部分客戶的需求。隨著正元的出現,自兩大錢莊破產之后,造成的松江錢業危機,終于出現了一絲轉機。
義善源、源豐潤兩家倒閉造成的損失,固然是彌補不了,但是正元銀行的整理債務方案,得到了官府的支持,也能為大部分商人所接受。存款按照數額給以保障,大儲戶的銀子,即使不曾存在正元,正元也承認百分之五十到三十有效,只是不許立即提取。
錢不至于吃倒帳,人的心就穩定下來,大批生活物資的進入,也讓松江城內的物價逐漸恢復平穩。一些想要囤積的商人,這時也只能軟了下來,協助官府穩定市面。
畢竟外來物資的進入,確保了市場不會因為缺貨而漲價,再抬高物價是辦不到的事情,且漕幫的手段太狠,也由不得人不怕。
市面與人心,一天比一天穩定,之前逃難的人,又陸續的返回,松江的經濟,漸漸有了復蘇的跡象。
一如陳冷荷當初的分析,松江的產業并不是經營不下去,而是因為資金鏈突然斷裂而難以維持,只要有了周轉資金,其中大部分還是優良資產。
在正元銀行承認部分存款有效,且提供貸款后,曾經沉寂的機器,又發出了怒吼,工廠的煙囪里噴出白煙,大批的工人,又頂著星星進入工廠,頂著星星離開。整個城市,在遭受了巨大的創傷之后,終于開始掙扎著站起,蹣跚著前進。
經歷變亂之后的松江,與之前相比,最大的變化就是,很多生意已經換了主人。紗廠、銀樓、當鋪、古玩鋪乃至酒樓等生意,都掛起了趙記,或是陳記亦或是趙陳記的招牌。
曾經的老板,懊悔的看著原本屬于自己的生意興旺發達,而這興旺的情景卻不再與自己有關,不時的發出陣陣嘆息,扼腕不已。
一批在股災中受損嚴重,又多虧正元清理壞帳,采購物資而起死回生的南洋華僑,也開始與正元及趙冠侯進行接觸。這些人里,大多是米商,他們手里有米,但是缺資金。山東目前并不缺糧,更不缺錢。一口氣,幾十份合同簽定完成,趙冠侯付出了大筆金錢,為山東訂購了一個大額的洋米采購合同,采購總量,已經到了驚人的地步。
善堂里,等著施舍的人,比起過去減少了不少,鳳芝看著這情景,露出一個滿意的笑容“人少點好,來這的人少,證明都有活干,有飯吃了。這是好事,給冠侯積點德。”隨后看著那陳記的招牌哼了一聲“回山東,我弄個姜記善堂,進門就掛我爸爸畫像,看看誰厲害。”
蘇州、常州等地的商人,越來越多的青睞于正元,只是受限于正元在外地沒有分號,就只能帶著銀子長途跋涉,或是找錢莊匯劃抽水,多有不便。這時,一家名為四恒的銀行,開始出現在這些地方,于江南擴展著自己的業務。
雖然他們不如正元洋氣,但是那一身長袍馬褂的打扮,還有與錢莊沒有任何區別的布局,還是博取了不少老派商人的好感,覺得把銀子存在這個地方,或許更放心一些。董駿一手托著水煙袋,一邊看著進出的儲戶,忍不住抬套看看天空:老爺子,兒子把您的心愿給辦到了,咱們四恒終于開到了南方。
正元的董事長辦公室里,陳冷荷的臉上,終于露出了一絲愁容,用手托著下巴,無奈的說道:“不行不行,擴展的太快了,這樣會出問題。管理人員跟不上,盲目的擴張,就會失去控制…可是看著這么大的市場不能搶到手,真讓人起急。只好眼看著,把市場份額讓給四恒。”
她身上穿的不再是洋裝,而是一身做工精巧的大紅綢襖裙,裙子下擺鑲嵌有波浪花邊,一動起來,如同波濤翻滾。這是顧繡繡莊里,最上乘的存貨之一。本是一家大人物嫁女,所訂購的嫁衣。可是那位貨主一夜破產,無力提貨,這衣服就連同繡莊一起被盤了出去。
洋人原本有意壓價,想要揀便宜,可是正元財大氣粗,陳冷荷干脆宣布所有的存貨不賣了。又自己把這件衣服穿上,每天與洋人的貴婦名媛交涉時都穿著這一身,讓洋人們漸漸對華服產生興趣,對于顧繡的繡品越來越欣賞。這幾天以高價,很賣出去幾件東西。在租界里開了專賣顧繡的店鋪,走的是高端奢侈品路線,價格定的高,銷路反倒不成問題。
趙冠侯看她穿這身衣服,也覺得格外有趣,在旁以象牙梳為她梳理著頭發 “起急也沒用,你的女子銀行根基太淺,隨便沖進去,包準會碰個頭破血流。現在啊,安心做好松江這一部分,就很不錯了。你要先培養出忠誠且有能的部下,保證能控制她們,不會反水。然后才能考慮,把攤子鋪陳開。其實就現在這個局勢,我也不希望你把攤子鋪太大,市面不太平,在松江,還比較安全,其他地方,鬼知道會怎么樣。”
四恒錢莊,開始搶占南方市場的腳步,在南方錢莊兩大龍頭倒下后,大有取而代之的趨勢。陳家屬于南方錢莊的勢力,對四恒天生看不順眼,一提起四恒,陳冷荷就很有些鄙視。
“一群土包子,不懂現代的管理,也不懂現代的經營,全靠著財大氣粗,注定不會長久。他們的經營模式,注定是要被淘汰的。未來,屬于山東正元,屬于現代的銀行業。也屬于…我。”
“你錯了,是屬于我們,我的松江太太,你可還沒賺夠一千萬,別打算跟我離婚。本巡撫不發話,離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