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榮軍令,只可意會,不可言傳,話說至此趙冠侯心里已經明白上級的想法,自己也就有了方略。他又道:“中堂,卑職還有一件下情回稟。”
“說吧。”
“回中堂,我們武衛后軍的軍需器械,需要車輛轉運。卑職想…籌措幾百輛大車,由專人保管,任何人不得動用。一旦洋兵接近京城,這些大車轉運物資,就用的上。”
韓榮那本來就已經如同黃蠟的臉,似乎變的氣色更差,劇烈的喘息一陣之后才道:“局勢…真到了這一步?津門的飛虎團我們不提,練軍和前軍,難道還擋不住洋兵?”
“中堂,若只有練軍和前軍,事情可能還有轉機,但是現在有了飛虎團…卑職可就沒法說話了。曹福田在津門,帶著飛虎團民出去,捕殺前軍士兵,報廊坊車站之仇。兵民相仇,互不能容。前軍里也有不少兵卒練拳,而練軍的馬玉侖,與張德成也有嫌隙。張德成到軍營里,指手畫腳,干涉軍務過多,彼此之間,互為掣肘。依卑職看來,一旦洋兵補給充足,部眾調配完畢,津門怕是很難保全。卑職還想向您告個假,回津一趟,接一些親朋故舊,到軍中保護。”
“請假的事,暫時不準,等到先轟了使館再說。至于大車的事,我來想辦法,這兩三天之內,就會有答復。你這個醒提的不錯,應該有賞。”韓榮從桌上拿起筆墨寫了道手令,蓋上自己的大印,又拿了支令箭給趙冠侯。憑這套手續,就可以從軍需糧臺那里支取錢糧物資,不會有什么阻礙。
等到趙冠侯離開,福子從后面轉出來,將一個藥碗端到韓榮面前。等到韓榮用過藥,福子才問道:“阿瑪,他說準備大車,這話怎么透著邪門?一共六營兵,他用的上幾百輛大車?這是拉什么啊。”
“傻妞,他說的話是暗話,不是指他自己,是提醒我,為兩宮準備大車。津門一旦有失,洋人長驅直入,京城就守不住。一如當年燒園子的時候,兩宮還是得出奔。這回跑到熱河恐怕都不成,宮里沒有車,如果倉促著走,要什么沒什么,那就抓瞎了。現在弄車,開始裝東西,到時候走也來得及。”
福子一驚“阿瑪,不是說武衛右軍很能戰么?怎么他們進了京,咱們還要走?”
“他再能戰,也就是前后八營兵,頂不住這么多洋人。再說,我要武衛右軍進京,本就不是為了打洋人,而是為了鎮住董五星。如果不是他們進城,我看咱的府邸也保不住,早晚也得叫后軍搶了。我這就想辦法找車去,不光為兩宮備車,咱自己家,也得準備幾輛,這么多家當,不能都便宜了洋人。你去,把大管事叫來,我有話對他說。”
趙冠侯拿了手令離開韓府不久,就和自己手下的兩營兵匯合。這支人馬進城之后,得了高進忠的傳信,后又遇到快槍哨的人,因此知道往哪里走。曹仲昆等部,正自南苑向這里趕,趙冠侯則帶著自己這支人馬直奔武衛中軍的武庫支銀支糧。
武庫外頭,卻是已經讓人圍個水泄不通,足有幾百人圍在那里,大車胡亂停了六七十輛。其中大部分是纏紅巾的飛虎團,還有一些是光著膀子,提著鬼頭刀的武衛后軍。
這些人的態度一向蠻橫,對待軍需毫不客氣,推來搡去,罵聲不絕。
“快!快把倉庫打開,爺們前面玩命,你們在后面躲清凈,這還有理了?現在前面要槍沒槍,要糧沒糧,這怎么打仗?”
幾名管軍需的糧臺,品級全都不低,最小也是個候補道員。可是現在京城里風氣已亂,官身壓不住亂軍,好在身后有幾十個護兵,外加倉庫的大門結實,上的泰西洋鎖,不易破壞,否則非叫這些人搶了不可。
他們拼命搖著腦袋“幾位,幾位聽我說一句。實在是沒有中堂的手令,根本不能支錢糧。你們拿來端邸的令箭也沒用,王爺管虎神營,不管我們武衛軍。這是武衛軍的庫房,不是虎神營的庫,你們來錯地方了。”
話音剛落,這名軍需的臉上便挨了一記耳光,一名頭上纏著包頭的武衛后軍軍官道:“放P!老子不是武衛軍的人?我憑什么不能領軍需!中堂再大,還能大過王爺去?大阿哥都是王爺的兒子,王爺寫道手令,憑什么就不能從庫里支錢糧?這是大金朝的官庫,大金朝的子民為朝廷打洋人,就能從朝廷拿錢糧。這個時候分什么虎神營、武衛軍,你說,你是不是漢奸?”
幾個飛虎團的師兄聽到漢奸二字,頓時興奮起來,大叫道:“沒錯,他就是漢奸!這幾個軍需,我看不是好人,都是勾結洋人的二毛子,砍了,全都砍了!”
那些負責護衛的官兵,一來人少,二來多是旗人,裝樣子還成,真與后軍及飛虎團開打,心里先發虛。竟是沒人過來保護自己的長官,就在這當口,猛的后面響起兩聲槍響,將那些團民及后軍嚇了一跳。
等順著聲音看過去,就見趙冠侯一馬當先走在頭里,手里舉著一支左輪手槍,槍口還冒著煙。“我乃二品總兵實授武衛右軍炮標標統趙冠侯,奉太后懿旨,進京勤王!爾等光天化日,要殺朝廷命官,搶奪官庫,是要造反么?來人啊!”
他一只手舉著槍,另一只手,則摸出了韓榮的大令“中堂大令在此,把這些亂兵,都給我抓起來,砍了!”
韓榮軍令此時已無多少約束,除非本人親至,否則很難彈壓亂兵。但是趙冠侯身后跟著兩營兵弁,遠處還有大炮。這些人一見就知,是請來炮轟使館的炮隊。這支人馬威名在外,裝備精良,心狠手辣。說殺人,是絕對不會含糊的。
因此殺令一下,一營步軍舉起步槍就沖來抓人,那些落在后面的團民甫一舉刀,這邊槍聲立刻響起,十幾個飛虎團民飲彈倒地,余著頓時作鳥獸散。這一營兵往來追逐,連同后軍加上團民,前后抓了五十多人。趙冠侯隨手一揮“全都砍了,把腦袋掛起來,我倒要看看,今后誰還敢搶倉庫!”
那些管倉糧臺死里得活,對于趙冠侯自是千恩萬謝,手令只是簡單看一眼,疊起來放到袖內,就命人打開倉門。“這幾庫的東西,趙大人隨便拉吧。反正您不拉,早晚也是得沒。這幫亂兵亂民,已經無法無天了,他們天天來,您不能次次都到,早晚庫房也得叫他們搶光。與其這樣,還不如咱自己人先拿走。”
庫房里有從戶部庫房里提來的十萬兩官銀,本是用來發犒賞的,還有五千石糧食,備以軍食之需。另外就是槍彈、炮彈,以及五百箱手留彈,還有幾十箱未曾開封的步槍。武衛軍管理混亂,加上拳亂一起,諸事皆廢。這些物資的存在,有的連韓榮自己都不知道,幾個糧臺原本是想靠山吃山,發一筆財,不想遇到一群不按規矩辦事的,差點丟了腦袋。索性做個順水人情,全都讓右軍隨意提取。
那些團民與后軍來索軍餉軍食的時候,本就帶了不少大車,被趙冠侯的兵一通殺戮,大車盡為繳獲,這時正好裝上這些物資揚長而去。在他們離開后不久,幾個糧臺就對倉庫里剩余的物資進行了二次提取,接著才命人鎖了門。反正可以把罪過推到武衛后軍和飛虎團身上,自己自然就要從中發一筆橫財了。
趙冠侯提走的白銀給士兵發了餉和犒賞,所剩仍然極多。手里有錢有糧,部隊就有士氣。大隊人馬排著陣勢,向著東交民巷前進,走到中途,就遇到了武衛后軍的董五星。
其人出于草莽,本是當年陜甘大饑時,趁亂而起的流民帥。后來受了招安,歸順左季高部下,因立有戰功,一路保舉提拔,現在做到了提門,手上的武衛后軍兵馬最多,作戰也極為剽悍。這次攻打東交民巷,其部就是主力。
他年紀已經過了五十,可是絲毫不見老態,身材粗壯,相貌威武,雙目之中布滿血絲。手下帶的一百多名護兵,都是長身大面的壯漢,手持步槍,背后背著鬼頭大刀。
這些步槍在后軍而言,就是最為先進的武器,非主將親兵不能配備,但是與武衛后軍的裝備比,還是遜色幾分。
這一來,那些親兵的神色里,怒意更盛,隨時都可能開槍擊發。見他們一臉殺氣,霍虬連忙擺擺手,趙冠侯的前軍迅速從四列前進縱隊變成兩列橫隊,步槍也都摘在了手里,顯然隨時可以進入發射狀態。
趙冠侯見那面董字大旗,就知道來者身份,卻不下馬,只在馬上一禮“董軍門?在下袍褂在身,多有不便,就不給您行大禮了。怎么,您這是有什么軍務?”
董五星在馬上打量了一陣趙冠侯,兩只環眼內,噴射出憤怒與仇恨交織的目光。后軍與淮軍頗為類似,雖然其兵源大多為招安土匪、強盜、亂民,但是編練成軍之后,則視為兄弟。彼此以恩義相結,生死相托。
除去湘軍幾營自成體系外,其他部隊之間較為抱團,殺一人則全伍震動。前者慈喜太后欲懲辦殺害上杉彬的后軍兵卒時,董五星就直言,殺一人,則全軍都會兵變,把懿旨生擋了回去。
今天一口氣被右軍殺了十幾個后軍兵將,他哪里忍的下這口氣。此時仇人見面,以他本心,便是揮軍殺上去,將趙冠侯斬殺當場出了這口惡氣。
可是趙軍兵力并不比后軍為少,且董五星是打老了仗的軍伍,自然看的出來,這兩營兵不是武衛中軍那些樣子兵可以比。陣型整齊,訓練有素。此時前排步兵拉開的陣勢,與洋兵幾無二樣。若是說打,自己的人,先要被排槍掃射。
說到底還是裝備不如人,看看自己親兵的槍,比起趙冠侯一個炮營裝備的步槍都不如,董五星怒意更盛,語氣也就很是冷漠“不敢當,你就是趙冠侯?朝廷調你進京,是讓你架炮打洋人的。你怎么殺起我的人來了?難道,董某人的軍法,要由你來執行?”
“軍門,話不能這么說,你的人在軍需那里鬧事,要搶庫房。這眼里還有沒有中堂?末將奉中堂軍令,既要炮轟使館,也要整肅軍紀。如果部隊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與強盜有什么分別?這樣的兵,還能打勝仗?”
董五星出身強盜,這是他的忌諱,趙冠侯故意提起,分明就是掀他的老底。他的紫面一沉,本待發作,可是看看右軍的火力與兵力,只好強壓怒火道:“我的人,我自己會管好,你殺我的兵,事情不會這么算了。在中堂和王爺面前,你等著打官司吧!現在,前面等著你,我倒要看看,你這炮標標統,有多大的本事,能狠的過洋人。”
自宣戰詔書下達后,武衛后軍與飛虎團,就對北堂及東交民巷發起猛攻,其中以武衛后軍為主力攻打使館,飛虎團的主力則是一僧一道,由剛烈督師猛攻北堂。
武衛后軍由董五星親自督戰,拿出了在西北打仗的驃勁,硬沖過了地雷陣,先后把哈布斯堡、尼德蘭、比利時、撒丁王國的公使館盡數化為灰燼。進攻過程中,曾贈飛虎團手書對聯的大學士徐桐府邸亦未得到優待,同樣在火光中化為灰燼,家財盡為所奪。
可是接下來,各國公使館成了一條防線,且有肅王府高大結實的院墻為依托,缺乏重裝備的后軍,就只有送死的份。各國衛隊收縮了防線,反倒有利于防守,連日攻擊,后軍死傷枕籍,卻再沒有取得進展。即使燒了翰林院開出一條通路,依舊徒勞無功。
中軍的大炮,被董五星幾次催要,加上端王討旨,終于被要到了武衛后軍。可是這炮是洋炮,后軍里沒有人學過洋務,當年搞北洋時,也沒他們的人在。虎神營、神機營里幾個懂炮的,都因為信洋教,或是跟洋人有交情被殺被排擠,空有大炮,沒人會操縱。發炮時胡亂操作,當場炸了兩門大炮,死傷了一百多人。從那以后,就沒人再敢動用大炮。
趙冠侯的兵馬到了東交民巷時,那些大炮已經被從庫房里推出來,炮彈箱堆在一面。后軍的兵將目帶不善的看著他們這一行人,顯然,如果趙冠侯的部隊也不能操作好這些大炮,說不定,這些后軍就要對他們采取行動了。至少兩營人馬手里的好槍,這些后軍已經眼饞很久了。
而在公使館而言,當看到金兵再一次推出大炮時,指揮官的神色也變的異常緊張,畢竟這些大炮的威力,自己心里最清楚。如果真的交給內行使用,用不了一天,整個東交民巷的使館都會被轟平。生與死,或許就在這一天之間,可知定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