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直隸河間府境內,一片群山環抱之內,一處名為劉家臺的村莊,此地位于山東、直隸兩省交界,與德州的距離并不甚遠,靠近車站,也得了不少便利。村子里,可以挑些土貨到車站去賣,生計上略微好過活一些。由于其行政是劃到了北直隸,不歸山東管轄,是以山東那邊如火如荼的殺拳民,對這里卻無影響。而這山的名字并不好聽,據說當年是古戰場,殺了無數的人,陰天下雨甚至有鬼哭之聲,是以山的名字叫做:森羅殿。
村子里最大的財主武舉人劉貴宗,昔日因為辦燈會而與教民結怨,官府袒護著教民,害他折了一筆錢,又丟了面子。因此坎離二拳初起,他家里就設了壇,全家都練拳入教。
沒過多長時間,那幾個與他做對的教徒,就全家失蹤,不見蹤跡。據說是他的授業恩師做起神通,請來六丁六甲,把教民悉數捉盡,從此劉貴宗就成了拳民的中堅分子。
這幾日里,劉家的院落里,炊煙不斷,一桿趙字大旗,在他的院子里高高挑起。那大旗做的精致,比起大元帥用的纛旗也無差異,格外醒目。
此時的劉家臺,已經變成了一片紅色海洋,越來越多纏繞著紅色頭巾的人,向著這里聚集。他們中,固然有奉總頭領趙老祝之令,來此匯合,聽≈≮長≈≮風≈≮文≈≮學,w⌒ww.cf±wx.n□et從調遣的。也有被袁慰亭部下所迫,于山東無處立足,前來投奔的。
亦有并非拳民,卻久仰趙老祝俠名,兼且自身為洋人或教民所欺,生計無著有或者受了奇恥大辱,前來求趙老祝幫自己討一個公道的。懷著各種各樣的目的,越來越多的拳民,占滿了村莊里大街小巷。
這些人中,并非都是窮漢,亦有一些是村莊里的士紳地主,自己練了拳,或是被洋人欺負的沒辦法,求個幫助。他們并非赤手空拳前來,每多攜帶糧食、副食,是以拳民數量雖多,暫時不至于斷炊。
趙老祝素能將兵,拳民中良莠不齊,各色人物均有,但是有他的趙字旗在,無一人敢作奸犯科,是以百姓們對這支武裝也自沒有惡感。看著他們行法練功的樣子,還有的后生主動也要加入,整個村莊幾乎無一家不練拳,無一家不習武。
場院里,一些年輕的后生手里舉著草叉棍棒,在進行著對練,一幫未曾成丁的孩子,穿著打滿補丁的破夾襖,在寒風中不時的用袖子擦著鼻涕。他們的頭上也有一塊紅布包頭,手中則拿著木刀或是木槍。明明小臉凍的又紅又干,卻還是拼命的掄著手里的木刀,大喊著“殺洋鬼子,殺洋鬼子!”
在劉貴宗的院子外,幾騎快馬如飛而至,為首的是個四十開外,如同金剛般威猛的大漢,滿面虬髯,面如火炭,背后背著一口闊刃單刀。一到了門上,就飛身下馬,將坐騎交給門首的坎字拳弟子,隨后問道:“老祝在家么?”
“總頭領就在上房,劉頭領自去拜見就是。”
背刀的漢子點點頭,大步流星的來到上房門首,也不敲門,徑直推門進去。外面已經飄起了雪花,這背刀大漢的頭上身上,也落了不少雪,可是房間掛著厚重的藍布棉門簾,房間里則點了一個極大的銅火盆,里面炭火燒的旺盛,人一進門,便覺熱風撲臉,冷熱相激,那大漢頓覺喉頭發癢,大聲咳嗽起來。
房間里,正中位置上,坐的是個年近六十的干瘦老人,留著山羊胡須,兩只眼睛精光四射,絲毫不見老態龍鐘之感。身上穿的乃是一件火紅色的箭袖短打,一口寶劍懸在腰里。
他的相貌并不算驚人,可是舉止間很有幾分江湖豪俠氣概,一看就知,是走過江湖,且身上有真功夫的。在他上手位置,正是自棗莊死里逃生的心誠和尚,下首位置,則是少年得志,新近成了亨字壇老師父的丁劍鳴。
依次下去,則是拳里各壇的老師父或是大師兄,本宅主人劉貴宗,由于地位較低,則只能在靠近門首的地方搭一坐位,卻是連說話的權力都沒有。
正中之人,正是坎離二拳皆尊奉的總頭領趙老祝,他不但武藝高強,人品也正,在江湖之中有極高聲譽,于拳民之中,則如同神圣的化身。他見來人咳個不停,忙笑道:“大刀兄弟,趕緊坐下,來人,給他預備碗水,拿水壓一壓。”
劉貴宗沒用吩咐,自己就起來,為來人倒了一碗熱茶遞過去,那背刀的也不客氣,一揚頭將水喝了,總算是止住了咳。又朝趙老祝抱拳道:“老祝,這回差不多是探聽明白了,咱們十幾萬子弟,能不能在山東立住腳,就看這一遭。”
心誠和尚道:“那狗官袁慰亭,毀了咱們那么多堂口,殺了我們那么多手足,是個徹底的二毛子。貧僧恨不得取了他的首級,給紅登兄祭奠亡靈,何必與他談?不是有大貴人說了,要咱們進京里設壇口么?依貧僧之間,不如把所有的弟兄,都帶到京城和直隸來,這里洋人多,我想各地的士紳商賈,必會簞食壺漿,以犒天兵。不管是傳藝,還是糧餉,都很方便。”
趙老祝卻搖搖頭“大和尚,你這話只能算說對一半。直隸的洋人多,朝廷里又有人愿意幫咱們,要是說搬到直隸來,不失為條妙計。可是要分個情況,咱們十幾萬人,被趕出山東,名聲上總是不大好。要說袁慰亭那個二毛子,我也想除了他。可誰讓他是朝廷侍郎,殺了他,官府那里不好交代,不能讓好朋友為難。紅登的仇,我沒忘,在坐的朋友也不回忘,有朝一日,定要他血債血償。可是這回,還是不殺他為好。直隸我們是要來的,京也是要進的,可是山東是咱們的基業,不能丟。這就如同打拳,打的出去,也要收的回來,要是丟了根基,總歸是讓大家心里不安生。”
他又看向那背刀的男子“德廣老弟,你這次是受了不少累,這第一功,是你的。”
那背刀男子,正是當初在巨野殺了兩名洋教士,最終導致普魯士出兵,占領整個膠州地區的大刀會頭領劉德廣。因為使的一手好刀,與京城的大刀王五幾可分庭 抗禮,是以江湖上也以劉大刀稱之。
他將茶碗放下,又一抱拳“老祝,你這么說,我可擔當不起。我劉德廣與洋人和官府有大仇,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殺洋人,打二毛子,我沒有二話,粉身碎骨再所不辭,哪里還用的著說什么謝或者不謝。這次打探消息,其實我出的力有限,主要靠的是津門那位張德成張二爺。他在鐵道上有朋友,把這火車的情形,打探的很清楚。什么時候發車,什么時候到咱這的時刻表,車上有多少兵,我這都記著。”
趙老祝哈哈一笑“德廣兄弟,兵書上有話,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這趟車的情形我們掌握的清楚,哪有打不下來的道理。只要抓了這車上袁慰亭的大姨太,就不怕他不低頭!”
丁劍鳴吃過打火車的虧,心頭仍然有所顧慮,雖然自己年紀輕,班輩也小,但還是一抱拳“師叔,劍鳴心里,總有點嘀咕。我們上次打過一次火車,吃了很大的虧。那鐵家伙我們很難沖上去,就算用抬槍來轟,也未必一槍準能轟開。咱們這次是要抓袁某人的妾室,又不能用火攻,車上還有護兵馬弁,似乎不大好打。”
“劍鳴,你這是忒仔細了,怎么,吃過一兩個虧,就沒了膽了?這可不像我姜師兄的弟子徒孫啊。大丈夫不但要贏的起,更要輸的起,咱們走江湖的,難道一輩子只打勝仗,不打敗仗?若是打了敗仗,就沒了膽氣,那還算什么頂天立地的爺們?咱們上次雖然輸了,可是這次與那次的情形是不同的,咱們這次是在直隸動手,他袁慰亭的手再長,也伸不到直隸境內,咱在他眼皮子底下打,他卻無可奈何,先氣他個半死。本地的駐軍,也是咱們拳里的弟兄,到時候絕對不會壞我們的事,還會跟咱幫忙。這就是地利人和,再者,我們占天時。”
他指了指外面“風雪越來越大,這種天氣里,官軍受不了苦,早早的就睡下了,我們沖上去,他們沒有防備。我讓人預備了幾百件羊皮襖,讓咱的弟兄反穿著,藏在鐵路線兩邊,他們看不出來,突然動手,不怕拿不下這列火車。這車上,不但有袁慰亭的女人,還有你那個仇人趙冠侯的夫人。到時候你抓了她,我做主,讓你們兩個做成夫妻,也算報了抱犢崮奪妻之仇。”
袁慰亭在山東剿拳甚急,坎離二拳招架不住,這次也算是破釜沉舟的辦法。他們打聽到,袁慰亭對沈金英言聽計從,只要捉住沈金英,以其性命相要挾,就不怕他不就范。只要神拳能重在山東傳播,朝廷再想進剿,也就不易。
為了這個計劃,這次各地拳民殘部,大半都集中在劉家臺及周邊村落之內,部屬足有數萬人。內中單壯丁也超過八千,專列里的護衛不超過百人,以多擊寡,萬無不勝。丁劍鳴聽到蘇寒芝在車上,也是一愣。
對于這個女人,他倒是沒動過什么腦筋,可是想起師妹,又想起抱犢崮比武搶親,幾番橫刀之恨,便不再說什么。趙老祝又對其他頭領道:
“大家一定要跟兄弟們說清楚,那些女人是要抓活的,不要傷了她們性命。不管怎么樣,咱們是要和袁慰亭談買賣,要是把貨物傷了,那還怎么談?再跟大家說個消息,我們京里的路子,走通了。”
此言一出,眾人面上都是一喜,趙老祝看向劉德廣“德廣兄弟,你和大家說說,這次你是從哪來?”
“我是從端王府來,端王爺說了,等到過了年,就讓咱到京里去設壇傳法。”一提到這一層,劉德廣也興奮起來 “端王爺親自見了我,跟我聊了半天,又讓我演了幾個法。我的法術是不如老祝的,可饒是如此,端王也看的津津有味,說是要讓咱們到紫禁城里也設一壇,演習法術。還要讓咱們,去滅了京里的洋毛子。還送了咱一個名字,叫飛虎團,說是虎可吞羊,猛虎插翅一掃諸夷。又讓人制作扶金滅洋的旗面,估計過幾天就能送來。等到咱把這大旗一立,看哪個官府,還敢動咱?”
一聽到端王肯出來背書,送旗面賜名字,顯然讓自己的身份成了官家人,且能入京殺洋,這干頭領全來了精神。紛紛附和著“沒錯,可著大金國,就是京里的洋毛子二毛子最多,等到進了京,殺光那些洋人,二洋人,咱大金國就有救了,父老鄉親,也不用再受洋鬼子的氣。”
趙老祝見眾人情緒高昂的樣子,心知,這些人成分復雜,內中既有真正受過洋人氣的本分鄉民,也有本身就出身草莽,打家劫舍而為官府緝拿的綠林賊人。他們對于打洋人的興趣是次要,劫奪洋人及所謂二洋人資財的興趣更大。
表現的這么興奮,也是因為有了這層虎皮,就不用再怕官軍。只是這些人或有武藝,或有槍法,自己還離不開他們,并不好揭破。
好在靠自己的威望和手段,足以震懾住這干人,使他們不敢過于妄為,借其血勇,可成大事。等到進了京,終究是天子腳下,自有王法所在,道長魔消,奸佞之徒到了那里,先就要自減三分銳氣。且端王手握武勝新隊,彼時自己與其合作,將隊伍里的害群之馬一一鏟除,也不至于生出什么禍患。
他心知自己的神通只是愚人把戲,可是以血肉之軀抗衡槍彈,不用愚人把戲,就沒有辦法鼓舞士氣,并力向前。
他看了看京城方向,暗自想著:京城里聽說辦洋務,很有一批洋槍洋炮。等到進了京,多向端王要些槍炮,用氣而不用術,再整頓一下紀律,這些拳民子弟,何愁不是虎狼之師。總之,眼下是要吃下袁慰亭的這一節火車,只要降伏了他,自己的整盤棋就活了。
他并不糊涂,不認為真靠拳民,就可以殺掉所有洋人。但是總歸留在金國的洋人不多,等到滅了這些做惡的洋人,各國洋鬼子再來,也會學的放規矩一些,不敢像現在這么無法無天。再者,眼下天下人皆仇洋久以,自己只要殺了洋人,就有了人望,而這支隊伍,到時候也將為自己所驅使,讓他們殺任何人,都可以。
扶金滅洋?他嘴邊露出一絲冷笑,這端王的學問,看來比自己這個老粗也強不到哪去。自古來能扶就能傾,以扶金滅洋為號,不是擺明了說,金國的江山,實際是在自己掌握之中?想扶想傾,全在一念。一個姓趙的,為什么要扶他完顏氏的江山?等滅了洋人之后,就叫他知道,自己這個拳,是要扶金,還是要傾金。
他拿起放在眼前的令旗,開始按著計劃發號施令,眾位頭領并不怠慢,一一領令而出。雖然風雪越來越大,但是眾人心中都燃燒著一團火,任是寒風刺骨,雪花撲面都動搖不了分毫。紅色的海洋,向著鐵路線方向涌動。很快本地駐軍就得到了消息,也加入了坎離二拳一邊。
幾十名身高體健,手持大斧的拳民,掄動著斧子劈砍著鐵路兩旁的電報線桿,一根根電線桿倒下,自直隸通往山東的電報,全部中斷。而裝載著右軍高級將領家眷的專車,并不清楚發生的一切,直沖入了拳民的伏擊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