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崇尹是天佑六年的翰林出身,按說早就該開坊留館,內為侍郎外放巡撫,過一過封疆大吏的癮。何況他與章桐的長子是親家,靠山也不謂不硬,外放之中,位置也必然是優渥無比,物富民豐之地。
可是大金在天佑之前,庶吉士散館留館,授職編檢的日多,人眾缺寡,所以十 來年未能開坊,視為常事。他雖然有極硬的靠山,卻一時不得真除,足足蹉跎了十幾年光景,才做了個御史言官,成了個吃干當凈都老爺。
這種經歷,養成他狹隘的性格,為人極是難以相處。其真除御史之后,最大特長就是奏折搏擊,第一疏就是收拾了康祖詒,將其貶出京師;第二份奏折,則是收拾了參倒了帝極寵愛的珍嬪之師,翁放天的弟子,大才子文廷式。將一個大才子搞的革職為民,永不敘用。
兩封奏疏,皆有奇效,搏擊之能不謂之不強,可是也同樣是因為這兩封奏疏,他也就不見容于士林清流,名聲壞到了極處。
其與當今的軍機大臣,帝師翁放天是小同鄉,可是彼此形同水火,也就得不到什么真除外轉的機會。只好在御史位置上,繼續以搏擊為能,加上他是翰林出身,連王公貴胄都要讓他幾分,漸漸的,就徹底變成神憎鬼厭的人物。
承振一聽到他的名字,臉色就難看,原因就在于知道此人難以通融,不知道哪句話說的不好,就犯了忌諱,接著必有奏折參彈,實在招惹不起。
只是不管名聲多響,御史都是窮衙門,京城米貴,居之不易。京官沒有多少額外收入,全靠疆吏分潤,逢年過節,都有好處。夏天“冰敬”,冬天“炭敬”,三節的“節敬”名目甚多,私相授受者就更是不計其數。
但問題在于,言官份屬清流,以氣節風骨為標榜,向無冰炭節敬的常例收入,楊崇尹人緣既差,為人又難相處,疆臣就算想送禮,往往也被他的惡名嚇了回去。生計,也就越發的艱難起來。
等到進屋落座,楊翠玉嫣然一笑“崇翁總是這么個脾氣,這可不好。眼看快過年了,大家都該樂著點。”邊說邊取了副骨牌出來“崇翁,咱們邊玩牌,邊說著話,您看多好?今天格格可是打算好了,要做散財龍女的。”
“我算得什么散財龍女,真正的善財童子,在這邊呢。”毓卿一指趙冠侯,楊崇尹打量了趙冠侯幾眼,見他一身西洋裝束,心里就有些含糊。
這年頭西洋人頂不好惹,言官只能奏折搏擊,卻不能拳腳搏擊,更不能以甲兵與夷人搏擊。當年張佩綸筆下千言,到了福建就只落個不是東西的結局。前車之鑒,不可不查,萬一自己沖撞了他,被打上一頓,也是白打。連忙賠著笑臉問道:“閣下是在哪一國公使館高就?”
“誤會了,在下不是吃洋飯的,而是吃官飯的。下官乃是直隸按察使兼任新建陸軍總統制袁大人手下聽用,趙冠侯。”趙冠侯邊說,邊將外衣脫下來,露出里面的官服,又從衣包里,取出了頂戴。
楊崇尹一見那根單眼花翎,登時就想起來“原來尊駕就是為太后拾簪,得頂戴花翎黃馬褂的趙大人。失敬了。”
做言官的,首先要耳聰目明,否則縱想搏擊,也無從下手。趙冠侯的事,他早就聽說了,這等人物于他而言,倒不用特別在意。
大家文武兩道,誰也干涉不到誰,可是有機會見面的話,也絕不敢刻意簡慢。他并非是那種標榜風骨,以撈名聲的言官,想的更多的是攀附個權貴,落一點真實惠,是以搏擊雖多,但不涉寵臣,也是他安身立命之道。
趙冠侯連忙施了個禮,然后又把那封套遞過去,說了一句“您老備著賞人。”楊崇尹笑著說了句“這可不好意思,當不起,當不起。”但還是老實不客氣的把封套放入袖內。
楊翠玉先是發下去竹籌,又在洗牌切牌,毓卿問道:“眼看快到年了,崇翁家里情形如何?前幾天,路過余都老爺家,結果見到幾個要帳的候在那。這年月,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老規矩就是年底算帳,這還沒到年就要,不是都亂套了么?”
“年底要債的人太多了,他們怕輪不到自己,就只好提前來了。”楊崇尹聽十格格提起債,嘆了一口氣 “京城可不是好生活的地方,迎來送往,應酬太多。還有鄉親上門告幫,指望俸祿和那點養廉,就要餓死了。我家的情況,比起余兄也沒好到哪去,沒有個八百兩銀子,怕也是過不去這一關。到時候只好找個地方躲躲。”
楊翠玉手上在分牌,可是在桌子下面,一只窄窄的金蓮,在趙冠侯的腿上輕輕一踢,讓后者一個機靈。“崇翁,您老人家的身份,若是躲債,太難看。不就是八百兩么,說不定今天晚上這牌打完,這錢就有著落了。”
十格格并不知道,桌子下面,翠玉在挖自己家的墻,拿起水晶骰子一丟,撒了點數,就開始摸牌抓牌。楊翠玉是陪客,輸贏不算,就只有這三個人是見輸贏的。趙冠侯的技術,想輸想贏,都不過是一念之間,而十格格顯然也是個中好手,不用擔心。
楊翠玉顯然也受過培訓,知道該如何配合,唯一不大好的地方,就是她太不老實,總是找到機會,就要在桌子下面搞點小動作,弄的趙冠侯頭大無比。他看的出來,這個花魁對自己很有好感,而她也確實很漂亮,還是個清倌人。如果能做入幕之賓,怕也是陜西巷一段佳話。
可問題是,不管自己怎么想,當著十格格的面,總不能真和她吊膀子,就只好裝做什么都沒發生過,只用心打牌。他手段高明,先贏后輸,先是把楊崇尹那四百兩節敬贏的只剩不到二十,隨后便開始輸,等到一個時辰玩下來,楊翠玉計算籌碼,十格格不輸不贏,趙冠侯則不多不少,輸給楊崇尹八百兩銀子。
看到趙冠侯毫不猶豫的從護書里拿出四百兩四大恒的銀票,楊崇尹的眼睛漸漸亮了,將銀票看了幾遍,確認無誤之后,身子朝椅子背上一靠,放聲大笑起來。
“袁慰亭手下,果然有人才啊,這牌九打的這么好,想輸多少就輸多少,想贏多少就贏多少,這是擺明了送銀子給我使,若是我裝糊涂,就不夠交情了。說吧,你們想要我參誰?有錢的話,事情好商量。”
雖然是翰林出身,掌握清議的士林中人,可是楊崇尹身上,卻看不到絲毫翰苑風骨,市儈的如同商人。“年底了,參劾不值錢,若是彈劾一般人,五十兩銀子就可以了,八百兩,不少。十格格,倒是真給老朽面子,莫不是要彈劾宗室,又或者是某位權臣?”
趙冠侯一笑“崇翁誤會了。在下可沒有買彈劾的意思,只是想請崇翁幫一點忙,請動大筆,上一道奏折。彈劾直隸總督,以及我家袁大人,專購普械,以至軍務受制于人。王文召卸任在即,我家大人,更不敢與崇翁為難,這道奏折,絕對沒有后患。”
楊崇尹聽到有人居然出錢買自己彈劾上官,先是一愣,只當有人比自己還要無恥,居然要借著機會搞掉上官。但隨即就覺得這種可能性為零,趙冠侯的發跡,與袁慰亭提攜分不開。聽說他不過是津門混混出身,袁慰亭保了他七品前程,這是知遇之恩,不管如何不堪,也不可能如此薄待自己的恩主。再者說,如果新軍易主,他的位置又何以保全?
再一思忖,他的臉上又露出笑容“原來如此…。你這話說的也在理,當年合肥相公辦北洋,購買軍械分屬各國,防的就是事系一人,以至太阿倒持。現在,購械只購普械,等若把命脈放到了別人手里掌握,這件事,我既然知道,就不好坐視。只是事關重大,總得讓我想一想…”
他思忖著,做出一副為難的樣子,毓卿已經拿出兩張四大恒的票子向前一遞,“這里有二百兩當潤筆,有了這筆錢,崇翁足以過個肥年,可滿意么?”
“好!三兩日內,奏折就可送到君前,你們只管放心就是。”楊崇尹接過銀票,對了對數目,很自然的放到了靴頁子里。連帶前面趙冠侯付的八百,就是足數一千兩銀子。
等他告辭之后,毓卿搖搖頭“章合肥也是個人杰,可惜楊崇尹這個親戚,實在是丟光了他的臉。”
“也不能這么說,這人收錢辦事,倒是個痛快性子,和這種人合作,倒是省心。這道彈劾一上,只有上面明發上諭,曉諭地方不許專辦普械,接下來的事情,也就好辦多了。將來這地雷、手留彈就算出了什么問題,有上諭在,別人也不好說什么。”
楊翠玉站在門首,直到兩人上了車子離去,才輕輕咬了咬下唇,在黑暗中站了良久。冷風入骨,她轉過身,臉上重又掛上微笑,依舊變成了鳳儀班當家花魁,搖曳生姿的返回了自己的下處。
六國飯店內,趙冠侯與十格格卻又是一番撕殺,直到十格格筋疲力盡之后,才滿意的靠在他懷里,輕聲嘀咕著“明天見阿瑪時,記得穿著你那黃馬褂,阿瑪一看黃馬褂,能對你高看一眼。我估計承振這個混帳東西,一定到阿瑪那去搬弄是非,我怕他明天算計你。”
“算計我,我就把事都挑明了,大不了,就帶著你離開京城,回津門過日子去。就算你使錢如流水,我也要養活著你,不讓你吃虧。”
“不…我不使錢了,我現在已經開始存錢了。好多玩意,都托人轉手往外賣,就是想著存一筆錢,將來跟你過日子。可是我也不要你為了我,就什么都不管不顧了,那就成了害你。”
毓卿蜷縮在趙冠侯懷里,兩人說一陣笑一陣,忽而又哭一陣,足足折騰到天光放亮,才自睡了一會。慶王上午要到衙門辦公,照例不在家,接見全在下午,去的太早了,也是沒用的。
等過了九點鐘,兩人起了身,十格格親自為趙冠侯整理著衣服,指點著他該如何穿戴。隨后趙冠侯又為她梳頭穿衣,兩人牽著手上了亨斯美,先到旅館把那銀魚紫蟹裝上車,隨后一路奔了慶王府。
霍虬等三個昨天惹了大禍,今天見了大人,打了招呼,卻沒得到回應,心里就更沒底。趙冠侯顧不上理他們,直接到了慶府。
這時慶王雖然沒散朝,可是已經有些人在門帶等候著接見,既有外地來的官員,也有京城里各大小衙門的文武,人排的隊伍很長。見趙冠侯抬了兩個筐過來,不少人露出嫌惡之色。
銀魚紫蟹都是要到津門現吃才行,雖然天氣已冷,兼有冰鎮,可終究是差了一層,口感上,就不如到津門去吃的新鮮。以這種東西送到慶王府,真虧他想的出來?
但是看他一身洋裝,又不知是哪國使館的人,又不敢過分小看,便只是小聲議論,沒人敢大聲說什么。
等到了門首,只見墻壁上貼著手諭,嚴禁門人收取門包,也嚴禁拜訪者贈送門包。違反者,門人立即開革,送門包者永不相見,卻是白紙黑字,語氣嚴肅認真。一名六十幾歲的男子,正在跟幾個門子墨跡著“我已經來三次了,還請通融通融。”
“通融?這事可沒法通融,府里向來只管飯,不給工錢。上下里外,都指望這點意思活命。要是心意到了,王爺您自然就能見著。心意不到,那就見不著。就算今天是人王來了,他也是這個規矩。”
“這墻上不貼著呢?”
“王爺的話,不能不這么說,可是該有的意思,您也不能不給。您要是實在不方便,就往旁邊讓讓,后面還不少人呢。我說,那抬筐那個,你往下站,這什么地方,也是你進的?這什么味嘿,太難聞了,怎么那么腥氣啊。”
那門子正說著,不防一記耳光就抽過來,他正要發作,卻見是十格格,嚇的連忙跪倒在地“十主子,我沒看見您,您老饒命。”
“狗奴才,懶得理你。冠侯,跟我進去。還有,來幾個人,搭把手啊,看不見這抬著東西了?”
外面眾人中,有曉得十格格身份的,卻也有一無所知者,不免交頭接耳,問著來人身份,慶王府外,便是一片混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