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等另一位回他,就引來了鋪天蓋地的圍攻。
“欣賞?我呸,你小鼻子小眼,一幅喪家賣祖宗的倒霉樣,還懂得欣賞?看了點鬼話,背了點詞兒,就當自己會欣賞了?臉呢?沖廁所的時候,一起沖走了?”
“看不上你這種白心雜種,有膽子的你就明目張膽說出來,你就是看不上華國畫家的畫,還敬你是條漢子。結果現在暗戳戳的,跟個下三濫的蛆蟲一樣,躲下水道里,臟了吧唧的。”
“來來來,你來跟爺爺說說清楚,你怎么個欣賞法兒?那些鬼畫符你能看出什么,你是看到了星星,看到了月亮,還是看到了詩詞曲賦和人生哲學啊?你看到了個P!”
“啥你麻了個嗶的欣賞不欣賞,欣賞你馬勒戈壁啊。”
這位不知道是華國國內翻墻來的,還是在國外的人。他也沒什么可抵賴的,其它的帖文,已經明明白白表示,這是一位喜歡呼吸自由空氣的人士,尤其巧合的是,他對巴丹旺非常推崇,在一條轉發里頭,他說:
“所有華國、華裔藝術家中,什么程逸飛、常碩,還有林海文,不管他們的技術怎么樣,都不過是一些沒有思想,沒有內涵的工匠,畫出來的東西再像,皮囊再好,也沒有靈魂。只有巴丹旺先生的作品,不僅僅具有美學意義,還有重要的哲學、社會意義,是對整個華國,整個人類都有貢獻的藝術豐碑,在格局上,在意義上,遠遠超過那些御用畫家。甚至跟他們比,都是丟份的事情。如果一定要說有什么比不過他們,就是巴丹旺先生不對所謂的華國市場妥協,不向金錢低頭,太固執了——然而這份固執,難道不是最珍貴的東西么?”
也因為這一段話,他被巴丹旺給follow了。
可見我們旺巴丹先生,平時也是非常關注大家對自己的“批評”的,而且勇于且樂于面對這種批評。
巴丹旺目前就在芝加哥,他赴美參加一個交流活動,參加完之后也沒急著回歐洲,反正是討飯,哪里都一樣嘛。自然,他也第一時間就知道大都會和林海文的消息。
心驚肉跳。
林海文這種肆無忌憚的人,又是個藝術家,隨著他在藝術上得到更多的推崇,理所當然的,他的肆無忌憚也會得到更多的鼓勵。偉大的藝術家,哪一個沒有脾氣的?脾氣越大,成就就越偉大呀。
可對巴丹旺來說,林海文走的越高,他就越慘兮兮。
林海文在歐洲轉了幾天,拍了個新紀錄出來,歐洲藝術界對巴丹旺這波人的態度,都出現了變化——哪怕因為要臉,不是那么劇烈,但這種東西,感覺上還是很明顯的。
比如過去巴丹旺參加一個藝術沙龍,經常會是個明星,大家都把和他說幾句話,當作是必要程序,仿佛不那么做,就不能表示出他們作為西方世界藝術家的正直了。可是到美國之前,他參加的一個活動上,這種場面就少很多了,不少人只是跟他舉舉杯子,笑一笑,走過來特意搭話,幾乎少掉一多半。
原因,他自己再清楚不過,林海文剝掉了他在自己藝術作品上的障眼法,歐洲藝術界開始用懷疑的目光看他了。
這就是一個頂級藝術家本身的號召力——林海文說了,就會有人去聽,然后改變自己對一些人,一些事的看法。
可是巴丹旺能做的并不多。
他畫不出《黑龍潭》,也寫不出《罵人圣經》,無法讓大都會為他背書,更說不上著手去推動國際青年油畫展這樣的大事,他只能依靠那一撥人來利用他——但要被利用,也要看別人是不是需要啊。
至少目前,沒有什么正經人需要利用他。
此時,他也看見了自己這位忠實粉絲,被圍攻的樣子,如果是之前,他會轉發,正氣凜然地斥責那幫被洗腦的華國人,但現在他猶豫了,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羅馬也不是一天毀滅的,人在春風得意的時候能夠經得住圍攻、批評,但在江河日下的時候,就未必有這個底氣了。
林海文簡直像是背后插著兩只大翅膀,自己飛回華國的。
翅膀每一下扇動,都能掀起無邊風浪。
這一次,國內的反應是壓倒性的,爭議性的話幾乎都上不得臺面,包括華南系在內的媒體,沒有人站在對立面,這會兒,似乎大家都跟林海文是一家人了。
木谷給林海文說起的時候,他都想笑。
藝術家這條路,果然是條好路。
做官是沒這么瀟灑的,當企業家也得討好消費者,演員、導演什么的就更不必說了,分分鐘讓你滾出娛樂圈,唯有藝術家,你也是走的高,你越是可以狂妄無邊。
這個社會對藝術家的憤怒閾值,高的無法想象。
包括巴丹旺這種王八蛋,在國內也沒到人人喊打的程度,還是有很大一部分人認為這是個藝術家,有良知有思想有責任感的藝術家。
林海文眼見就要走到藝術家的巔峰位置了,國內的媒體似乎,至少在這個領域,已經決定全部向他投降了。
《華南都市報》頭版頭條。
“巔峰!林海文被頂級博物館認可,和達·芬奇比肩!”
“近日,世界最知名博物館之一的紐約大都會博物館,宣布將把林海文和達·芬奇、拉斐爾等人的作品共同展出,并以‘巨匠們永不凋謝的華彩’為名,顯示這一頂級博物館,已將林海文視作可以和一眾美術巨匠相提并論的當代巨匠,這一成就毫無疑問將是世界性的,這也將是華國藝術家在國際主流藝術形式上,第一次超越國際同行,取得最頂級的成就…
林海文自18歲開始接觸油畫,迄今僅僅7年時間,可謂天賦極端驚人…
林海文是少有的,在華國國內國外,都具有重大影響力和知名度的藝術家,更是極少數的以國際市場為主的華國國內畫家,含金量之足,國內不做第二人想…”
“這年頭真是什么怪事都有,”林海文放下這份報紙,對木谷笑笑:“狗改了吃屎,華南都市都開始夸我了,今天也不知道太陽是不是打廁所出來的。”
“不只是華南報業,這次暫時沒有看到有什么成氣候的反對聲音。”
木谷也是嘆服。
他是眼見林海文怎么橫沖直撞走到今天的,乖乖的,最牛逼的是,林海文跟穿著三層裝甲一樣,他橫沖直撞的,死的都是別人,自己一點事兒沒有,越發陽光燦爛了還。
現在,連牛逼哄哄的這么多大媒體,也集體投誠了。
國外也不是沒有質疑的素材,但國內媒體援引的時候,基本上全都是正面的素材,一點點中立的,探討性質的,反對的,幾乎是沒有——什么思考藝術市場是不是健康這種老調重彈,都沒有出來煞風景。
反而是《新文化報》這樣的老朋友,極其鮮明地給林海文辟謠。
“不論藝術市場是不是存在著某種過熱的現象,不論藝術品交易是不是存在熱錢涌入的情形,它們跟林海文作品的價值、價格,都沒有太大關系。作為目前藝術品市場中最為稀缺的產品,林海文的油畫作品以極稀有、高水準、高認受性,穩坐釣魚臺,不論藝術市場風云變幻,都不太可能動搖到它們的價格。說的更直白一點,如果說華國藝術品市場還存在真正有價值的作品,那林海文的作品必然在內,而如果說華國收藏家沒有全部捂緊錢包,那林海文的作品也絕對是他們最希望入手的東西。
林海文的作品不是什么炒作產物,更不是什么過熱的表現,而是華國藝術品市場真正的定海神器、鎮山大鼎!”
一篇一篇翻過這些報道,林海文想起回來之后,常碩跟他說的話。
現在大家是捧著你,其實在等著呢,要是你最終沒得到主流評論的認可,到時候的反噬肯定是很厲害的。
林海文雖然說自己毫不畏懼,枕戈待旦,隨時準備跟他們罵街,罵的他們哭爹喊娘,后悔被生出來。但他跟常碩都明白,也都很有信心,現在這些還不走心的追捧,隨著時間過去,將滿滿沉淀下來。
“準備好當一個神了么?”
“一個會罵街的神么?”
“呵呵,我開始接觸繪畫的時候,十幾歲,我的老師是畫寫實的,當然他水準不是那么高,但他曾經就用過一種信徒一樣的語氣,談及一位藝術家的過世消息。”
“畢加索?”
常碩點頭默認,其實在華國,在常碩這個時代,畢加索轉向立體主義、超現實主義,跟國內宣揚的前蘇式的寫實主義是格格不入的,等到八十年代開放之后,當代藝術又搶先涌進華國,杜尚這些人,也取代了畢加索,成為華國藝術家的偶像。
“但你知道,在很多人眼里,畢加索就是藝術之神,活著的,他的過世,給我老師的感覺,是一個神隕落了。”常碩懷念說著:“畢加索比你還要惡劣——”
“我惡劣么?”
“你不惡劣么?”
“謝謝夸獎,”林海文想了想,點點頭認下來:”您繼續說。”
“…我的意思是,藝術家本人的性格,對于他在藝術屆能產生的影響力是沒有太多關系的。你的未來在于,能不能在如此混亂的藝術現狀中,把學院派、古典主義,重新帶回到主流——不用是唯一的,只需要是具有影響力的主要流派之一,你就將成為很多人心目中的神。至少學古典的這些人,你為他們創世紀了,一個和今年以前截然不同的新世紀,對他們來說。”
木谷看著老板,翻著報紙就突然發起愣來,不知道是不是陶醉于大家的夸獎中了,他看了看時間,今天林海文要回臨川,傅成就要來接他了。
梁藝跟林躍的案子要判了。
林海文聲勢浩大地回國,在京城待了兩天,什么人也沒見,就到自家公司轉了一圈,什么媒體的采訪都沒接受,然后坐著車回家了。
回老家去了!!
一幫想要跑到他畫室去參觀的老頭老太太,全都被架在了那里。
老劉、蔣院長、江濤、周副院長、李振騰,俞妃…他們一開始比較矜持,覺得林海文剛回來,也不好就急匆匆上門,等兩天再說,結果一等,林海文就跑了。他們不知道林海文什么時候回來呀,心里癢癢的完全忍不了的樣子,于是就去找常碩。
常碩比林海文早一步從法蘭西回國。
林海文一走,他就接到了一堆電話,全都是暗示、明示以及直白要求地,想要看看林海文的作品——惡人谷畫室原來也不一定是鎖門的,畢竟惡人派成立之后,這幫弟子,尤其王鵬、鹿丹澤比較常來,可是這兩位現在都在紐約臨摹名作呢,惡人谷自然是大門緊鎖了。
常碩有鑰匙,但他不開。
“海文不在啊,他的畫室,實在不好進去的。”
“其實進去了,也不一定看得見,那畫都送紐約去了,其它的作品,沒那么有代表性。”
“就算不怎么典型的,其實也看不見,都在藏畫室里頭,我也進不去的。鑰匙給我我也不敢要的,里頭幾個,十幾個億的,丟一幅我都賠不起呀。”
他就這么跟別人說。
哎,別提,這種揣著明白騙人的感覺,真是很爽啊,怪不得林海文最喜歡這么做。
一邊爽著,常碩還一邊自己悄沒聲地去畫室,把留下的那幅《鳥鳴》封底原畫,還有《四個人》、《河·水·光》這兩幅突破過程中的作品,一遍一遍地看過,研究過。
于是更爽了。
再想一想那些人抓耳撓腮看不見,心急火燎,吃不下睡不好的,常碩都快爽的沒邊兒了。
林海文不知道自己的老師,已經被他完完整整地給帶壞了。
從國外、國內的喧囂里走回到臨川,從背后經過楚薇薇家的福樓,還能看見苦苦吃撐的臨川印刷一廠的大煙囪,聽得見臨川一中里學生打籃球的嬉鬧,有一種奇異的虛實感。
這次回家畢竟有些特殊,梁雪跟林作棟,都頗有心事的感覺。
不過林海文從歐洲到美國,從芝加哥到紐約,從紐約到京城,從京城會臨川,這幾天實在兜兜轉轉的太厲害,到家就去睡了,也沒有太多想要說的,更沒注意到梁雪和林作棟欲言又止的樣子。
第二天,三個人同車去法庭的路上,林海文才發現這點。
“怎么了?”林海文有點奇怪,案子沒出什么問題,不然他會從臨川官方得到消息,自從案子進入程序之后,除了例行進展,他都沒有聽到什么特殊的狀況,當然也就不存在什么問題。
而且,林躍也好,梁藝也好,看不到有什么左右局勢的能量。
林作棟嘆了一聲:“你爺爺前幾天過世了。”
“啊?”林海文一驚,他只有一面之緣的那個老人,林家三代糾葛的源頭,居然已經過世了:“林躍的事情有影響么?”
林作棟沉默了一下。
“姥姥身體怎么樣?”林海文突然想到,梁姥姥這會兒肯定已經知道前因后果了。
梁雪是有點想到自己的母親,但梁姥姥還可以,知道后,就說自己的責任要認,不認錯永遠不要想能堂堂正正做人,不僅沒跟梁雪求情什么的,還給梁大舅說,讓他要想明白,這是在救梁藝,不是害她,也讓大舅媽多關心大舅媽。
一手帶大三個孩子,一生清白堅韌的老人家,是很立得住的。
“你姥姥身體挺好的,你明天去看看她吧,讓你回來的時候去呢。”
“好。”林海文點點頭,才又去看林作棟。
林作棟心里又是復雜,又是苦笑,這小子親疏有別也太明顯了。
“真有關系啊?”
“多多少少吧,他身體也不好,胰腺癌,加上這事兒在村里也傳開了,心里多了點負擔吧,沒治過來。”林作棟說著和梁雪對視了一眼,話在嘴邊,始終沒說出來。
林海文看在眼里,也沒問。
吳倩、梁雨,還有梁大舅先到一步,大舅媽沒來,可能還是不忍心看到女兒鋃鐺入獄吧。
“大舅。”
“哎。”梁大舅有點尷尬,他看著是想要說點什么,林海文覺得他是想讓自己別介意,他不怪林海文,可又覺得這話有點奇怪,畢竟是梁藝對不住林海文先,他也沒有怪林海文的立場——就架在了中間,不知道怎么說好了。
梁大舅這樣,林海文也是松了一口氣的。
他是得了一個惡人谷游戲沒錯,但不是絕情滅性、殺親證道游戲,如果一個人不管對錯,真的眾叛親離,也是滿可悲。不管那些人是不是值得掬一把傷心淚,是不是惡親戚,終歸都不是開心的事情。
梁大舅能想開,林海文自然樂見。
“我們進去吧。”梁雨看到有車過來,就讓大家進去先。不過沒等他們邁步進去,那邊小車上下來的四五個人,就跟這邊對了眼。
林家人!
“他們來找過你么?”林海文瞥了一眼,就顧自往里走,還挺好奇地問林作棟。
他是沒聽林作棟說,林家有人來找過他,不管是老人家還是林躍他爸媽,都沒聽過。看起來,這家人也還挺明理的樣子。
“就是你爺爺過世的時候,來說了一聲。”
老人家一走,林作棟明顯又有點死者為大了,以前從來沒有一口一個“你爺爺”的——不講禮貌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