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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五五章 蒹葭

  齊寧記得暮野王說過,暮家姑娘帶著啞奴一直跟隨北宮,但北宮卻視若不見。

  北宮連城醉心于劍道,或許對他而言,分心于兒女之情,只會成為他劍道之上的障礙,所以對待暮家姑娘十分冷酷,只不過暮家姑娘卻是情根深種,而且依照南疆的風俗,在依郎節上拿走了頭巾的男人,便是一生的情郎,是以始終跟隨身后。

  當暮野王找上北宮連城的時候,北宮連城只告訴暮家姑娘和啞奴都已經過世,但究竟是怎么死的,暮野王也絲毫不知。

  齊寧其實也很好奇暮家姑娘為何會過世,她一直跟隨在北宮連城身邊,后來到底發生了什么。

  “那......是誰?”齊寧小心翼翼問道。

  北宮沉默著,片刻之后才道:“我母親!”

  齊寧一怔,他本以為在北宮連城心中留有遺憾的女人會是暮家姑娘,誰知道北宮竟忽然提到了他的母親。

  對于北宮的身世,齊寧自然也是知道一些。

  北宮之母據說是歌姬出身,雖然入了齊家,卻一直都被齊家排擠,齊家當年也是荊南的世家大族,似乎是因為歌姬出身的妾室會有損齊家的聲譽,一直都是不準許她出門,幾乎是被軟禁在齊家后院之內。

  齊寧進入過被稱為鬼院的那處院落,里面還保持著不少當年的景狀。

  北宮出生之后,一直與母親被軟禁在院中相依為命,齊家甚至沒有將北宮當做齊家子孫,也幸好錦衣老侯爺念及兄弟之情,對北宮母子多有照應。

  “她悲苦一生,我卻沒有能力保護好她。”北宮平靜道:“等我可以照顧她的時候,她卻已經離開。”

  他聲音雖然平靜,但齊寧卻能感受北宮對其目的眷戀。

  雖然是大宗師,但北宮卻終究還是存有血脈親情。

  “你是否一直都在怨恨齊家?”齊寧終于問道:“所以連齊家的姓氏也不要了?”

  北宮轉視齊寧,反問道:“你以為我改姓,是因為對齊家心存怨恨?”

  齊寧想了一下才道:“齊家當年待你們不公,所以.......!”

  “沒有愛,也沒有恨。”北宮淡淡道:“我改姓,只是為了母親,我現在的姓氏,是我母親的姓氏。”輕嘆道:“人生之苦,便有怨憎會,不存怨恨,也就不會為其所惱。我母親離世的那一天,我與齊家便已經沒有任何干系,沒有恨意,也沒有眷戀。”

  齊寧猶豫一下,才道:“既然你對齊家已經沒有了任何感情,為何......那次在東齊,你要出手救我?”

  “你祖父待我有恩。”北宮道:“他已經走了,欠下他的人情,只能還給他的子孫。”

  齊寧若有所思,北宮卻是露出一絲笑容,道:“你可明白我對你說這些話的意思?”

  齊寧道:“似乎明白,可似乎.....又不明白!”

“仇恨莫要記在心上,那會毀了你。”北宮  道:“別人待你的恩惠,你卻要牢記心頭,因為這世間沒有人欠你的,沒有人非要待你好。無論你日后走什么樣的道路,不要帶著仇恨,那樣會讓你這一生都不快活。”

  齊寧想不到身為大宗師的北宮竟然會說這樣的話,呆了一下。

  “你可還記得暮野王?”北宮忽然問道。

  齊寧一怔,點頭道:“記得。”

  北宮沉默了一下,才問道:“可有他的消息?”

  齊寧也沒有隱瞞,當下將東海發生的事情告知了北宮。

  暮野王收了齊玉為徒,卻不想齊玉蛇蝎之心,在暮野王療傷之際,突然出手,竟是將暮野王的內力盜取,而且一直囚禁折磨暮野王,想從暮野王口中逼問出暮家武學,若非齊寧出現,暮野王最終只怕要死在齊玉的手中。

  只是暮野王提及當年北宮在景池谷的往事,齊寧卻沒有說出來。

  東海世家被收拾之后,暮野王也下落不明,齊寧此后也再無暮野王的消息。

  “對他來說,也不是壞事。”北宮嘆道:“他對我一直心存怨恨,當年我讓大光明寺將其軟禁,就是希望佛光普照,他誦經念佛可以消除心中的怨恨。”

  齊寧嘆道:“他似乎對你恨意難消,雖然內力被廢,但他卻還說要重新修煉,有生之年,總要找你算賬。”

  北宮苦笑著搖了搖頭,道:“恨一個人可以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輩子,愛一個人或許就那么一剎那間,莫非恨意比之愛意還要讓人難以舍卻?”

  今日北宮破天荒和自己說這些話,齊寧還真是大感意外。

  他畢竟是大宗師,處于塵世之巔,自然不可能向人輕易透露自己所思所想。

  忽然間,齊寧卻感覺比起另外兩位大宗師,北宮更像一個有血有肉的人,他雖然看似喜怒不顯于色,但內心顯然還是存留著常人的喜怒哀樂。

  也正因為他是大宗師,不會輕易向人透露心思,所有的事情只能壓抑在自己的心中,無法向人訴說,一個人的喜怒無法找到宣泄口,其實也是一種極為痛苦的折磨。

  幾位大宗師心知肚明,一場大戰或許很快就會降臨,在大戰之前,北宮顯然是想找人吐露自己的愁悶,而齊寧顯然是最合適的人選。

  齊寧既知北宮心情,終是壯著膽子問道:“劍神,我能不能問一個不該問的問題?”

  “你說!”

  “據我所知,暮野王來自南疆。”齊寧輕聲道:“南疆地處偏遠,為何他會對你存有如此深入骨髓的恨意?”

  北宮沉默著,良久之后才道:“我幼年之時,與母親相依為命,我那時只有一個心思,此生能夠讓自己變得強大,天地之下,無人能夠欺負我們母子。”淡淡一笑:“齊家老宅那間院子你進去過,我小的時候,在院子里發現了一把銹跡斑斑的鐵劍,不知是誰丟在那里,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時間有這樣的兵器,那也是我幼時唯一的同伴。”

  寧心中驚訝,暗想原來北宮連城竟然是這般與劍結緣。

  但想到當時北宮連城所處的環境,那把鐵劍自然是北宮唯一的玩具,終日與劍為伴,自然就與劍結下了不解之緣。

  “此后,我便將自己的生命獻給了劍道。”北宮緩緩道:“我前半生一直在摸索劍道的真諦,對我而言,普天之下沒有任何事情比找尋劍道有意義,所以我從不在意任何人的感受,也因此會傷害到許多人。”

  齊寧心中感嘆,暗想北宮能說出這樣的話,就已經從大宗師的境界重新回到了人間。

  “我這一輩子最遺憾的是無法照顧我的母親。”北宮聲音很輕,似乎在對齊寧訴說,又似乎是在自語:“但最對不住的卻是另一個女人。”

  齊寧沒有說話,但已經肯定,北宮口中的“她”,必然是暮家姑娘,對暮家姑娘,北宮不是遺憾,而是對不住。

  “暮野王對我心存怨恨,只因為他以為他的姊姊是因我而死。”北宮輕嘆道:“事實上,蒹葭也確實是因我而死。”

  “蒹葭?”齊寧一怔。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北宮輕吟道:“蒹葭本是低賤的水草,南疆的風俗,取命之時,名字越是低賤,就越好養活。”

  齊寧微微點頭,他這是一次知道那暮家姑娘的名姓,輕聲問道:“她......她是怎么過世的?可是......患病故去?”

  北宮沒有回答,只是凝望著海面,良久不語。

  他不說話,齊寧也不好多問,只是站在北宮身側,心想看來北宮對于暮蒹葭還是心存愧意,也難怪暮野王幾次三番尋仇,北宮雖然傷了他,卻并沒有殺他,以北宮的實力,要殺死暮野王自然是輕而易舉的事情,若是厭惡暮野王給自己帶來麻煩,北宮完全可以一勞永逸地解決,他沒有殺暮野王,終歸是內心深處也是覺得對不住暮野王。

  “一個人往山巔上攀登的時候,一心想著到達巔峰,并不在意陪伴身邊的那些人和事。”許久之后,北宮忽然道:“直到登上了山頂,環顧四周,發現那些曾經在自己身邊的人都已經消失,高處不勝寒,并非是因為山巔上真的寒冷,而是因為登上山巔付出的代價太大,曾經擁有的一切,都被作為代價丟失,等到失去之后,才發現那些本就是最為珍貴的東西。”說到此處,北宮瞥了齊寧一眼,輕聲道:“莫要傷害關心你的人,也莫要為了自己的私欲,放棄自己擁有的東西。”

  齊寧點頭道:“我明白了!”

  北宮淡淡一笑,沒有再說話,而是轉身,單手背負身后,緩步離去,此時暮色降臨,天地之間一片昏暗,看著北宮的背影,齊寧忽然感覺這位大宗師孤單而落寞,形單影只。

  北宮的話,齊寧當然明白意思。

  也許讓北宮回到當年,他會做出另外一個選擇,也許他不會成為大宗師,但他所擁有的,顯然比成為大宗師更有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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