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蓮座上,一眾大德高僧紛紛化作白骨,就連青龍寺也在此時呈現出一種破敗之色,落英繽紛的情景也化作了深秋的蕭瑟。
然而,就在此時,四周忽然靜止了下來,這不同于是畫面的靜止,更像是一種時間的重塑,當然,這里不是現實世界,七律也沒有穿越時空,大家的聯系,更多的則像是一種虛無縹緲的牽絆。
七律和尚對此似乎沒有絲毫的意外,他只是依舊很平靜地看向坐在青石桌邊首座位置上的那一位枯骨。
枯骨的皮肉開始重塑,一同重塑的,還有那位額前貼著一片櫻花的枯骨。
前者,是惠果和尚,后者,則是空海和尚。
空海和尚還坐在那里一動不動,似乎對四周的一切還渾然不知,但惠果和尚在身體皮肉重新復原之后,緩緩地起身,走向了七律。
“你,還是太心急了一點。”
惠果和尚說道。
同時,惠果和尚攤開掌心,在其掌心中抓著一把櫻花,一陣秋風吹過,櫻花飄散,本來一把的櫻花在此時只剩下兩三片了。
“不敬佛,不敬祖,我都沒料到,我會變成這樣子的一個人。”惠果大師就站在七律面前,很認真地端詳著七律,
他,仿佛是在照鏡子,但總感覺,鏡子里的自己,有些陌生。
“你是你,我是我。”七律抬起手,手中佛珠的光芒在此時若隱若現,“貧僧只是很好奇,你到底要坐在那里看戲看到什么時候。”
“唉。”惠果和尚發出了一聲嘆息,伸手,在自己的胸口位置輕輕地拍了拍,然后側過身,看向白玉蓮座上一動不動的那一批高僧枯骨,“他們,畢竟是我的弟子,這青龍寺,也畢竟是我的心血。”
“阿彌陀佛。”
七律后退一步,這一步,顯現出的是一種態度,有點類似于楚河漢界。
惠果和尚微微一笑,其實從一開始,他就知道面前這個人的態度了,否則,他完全可以有更好的選擇,更不浪費的選擇。
“你站在你的立場上,我們相對于你來說,只是一段殘留在這里的虛影記憶,你能從虛影記憶里,又能拿走多少東西?若是站在我們立場上,我們則是活生生的人。”惠果和尚很認真地問道,“有沒有覺得,太遺憾了一些?”
“至少,我還是我。”七律回答道。
“我不是為了茍活,也不是為了更長的延續,我沒那么低俗,更沒有那么無聊,我也向往終生相忘的大自在去處。
但我還是覺得,由我來替代你,可能會更好一些,畢竟我的智慧,我的理念,我的經驗,我的一切一切,似乎都比你好一些;
我對你不用強,也不需要用強,就最后問你一次,你真的不愿意么?”
七律沒有做絲毫的猶豫,直接搖了搖頭。
“那,也就罷了。”惠果和尚后退了幾步,又重新坐回到了青石桌的位置上,微微皺眉,像是思考,又像是在端詳,又或者,是帶著一種自嘲式的情緒不知道在想著什么樣的心思。
或許,這種表情和這種心境,不應該出現在這位傳奇高僧身上,但眼下,是一個很特殊的時刻。
“能告訴我,為什么你這么戒備我么?”惠果和尚問道,“如果按照我的方法做,你還是你,我還是我,甚至,你能變成更好你,而我,也能變成更好的我。”
“如果你是被封印在這里一千多年,說不定貧僧會動心,但你不是。
對于你來說,哪怕今年你已經歲至一甲子,可能對于當時的普通人來說,已經是人生暮年,但對于你來說,你才正值壯年。
正是因為你太優秀了,也太寂寞了,所以貧僧不敢同意你的做法。
貧僧有一個朋友,他有著差不多的經歷,貧僧不是他,這時候沒那個自信再走一遍他走過的路。”七律說道。
“其實,還有一個原因,你沒有說。”惠果和尚臉上的微笑和平靜在此時完全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略帶戲謔的表情,仿佛,只有此時此刻,他才能揭下自己的所有面具。
以本我見真我,也是妥當。
“你知道,我不會舍得這么浪費的。”
七律聞言,沒說什么,但這種態度,卻已然是默認了。
“不浪費就不浪費了。”惠果和尚雙手合什,“阿彌陀佛,就是對不起了我這一眾弟子。”
下一刻,
四周的一切開始復原,化作枯骨的高僧們開始重新恢復血肉,蕭瑟的環境也再度變回櫻花爛漫的氛圍。
眾僧似乎剛剛打了個盹兒在此時也都恢復了清醒,除了依舊坐在那里一動不動的空海和尚。
沒等眾僧說些什么或者有其他的舉動,
只聽得惠果和尚一聲低喝:“接青龍寺氣運!”
剎那間,一條青色的虛影開始自青龍寺上方升騰聚集起來,化作了一條青龍的影子。
“去!”
隨著惠果和尚手指一指,這條青龍影子直接飄向了七律身邊。
七律毫不客氣伸手將其攥住,然后,七律的目光開始在眼前的諸位師祖面前來回。
意思,也很簡單了。
“給他,法身修為,給他。”
惠果和尚開口道。
“謹遵法旨。”
眾僧沒有絲毫的猶豫,也沒有任何的反抗和不滿,在這個年代,師尊的身份,足以讓他們去毫無意義地按照吩咐去做任何的事情。
下一刻,眾僧身上一道道佛光虛影飄蕩而起,慢慢地全都匯聚到了七律身上。
唯有空海和尚還是一動不動,“一葉障目不見泰山”說的就是他此時的狀態,他完全不知道外面正在發生什么事,整個人完全被隔絕了。
自惠果和尚身上也出現了一道幾乎化作實質的佛身,慢慢地走向了七律,最后,在七律身邊盤膝而坐。
“我這邊,結束了,你那邊,可以開始了。”
惠果和尚掌心一揮,四周的一切在此時仿佛給割裂了下來,就像是一幅卷軸被從中間攔腰切斷,一邊是白玉蓮座上的眾僧,一邊則是七律一個人。
風,輕輕吹過唐順宗永貞元年的青龍寺,春天的步伐帶來櫻花的繽紛,一派祥和的景象。
白玉蓮座上,已經六十歲高齡的惠果大師舉起茶杯,道了一聲“阿彌陀佛。”
剎那間,
下方眾僧悠然轉醒,仿佛自己等人剛才只是一起打了個盹兒,又仿佛僅僅是略微的失神。
“今日茶會,就此結束吧。”惠果大師開口道。
“謹遵法旨。”
眾僧一起稱是,慢慢地離開,原地,只剩下去年隨著遣唐使而來的東瀛僧人空海,他已經拜入青龍寺惠果大師門下得其真傳。
“空海,你還有何事?”惠果大師的臉上已經是滿是皺紋溝壑,在這個年代,四十歲已經算是年紀大了,六十歲,已經是地地道道的高壽了。
空海心里有些意外莫名,因為他剛剛看見苦修三十年閉口禪的惠則師兄居然在剛才開口和眾師兄們一起向師傅告別。
惠則師兄,居然說話了?
隨即,聽到師尊的詢問,空海和尚有些詫然地看向師尊,卻發現師尊本來溫潤如玉的面龐在此時竟然溝壑遍布,自袈裟中探出的手掌也是瘦骨嶙峋,師尊,何時變得如此之老態?
空海和尚記得自己跟遣唐使來到大唐初見師尊時,師尊雖年近花甲,但看起來,卻像是二十歲的男子一般,而自自己拜入青龍寺,才過了一年時間,師尊竟然……
“心有所患,乃為不安,看不破虛妄,何以看破紅塵。”
惠果和尚看著空海說道。
空海和尚心中一凜,趕緊雙手合什道:
“師尊所言甚是,弟子著相了。”
“空海,你是為師兩部傳法弟子,雖從學一年,但已然可出宗門矣;為師推演因果,我密宗日后之根,有一系就在于你,你收拾收拾,可以回去了。”
師傅這是要趕自己走?
空海有些慌張失措,這個年代,唐朝和日本的差距相當于后世的美國與墨西哥,無論是從民族認同感還是佛學造詣上,空海和尚都對青龍寺是心悅誠服,又豈會愿意在此時離開?
抬手制止了空海和尚開口,惠果和尚繼續道:“自太宗年間開始,我佛教之興盛已逾三甲子之數,要知水滿則溢,現如今,天下寺廟浩瀚,廟產無數,廟奴更不可數,不出四十年,佛門浩劫必然降臨,我青龍寺執大唐佛門牛耳,此劫,必然首當其沖。
然密宗傳承不可斷。”
說完,惠果和尚微笑地看著空海。
空海聞言,深吸一口氣,雙手合什道:“阿彌陀佛,弟子謹遵師尊教誨。”
“去吧,去吧。”
三日后,空海和尚離開青龍寺,踏上返回東瀛之路,他沒有帶一本經書,也沒有帶任何的盤纏,除了一身袈裟以外,只帶走了青龍寺的一片櫻花。
同年,惠果和尚圓寂于青龍寺。
四十年后,唐武宗永昌年間,武宗滅佛,搗毀天下寺廟四萬六千千余座,迫使僧尼還俗近三十萬人,接受奴婢十五萬人。
青龍寺在此浩劫之中,付之一炬……